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盾等獨孤伽羅睡著了, 給她蓋好被子, 慢慢出了寢宮, 朝外頭候著的素心素衣示意, 里頭獨孤伽羅睡著了。

    她兩個都是自小跟在獨孤伽羅身邊的貼心人，這時候都紅著眼眶, 想來也是又氣又痛, 見賀盾出來，朝她行了禮道, “謝過太子妃?！?/br>
    賀盾搖搖頭，垂垂老矣，獨孤伽羅的身體要注意了，心結(jié)還得心藥醫(yī), 得讓她寬心才好。

    賀盾站在院子里曬月光，她隨身帶了塊楊堅給的玉佩，這時候倒是派上了用場，方才又離楊堅很近，在紫氣里頭泡過一圈，否則換了平常人受了這四十大板，只怕爬也爬不起來了。

    她這么望著月亮大半天不動是挺奇怪的，素心素衣上來詢問了幾次, 以為她在等楊廣, 上來說了幾次，讓她去屋子里等，外頭風(fēng)冷。

    除了小腿, 賀盾后頭一片都疼，躺不下來坐不下來，再加上對著月光她比較舒服，力量雖微弱，但她希望背上的傷口盡量好得快一些，就拒絕了，讓她們進(jìn)去陪獨孤伽羅睡覺，不用理會她。

    素心素衣拗不過她，給她拿了件厚實的風(fēng)袍系上，也聽話的進(jìn)去了。

    自長安到岐山有一段距離的，送信回去少說也要兩三個時辰，又加上是晚上，一來一回估計是明早的事了。

    只這點時間遠(yuǎn)遠(yuǎn)不夠，她雖是體質(zhì)特殊，但這身棍傷有些重，沒個半月好不利索。

    她現(xiàn)在也只是勉強(qiáng)能起來罷了，到時候阿摩來了，肯定心疼得不得了。

    也不知朝中的大臣這些年是如何過來的，她身為子女被當(dāng)父親的這么捶一頓也覺得臉上掛不住，都有些不好意思在外行走了。

    臣子們都是些飽學(xué)之士，多有受人尊敬之處，這些年被杖責(zé)的臣子中，縱然不全是一心為國的剛正忠臣，也都是有年紀(jì)的大人了。

    大興宮門前，同僚萬眾矚目之下被摁下杖責(zé)一頓，楊堅偶爾還喜歡用馬鞭抽，實在是…………

    以往她知道楊堅這樣不對，但從沒有現(xiàn)在這一刻體驗深的，她能體會到那些勸誡不成反被杖責(zé)的朝廷元老們?yōu)楹纬隽藢m門便會失聲痛哭，自此郁郁寡歡閉口不言。

    朝堂上的忠臣們也越來越沉默，楊素趁機(jī)為所欲為飛揚跋扈，王劭蕭吉袁充等人一路高飛無人彈劾勸誡。

    品性高潔的讀書人們對皇帝失望，兢兢業(yè)業(yè)的臣子們想保命，也想保住尊嚴(yán)，是以漸漸的都默不作聲，任由楊堅胡作非為。

    當(dāng)年高緯照樣捶了她一頓，她爬起來也沒什么心理負(fù)擔(dān)，現(xiàn)在就有點臉熱的，她自己倒沒覺得如何，只一來她是阿摩的妻子，二來是昭寶寶的母親，還在太醫(yī)署和秘書監(jiān)領(lǐng)著職務(wù)，三十好幾的人了。

    她因著不是這里的人，并沒有這個時代讀書人的風(fēng)骨在，現(xiàn)在都有些接受不了，臣子們會覺得人格受到折辱，就不覺得奇怪了。

    可能對一些人來說，砍頭也比這樣來得痛快，但楊堅晚年沉迷于杖刑，幾次三番被勸誡廢除杖刑，又幾次三番啟用了。

    賀盾對著月亮搖搖頭，站了一會兒覺得這院子有圍墻不夠開闊，慢慢一步步走去外頭寬廣的玉階上，長長舒了口氣。

    賀盾后知后覺發(fā)現(xiàn)暗十一不知什么時候就不見了，只他們尋常神出鬼沒的，賀盾便沒太在意，等聽見動靜瞧見不遠(yuǎn)處有人過來，走近了看清是楊廣，倒是有些吃驚，沒想到這么快就來了。

