第18節(jié)
問這話也傻,他就算有,說出來做什么…… 賀盾聽他說得坦然,心里信了他,理了理能勸得動他的話,勸道,“阿摩你莫要給人起什么綽號,你心里雖無惡意,但有人會特別討厭這個,覺得你討厭失禮又幼稚,更何況,有些人,現(xiàn)在勢力身份在你之下,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以后的事誰又說得準,做人做事與人為善些總是好的。” 稀奇,這是開始教訓他了么? 楊廣靜靜看著小奴隸,眼里奇異的光一閃而過,這么長長的一頓教訓,本是該讓他反感之極,但許是小奴隸還紅著眼眶帶著鼻音,語重心長,看著他眼里情緒涌動似是有千言萬語要說,濃烈,深厚,像是有著什么深厚的東西藏在里面一樣,讓他有種只要在近一點,近一點,就能看見些什么不一樣的錯覺,心里便也沒有生氣的興頭了。 楊廣靜靜凝視著小奴隸,心說罷了,畢竟是救命恩人,他記他的恩,些許小事答應了也無妨,好好記著他的話,心里口里都不給別人戲稱就好了,楊廣這么想著,口里卻道,“阿月,我也只起過白臉子這一個,旁的沒有了。” 楊廣說得像那么一回事,賀盾啼笑皆非,“你先前還說什么廢物來著,這會兒就忘干凈啦?”不管如何,他見李淵年紀與他相差沒幾歲,偏生一臉老褶子,就哈哈戲稱人家李阿婆,阿婆李,惹得李淵非常不高興也是真的。 這目中無人的習慣不好,是真的要改了。 楊廣見他笑了,心里那股煩躁消散了些,輕笑道,“往后再不會了?!?/br> 見陛下認真應了,賀盾心里高興,知道他現(xiàn)在是年紀小還聽勸,不放心又囑咐了一句,“阿摩尤其你外貌好,你自己不在意,但也不能仗著權(quán)勢嘲笑別人長得丑、長得老了,比如說我,你要笑話了我老褶子臉,我羞憤欲死了怎么辦?” 楊廣哈哈失笑了一聲,兩只手在他臉上使勁捏了捏,想說點什么,又都沒說,就這么靜靜與他坐了一會兒,等銘心說國公府到了,便溫聲道,“阿月,今晚來與我一起睡罷,我有事想與你說?!?/br> 賀盾想著明日一早宇文赟駕崩,宮里朝堂大亂,便也點頭應了,“府里人多眼雜,我也不好直接過來,等過一會兒夜深了我再來找你罷。” 楊廣笑道,“阿月你的臥房就在我院子隔壁,你直接從翻上墻頭,下不來我接住你就成?!?/br> 賀盾想這也是個好主意,明日一早她還要進宮露臉,自是不好從隋國公府出去的,賀盾點頭應道,“那我兩刻鐘后過來?!?/br> 兩人約好了,賀盾先回了自己的院子,先差了個進過宮的下人,拿著她的宮牌將給老宮人的東西送去,洗漱好,又把原本就平的前胸裹了兩三層,頭發(fā)還濕著也等不得干,這便碼了梯子翻墻進去了。 銘心早先便在外頭守著,兩人進了臥房,賀盾快有一年多沒進來過,里面的布置還跟以前一樣。 賀盾踩了鞋子上了床榻,楊廣見他還濕著頭發(fā),知道他是趕著過來,哂然一笑,扯過厚實的大巾帕蓋在他頭上,胡亂揉搓起來,等覺得差不多干了,把人壓在床榻上團來懷里抱住,拉被子裹成一團,唇角彎了彎,舒舒服服閉上了眼睛。 前后就一秒鐘的事,兩人裹成蠶繭一樣,賀盾掙扎著從里面冒出頭來,“阿摩,你要說什么事?!?/br> 楊廣本也沒什么事要說,或者說他想說的話是秘密,不能對任何人說,比如今日回來他和父親同乘一輛馬車,他先是睡著了,結(jié)果半途上來一個人,是府里的謀臣郭榮,父親除了說起今日的事情外,還說了些心腹話…… 說宇文赟耽于聲色,不是長壽之相。 說吾仰觀天象,俯查人事,周歷已盡,我其代之。 父親一席話說得冷靜之極。 楊廣雖是知道父親早有謀算,聽到父親淡定從容說出這樣的話,也忍不住為那種睥睨天下的熱血和篤定心潮澎湃。 