    楊廣旁邊除了跟著暗十一外，還有個兩個小宮奴，大概是獨孤伽羅派回宮給楊廣送信的。

    賀盾是真不樂意這么快見到他，希望楊廣至少等她背上的傷口不那么猙獰可怕，整個人也不這么糟糕的時候再來，她不怎么怕痛，比較怕他知道。

    他因為她自己不能適應(yīng)這個社會晚上睡不好覺，就做出那么大讓步的人。

    現(xiàn)在知道她被打了，不定心疼成什么樣了。

    賀盾等楊廣走到近前，就嘿笑了一聲道，“阿摩，你這么快就來了?！?/br>
    還沒走近就是一股濃厚的藥味，形容憔悴，臉色發(fā)白，唇瓣干裂，站在這一動也不敢動，楊廣咬緊了牙關(guān)，沒露出一絲情緒，連胸膛都未起伏一下，朝兩個旁邊候著的內(nèi)侍行了一禮，溫聲道，“多謝二位引路，今日天色已晚，勞煩二位明日與皇上皇后知會一聲，說太子妃回宮了。”

    兩個宮人哪里敢受楊廣的禮，紛紛搖頭避讓，“殿下嚴(yán)重了，奴婢們記下了?！?/br>
    兩個宮人也沒敢多留，行禮告退了。

    賀盾剛要動一動，楊廣在她面前彎下腰來，沉聲道，“上來?！?/br>
    旁邊暗十一銘心兩人正仰頭看天，一副耳聾目瞎的樣子。

    賀盾臉熱了熱，不過她直覺楊廣現(xiàn)在心情非常不好，便沒有二話，輕輕靠上去了。

    雖說衣料摩挲著傷口也會有點不舒服，但她慢慢走著拉扯傷口也是一的。

    仁壽宮恢宏大氣，自這里出去走快些都還得要半個時辰，楊廣腳步沉穩(wěn)氣息不變，看起來她不怎么重的樣子，賀盾便也老老實實摟著他的脖頸趴在他背上了。

    就是一路上沉默得可怕。

    賀盾在他脖頸上親了親，沒反應(yīng)，又在他耳朵上親了親，沒反應(yīng)。

    最后只好撓撓頭，纏著他的脖頸問，“阿摩，你記不記得以前你也背過我？”

    楊廣嗯了一聲，那時候她還是個小宦官，他為了讓她死心塌地的跟著他，費了不少氣力。

    自嶺南那時候出來，他發(fā)誓看護(hù)她周全，今日轉(zhuǎn)頭便被人打了，而他只能咽下這口氣，吞下這頓皇帝賜予的‘隆恩’。

    四十大板，能直接把人打死打殘，她還有命在，是她自己福大命大。

    楊廣胸口起伏了兩下，腳步凝滯，咬緊牙關(guān)未曾回頭，背著她一步步往前走了。

    真是難搞定。

    賀盾伸手在他脖頸上撓了撓，嘿笑道，“遙想當(dāng)年，再對比現(xiàn)在，差別待遇也太大了，當(dāng)初阿摩你直接一手就把我夾起來甩到肩膀上了，哪里像現(xiàn)在這么溫柔，嘿?！?/br>
    楊廣想說點什么，怕一出口問得都是你疼不疼哪里疼的廢話，便只偶爾嗯的應(yīng)了她。

    賀盾只好道，“阿摩，我不怎么怕疼的，你莫要擔(dān)心了，母親也睡了，暫且沒什么事?！?/br>
    “父親也沒有特地針對我，他尋常就喜歡杖責(zé)人出氣，當(dāng)時又只有我在場，觸上霉頭了，過了就好了?！边@幾年楊堅生氣起來就喜歡打人，不是什么奇聞，賀盾倒也沒什么想不通的，總不能被父親打一頓，就哇哇哇跳起來指責(zé)他的不是，嚷嚷著要報仇罷。

    賀盾捏了捏楊廣的耳朵，笑道，“就是阿摩你回去別跟昭寶寶說這件事，多少給我留點顏面，嘿?！?/br>
    上了馬車賀盾便躺了下來，楊廣伸手要解她的衣服，賀盾握住他的手阻止了，嘿笑道，“阿摩，做什么，為妻這幾日不能服侍你了，想歡[愛還是過幾日罷?！爆F(xiàn)在血淋淋的還敷著藥，多難看啊，她回了宮，坐在舊物堆里泡著紫氣，三兩日下來就會好很多。

    她那點心眼還不夠看的，楊廣只看著賀盾一言不發(fā)。

    賀盾敗下陣來，趴下來自己解了衣袍，里頭新?lián)Q的里衫已經(jīng)被汗水濕透了，再加上粘膩的藥粉，還有滲透出來的血跡，混合在一起就非常不好看。

    賀盾趴在床榻上，看楊廣目光又黑又沉望不見盡頭，心里無奈，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看著他軟軟道，“阿摩，疼啊，要親親才不疼?！?/br>
    賀盾說完就朝他伸了伸手臂，等他湊過來，就支著腦袋在他唇上親了一口，笑道，“阿摩我覺得杖刑很不好，以后不要私設(shè)刑堂好不好，可能你們打的人不覺得有什么，但讀書人脊梁骨剛直，文臣武將都該自有風(fēng)骨在，當(dāng)庭杖刑，尤其是不經(jīng)正規(guī)程序按喜好胡來的杖刑，是對臣子們?nèi)烁竦奈耆?，尊?yán)的踐踏，很不妥當(dāng)，阿摩，你覺得呢?！?/br>
    楊廣看她赤著身體渾身是傷還在這循循善誘，心里徹底沒了脾氣，將她被汗水浸透了的發(fā)絲理順了，低低問，“我不相信我會是亡國之君?！彪m說她種種跡象都透露著這么一件事，但他不信。

    賀盾雖是身體疼得厲害，卻還是忍不住被他逗樂了，他這個人，自小到大，雖說不是順心隨意，但想要的東西都靠著自己一點點謀劃得來了，可以說一出手就沒有敗績，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儲君之位這么難，他都拿到了，并且拿得名正言順人人稱道。

    這有利有弊，好處是他很自信，壞處是過于自信，你就是告訴他他就是大隋的亡國之君，他也是不會信的。

    利弊參半。

    他這半生沒有敗績，為此他可能很難接受挫折和失敗，隋末兵亂四起，但大隋不是沒有收拾河山的機(jī)會和可能，但三征高句麗的慘敗讓他心灰意冷，徹底失去了斗志，這才坐看了江山覆滅。

    賀盾看了面前氣宇軒昂高大俊美的楊廣，回道，“阿摩，很多時候一個國家的滅亡，不是一個人的事，也不是最后一個皇帝的事，社會國家的形成和變化都是循序漸進(jìn)的，現(xiàn)在看見它很強(qiáng)盛，但興許禍端已經(jīng)埋下，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或者忽視習(xí)以為常的地方?！?/br>
    “覆滅是矛盾不斷積累的過程，等最后爆發(fā)的時候，基本已經(jīng)無法挽回了，阿摩，無論將來如何，你都要能看出看在暗藏的隱患和危機(jī)，倘若看不出，或者是找不出根源，你知曉下一個接手江山的人是誰也沒有用，阿摩以后你要做的事很多，要實現(xiàn)你的抱負(fù)名垂青史功至千秋，也要想辦法讓這個國家穩(wěn)固久安河清海晏?！?/br>
    楊廣聽了未發(fā)話，賀盾嘿笑了一聲，頭又埋回了臂彎里，看著他眉開眼笑道，“阿摩你是不是想知道誰在與大隋為敵，那對不起了，我只能跟你說，人最大的敵人是自己，一個國家最大的敵人，就是統(tǒng)治者本身。”

    隋末大亂，排得上名號的割據(jù)勢力有唐、秦、涼、定楊、夏、隋、鄭、魏、梁楚漢魯燕宋許，動輒都是幾十萬兵馬的大軍閥，摘除了李家這一脈，也有旁的王家、吳家來搶奪，告訴楊廣這波人是誰，不但沒有意義，還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楊廣失笑了一聲，“你不說也罷，好好躺著，動來動去不疼么？”他不是父親迷信圖讖預(yù)言，尋常聽個樂和，也不會當(dāng)真，他只信自己，他想要什么自己去拿，并不想靠她給他預(yù)言打前陣。

    馬車慢悠悠走著，楊廣把小薄被拉過來給她蓋好，看她趴在床榻上昏昏欲睡，低頭在她唇上親了一下，低聲笑道，“莫要小看你的夫君，倘若殺幾個人便能得一國，阿月你便可自為女皇，如此你自生紫氣，也不用受夢魘的困擾了，呵?！?/br>
    天吶！說的跟真的似的，賀盾咂舌，這腦洞真大。

    楊廣看她被嚇到了，在她發(fā)頂狠狠揉了一下，低笑道，“你不行，又蠢又笨，不夠聰慧，你跟楊勇一個德行，甚至比他還不如，還是安安心心當(dāng)本太子的女人罷。”

    也沒那么差罷。

    不過見他心情好了些，她心里就高興安心許多。

    不過被鄙視了賀盾還是認(rèn)真反駁了一句，“阿摩你這就過分了，人身攻擊，我也沒有這么差罷?！?/br>
    楊廣就樂，“你舉個例子看看?！?/br>
    賀盾被噎了一下，忽地又嘿笑了一聲，回道，“我眼光獨到，會投胎，掉在這個世界遇見了你，哈，夫君，這個例子如何？夠不夠有說服力？”

    她真是……

    楊廣看著她眉開眼笑的樣子挪不開眼，心里酥酥麻麻地喟嘆了一聲，在她脖頸上輕輕撫了兩下，低低道，“還疼不疼……”