謀事在人,父親多年來苦心經(jīng)營,洞察朝廷權(quán)利人士關系,暗中招納黨羽,連鄭譯那等弄臣都一并收買了,不急不躁,靜待良機,將近十年的隱忍和經(jīng)營,眼下碩果在即,只待良機了。 明主逝世,昏君繼位,若不是宇文赟自斷羽翼,將朝中賢臣良將逼得死的死,走的走,傷的傷,這良機只怕還要等上數(shù)年,或者數(shù)十年。 他躺在馬車上很是費了些力氣才讓自己重新睡過去,這些話他想與懷里的人說一說,說一說謀事在人,說一說他心中所想,但也不能說,辛密之事,只能爛在他肚子里了。 事關重大,誰也不可信,不能說,就算是懷里的二月。 楊廣將那股想和二月暢談的欲望硬生生壓了回去,沒有二月之前,他連對人說話閑聊的興致都沒有,現(xiàn)在反倒要提醒自己莫要沖動后口不擇言,近之則親狎,說的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 楊廣微微閉了閉眼,在二月臉上親了一下,啞聲道,“阿月,我沒有什么事與你說,就是想你了,想和你一起睡,睡罷?!?/br> 賀盾愣了一下,隱隱覺得他有些異樣,心情不太好的樣子,便也沒動了,只把腦袋又擱回枕頭上道,“阿摩,等你明年生辰,二月十八,我給你過生辰,送你喜歡的禮物。” 楊廣睜開眼睛,看了眼信誓旦旦的阿月,又閉上眼睛懶洋洋笑道,“你別再把我楊府的仇人救回家,我就阿彌陀佛了?!?/br> 賀盾知道他說的是王軌和宇文憲,也哈哈樂了一聲,“那阿摩你先生長先生短的跟著他們學兵法,不也是多有得益么?” 一碼歸一碼,不是一回事。 楊廣箍著他的手臂緊了緊,道,“只此一次,下不為例?!?/br> 第21章 神龍在此惡靈散 賀盾睡不好覺的時候居多,尤其近來宇文赟周身紫氣淡薄,駕臨大興宮前的這一夜,基本上就已經(jīng)淡得只有若隱若現(xiàn)的一小圈了。 賀盾再靠前,也不能貼去宇文赟身上,靠著根宇文赟帶過的笄簪,勉勉強強撐到了現(xiàn)在,宇文赟當上皇帝后在吃穿用度上都是窮奢極欲,笄簪一天換幾根都行,帶幾天看不順眼的就扔,宮里的近侍們都樂在心里,賀盾時不時的也能撿到一些,有用的就拿回家。 賀盾晚上睡覺不安生,第二日清晨起來扳指發(fā)笄什么的從懷里袖子里掉出來是常有的事,楊廣都給咯到好幾回,今晚也不例外。 他這一年多好不容易能抱著人好好睡一覺,晨間還未醒,側(cè)腰被什么咯得生疼,迷迷糊糊手伸進被子里摸出樣東西,半睜半瞇一只眼見是一根發(fā)笄,心里無力,是話也不想說了,隨手扔在一邊,又去摟旁邊睡得昏天地暗的人,阿月這喜好當真是古怪得很……屢教不改,說得他都沒脾氣了…… 不過他現(xiàn)在很困,又習以為常,腦子里混混沌沌的,不打算跟他計較了。 那笄上面沾染的紫氣本就不多,現(xiàn)下離得遠了,賀盾睡夢里不一會兒就開始覺得冷,腦袋昏沉身上很重,脖頸心臟被什么箍住一樣呼吸困難。 先只是覺得擠,慢慢越來越擠,接著就是窒息和疼痛,賀盾開始不住掙扎,那種瀕臨死亡的窒息感讓她猛地從床榻上坐了起來,力道大得直接將摟著她的楊廣掀在了一邊,楊廣將將睡過去毫無防備,被掀得后腦勺撞在了床頭上,疼得他嘶了一聲,又醒過來了。 臥房里都是賀盾的喘息聲,她渾身都是濕汗,身體卻涼透了,賀盾打了個寒顫,吸氣呼氣努力地把自己從那種噩夢的余威里拉出來。 楊廣揉了揉后腦勺,眼睛也沒睜,只坐起來拖了被褥裹住阿月,連人帶被子摟來懷里,一邊無意識拍著他的背,一邊含混道,“惡靈退散,不怕不怕,哥哥在這兒哈,哥哥在……” 這話他說了兩年多,時不時就要來上這么一回,現(xiàn)在真是閉著眼睛做夢都能倒背如流了。 被褥阻隔了夜風和涼意,裹在被子里,暖意一點點透進了心里去,賀盾緩著氣放松下來,看陛下困得眼睛都睜不開,腦袋不倒翁一樣在脖子上晃來晃去,口里卻還顛三倒四惡靈退散惡靈退散的,心里發(fā)暖,動了動從被子里伸出手來,在他后腦勺上輕輕摸了摸,見沒什么大礙這才舒了口氣,輕聲道,“天快亮了,阿摩,你接著睡,我先回去了,一會兒還要進宮呢。” 楊廣費力地睜了睜眼睛,見桌上的刻漏顯示還有一個多時辰,便沒撒手,把人重新壓回床榻上,閉著眼睛很快就沉沉睡著了。 時間倒還充裕。 再躺一躺也行。 賀盾倒也沒再擾他,只用腳趾頭把床尾的玉簪勾上來,摸出來看了看,玉笄瑩白如玉,紫氣卻像是吊著一口氣,只剩下一絲一縷了。 宇文赟大概已經(jīng)病倒了,這時候約莫是在趕回來的路上。 賀盾往被子里縮了縮,心說也好,天亮前的這一兩個時辰,已經(jīng)是暴風雨前最后的寧靜了。 風暴來得比想象中還要快,宮里起先還是一片安寧,老宮人忙前忙后地收拾東西用具,只還未到午時,隨圣駕前往大興宮的左右禁軍和內(nèi)侍急匆匆護送著宇文赟回來了,一進宮就攪合得宮里天翻地覆。 太醫(yī)一波一波往寢宮里送,多方救治,宇文赟的病情卻急轉(zhuǎn)直下,背發(fā)毒瘡迅速惡化,短短兩日的工夫,就已經(jīng)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昏迷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眼看是兇多吉少要不行了,宇文赟大概是感覺到了自己大限將至,匆忙下詔傳令趙、陳、越、代、滕五王入朝,準備囑托后事。 只宇文赟一上臺就將五王趕回了封地,離長安多是千里之遙,一時間又哪里能趕得過來。 宮里忙得人仰馬翻,寢宮里都是難聞的藥味,宇文赟撐不住,只得詔御正中大夫顏之儀與小御正劉昉入內(nèi),起草遺詔。 來和與賀盾自是不能在場的,兩人出了寢宮,遠遠在外候著待命。 鄭譯進去一趟急匆匆出來了,又與劉昉等人湊在一處說了好一會兒話,再出來便著宮人去請楊堅入宮見駕。 賀盾耐心地等著,她與來和也熟,兩人便站著說了些星象天文上的事,又說等這一陣子過去,要請張子信一起出來聚一聚。 宮人領著楊堅過來,楊堅見到他二人,面色一松,快步走過來,低聲朝來和問,“來相士,我無災障不?” 來和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一拱手,恭喜道,“公骨法氣色相應,天命已有付屬?!?/br> 楊堅聽了果然長長舒了口氣,又朝賀盾問,“阿月呢,你看父親如何?” 英明神武的一代圣主附加了點迷信算命施法的小人設,實在違和,賀盾有些想笑,看隋文帝面上還有些狐疑不定,便也重重點點頭,給他吃了顆定心丸,“公此行貴不可言。” 楊堅果然大定,又謝過來和和賀盾,等那頭宮人催促,便跟過去了,這次步伐都堅定松快很多。 賀盾看著楊堅的背影,心說這一場歷史上赫赫有名的‘矯詔篡權(quán)’就要開始了。 大隋的時代,馬上就要到來了。 第22章 我在這等你就是 宮人們請來和賀盾入內(nèi),給宇文赟先做個簡單的法事安魂,宇文赟已經(jīng)駕崩了,寢宮與偏殿本就是連通的,只有簾子相隔,賀盾進去還能聽見隔壁劉昉、鄭譯、柳裘的說話聲。 敷粉的老宮人引著他們進去,老宮人臉上雖是沒了笑意,但亦沒有悲傷之情,對隔壁幾人的密謀聽不見一樣,該做什么便做什么。 賀盾看著就知道老宮人已經(jīng)被隋國公府收買了。 楊堅辦事不拘泥一格,對李德林高熲這等有才有得之士傾心結(jié)交自不必提。 劉昉,柳裘,鄭譯都是東宮舊臣,德行有差,鄭譯還是當年出主意謀殺楊廣的元兇之一,還有引路的老宮人,能在宇文赟身邊順風順水一路高升,名聲是決計好不了的。 楊堅也曾說這些人是反復之子,不足為信,但他似乎同樣很清醒的看得到這些肖小人物構(gòu)亂的力量,并且加以利用,無論位卑還是位尊,素日里待人,楊堅一概溫和謙讓,輕易不得罪人。 