    賀盾搖搖頭，偏頭在他手臂上吻了一下，叮囑道，“這只是一件小事，阿摩你莫要大驚小怪的，父親其實對我很好，他不愛用玉石，這么多年因為照顧我的緣故，也常常用了，差不多到時候就換下來，說到底父親是用紫氣救了我的命，不也有拿子女撒氣的父母么，過錯還不能完全抵消恩情，他對我好了一千次，總不能不好這一次，我就不認(rèn)他做父親了。過后他還要捶我，我就生氣了，他要是敢捶母親，我更生氣。”

    楊廣盯著賀盾簡直沒話好說了。

    賀盾橫豎是睡不著，就跟楊廣閑聊，“阿摩，你明日若見了父親，勸一勸他，讓他好好與母親道歉，母親這次是真的很傷心?！?/br>
    楊廣搖頭，“長輩的事不好插手，并且誰對誰錯孰是孰非難定論，偏幫不是好事。”

    什么叫孰是孰非難定論，這件事難道不是楊堅錯了么？

    賀盾啞然，忽地想起多年前楊堅醉酒碰了個小宮女，楊廣對那件事便不置可否，現(xiàn)在自是不會同她一樣，覺得楊堅應(yīng)該為這一整件事負(fù)主要責(zé)任了。

    刨除這個時代的背景條件，用賀盾的目光和三觀來看楊堅，楊堅就是妥妥的渣男一枚。

    楊廣的想法和楊堅是一樣的，就是渣男的潛力股，隱形的渣男一枚，不知道何時會爆發(fā)。

    賀盾忍不住就看了楊廣好幾眼道，“阿摩，我現(xiàn)在要告訴你你是個什么人?！?/br>
    她話里聽著就有種生氣的味道，楊廣心里微動，等著她說話。

    賀盾稍稍夸大了點事實，八個字解決了，“好色之徒，色中惡魔?！?/br>
    楊廣啞然，伸手在她脖頸上碰了碰，失笑道，“阿月你說話摸摸自己的良心，這兩月你不是睡不好就是忙，我都沒能碰一碰你，我若是好色之徒，天下間誰還是癡情種。”

    后脖頸本就是很敏感私密的地方，賀盾臉紅了紅，把他的爪子拿下來了，回道，“總之你有許多美人就是了，我敢愛上你，算我膽子大，女英雄?！?/br>
    楊廣知曉賀盾在說預(yù)言中的人了，那不是他，即便是他，那也是因為沒遇上她。

    她這是因著父親母親的事，度及己身，擔(dān)心了么？

    楊廣唇角勾起笑意，低聲道，“如若你想讓我只屬于你，那你該感謝你出現(xiàn)在了我小的時候，你若在我二三十歲的時候才來，我肯定被旁的女子染指過了?！?/br>
    這意思就是以后也屬于她一個人了，賀盾有點高興，不過想忍著不表現(xiàn)在臉上，楊廣這人，才華好，天生浪漫，當(dāng)真要哄一個什么人，那真是把人哄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妻子臉上是一本正經(jīng)之色，不過耳垂都發(fā)熱起來了，楊廣順手捏了一下，只覺軟軟的愛不釋手，低聲道，“我若知道有今日，當(dāng)初定然早早去濁河邊等著，你一出現(xiàn)，我就把你連著石塊撿回家，那樣你就不用輾轉(zhuǎn)流離，吃了那許多苦了?！?/br>
    不得了。

    賀盾縱是背上還疼，這會兒也忍不住裂開嘴笑起來，嘿笑著伸手去他袖子里摸，三兩下解了綁帶，摸出個小布袋來。

    布袋還是和以前一樣，柔軟厚實，露著個開口，恰好夠呼吸，布料卻是今年剛貢上來的江南云緞，針腳一看就知道是陛下的手法，和第一個一模一樣。

    賀盾眉開眼笑地翻看了，愛不釋手，又把石塊倒出來擱在被褥上把玩，石塊入手溫良，棱角圓潤，隱有流光，十幾年過去，成一塊美玉了。

    楊廣看她一個人玩得自得其樂，眉開眼笑的，心里失笑，等她玩了一會兒，把石塊拿過來裝好收到袖子里，溫聲道，“馬車顛簸，別玩了?！?/br>
    賀盾應(yīng)了，趴在床榻上看他，“阿摩，這段時間我和昭寶寶得多跟在母親身邊，父親那你多勸勸罷。”

    楊廣應(yīng)了，“你先養(yǎng)好傷，否則母親一看你這身傷，便想起今日的事，反倒好心做壞事了?！?/br>
    賀盾點頭應(yīng)了。

    馬車直接駛?cè)肓藮|宮，進(jìn)了院子里，賀盾沐浴完重新上了藥，等睡下來的時候天邊泛白，楊廣帶著楊昭去了武場，回來看賀盾睡得熟，直接領(lǐng)著楊昭去了仁壽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