愛財?shù)慕o富貴,愛權(quán)的許諾榮華,機遇瞬間閃現(xiàn),他便如猛虎撲食,該收買的,該走后門,走捷徑的,毫不猶豫遲緩,是以才有現(xiàn)在‘鄭譯牽頭,劉昉推后’的成果和局面。 這大概就是讀書人與為政者最明顯的差別了。 水至清則無魚,太過純正剛直,約莫是搞不好政治的。 或者說能搞好,但搞不到楊堅這樣的程度。 除了御正中大夫顏之儀和兩個內(nèi)侍外,宇文赟的親信幾乎呈現(xiàn)了一邊倒的趨勢,鄭譯劉昉,柳裘都是宇文赟一手提拔倚重的親信近臣,卻如此明目張膽,說話也毫不避諱,宇文赟臨終時面色猙獰鐵青,撒手歸西也死不瞑目,大概被活活氣死也是有可能的。 年僅二十二歲,和高緯一樣,早早就當上了太上皇,將國家推向滅亡的邊緣,丟下一堆爛攤子,歸天了。 賀盾候在旁邊看來和做法事。 隔壁鄭譯劉昉已經(jīng)把心中所想如數(shù)和盤托出,楊堅不能確定宇文赟撒手歸西是真是假,聽鄭譯劉昉如此說,面色不變,毫不猶豫一口回絕了,他那位寶貝女婿心血來潮考驗他的忠心不是一回兩回,鄭譯一說,楊堅心里自是警鈴大作,再三推拒,實不敢受。 只這一回真的是幸運之神在朝他招手了。 時間緊迫容不得一丁點耽誤,劉昉沒時間裝模作樣,一拍大腿哎呀了一聲,急道,“天帝駕崩,新帝年幼,這輔政大臣,公若為,速速為之,若不為,昉自為之!” 你不干,我劉昉可就自己干了! 賀盾在隔壁聽了,心說這句話威力不同凡響,楊堅多年韜光養(yǎng)晦,等的就是這一天,如今上天賜了個良機,他豈會放過。 楊堅一時間就沒了聲響,接著是柳裘,遞了個臺階勸得苦口婆心,“時不可待,機不可失,今日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咱們還是早定大計為宜,老天給了這個好機會,隋公你自己不要,反倒是要惹來禍害的,再拖下去,只怕不用等到五王入城,咱們就得命喪于此了!” 柳裘是直擊要害,話說到這個份上,楊堅也不再推辭,拖稱受詔,坐鎮(zhèn)內(nèi)里。 宇文赟駕崩的消息被封鎖起來,秘不發(fā)喪,鄭譯立馬矯詔令楊堅入宮輔政,都督內(nèi)外諸軍事。 楊堅從隔壁過來,立在下首看了宇文赟的模樣,他雖是逢了大喜事,但這時候反倒冷靜之極,目光在寢宮里轉(zhuǎn)了一圈,從來和身上劃過,只朝賀盾低聲問,“阿月,知道御正中大夫去哪里了么。” 御正中大夫指的是顏之儀,遺詔上必須得他簽署了名字,才能生效。 賀盾還沒回話,鄭譯急匆匆趕緊起來,神色凝重目有焦急,語速飛快,“顏之儀迂腐,不肯在詔書上署名,我等代為署名,他還不死心,暗中使喚宮人飛傳大將軍宇文仲入內(nèi)輔政,咱們一時防備不及,這會兒宇文老賊已經(jīng)進宮了!” 鄭譯還算鎮(zhèn)定,劉昉柳裘可是慌成了一團,矯詔之事一旦失敗,那殺人不過點頭地,他們可就都完了! 來和身若無物,只管做自己的法事,對寢宮里的事,是一句多話也沒有的。 眾人都看向楊堅,楊堅一抬手,沉聲吩咐道,“顏之儀志不可屈,但也不可能讓宇文仲帶兵入宮,鄭譯劉昉,柳裘楊雄你們身有武藝,待宇文仲來御座前,就合力把人制住,暫且先扣押在宮內(nèi),至于顏之儀……” 楊堅眼里殺意盡顯,“鄭譯你再相勸兩句,能勸得動自然是好,若是冥頑不靈,不肯將符璽交出來,自然是留不得他性命,立刻斬殺?!?/br> 楊堅臨危不亂,沉著淡定,著實給余下的弄臣們吃了一口定心丸,鄭譯幾人各自點點頭,身上藏好利器,該埋伏的埋伏好,該做事的做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