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節(jié)
父子倆面對面坐在馬車里,楊昭朝正閉目養(yǎng)神的楊廣道,“父親,母親身體不適,孩兒更應(yīng)該陪在母親身邊才是,阿月母親一個人躺在床榻上很孤單?!?/br> 楊廣睜開眼睛看向面前的四尺豆丁,緩緩道,“去掉阿月兩個字。”更何況她也不孤單,他每日批閱政務(wù)時搬到床榻邊陪著她便可。 楊昭悶悶點頭,“孩兒知曉了?!?/br> 楊廣伸手在兒子頭上胡嚕了一把,溫聲道,“你皇祖母身體不好,原本該是你母親去仁壽宮盡孝,但她現(xiàn)在身體不舒服,你是她兒子,替她去仁壽宮盡孝義不容辭,這是幫你母親做事,要好好孝順皇祖母,知道么?” 楊廣說得語重心長,楊昭陡然間就打起了精神,小脊背坐得筆直,鄭重點頭道,“孩兒知曉了,父親回去讓母親放心,孩兒會好好照顧皇祖母的,讓母親好好養(yǎng)病,不要掛心?!?/br> 小孩一臉鄭重,童音稚嫩卻脆生生的極其有精神頭,楊廣看得可樂,便沒再說什么。 路途遙遠,楊廣拿了甕棋子,讓他自己坐去一邊玩了。 第134章 不是誰能插手的 楊廣還未到仁壽宮, 半途遇上了石云。 石云后頭跟著御醫(yī)宮仆宮女, 手里都捧著東西, 治傷良藥, 吃食器物,還有兩張皇帝狩獵來的狐皮, 藥材珍貴, 價值連城,送去給東宮太子妃的。 沒走多遠又遇上了一波宮仆, 仁壽宮里皇帝用過的舊物換下來一波,尤其是書房政務(wù)堂里換下來的,一一打包好給太子妃送去。 不過兩個多時辰的路程,如此遇上了五六次。 楊昭到了仁壽宮, 給楊堅見過禮,就問為什么給母親送了這么多禮物。 小孩天真直接,不懂就問,又加之自小養(yǎng)在身邊,這時候坐在他膝頭上親昵親近,懵懵懂懂問了這么一句,倒把皇帝問得重重咳了幾聲。 楊昭給他順氣,案幾上拿了個青梨, 去洗干凈了回來, 拿了把小刀削給楊堅吃,當(dāng)真十足十的來孝順祖父祖母了,聲音軟糯糯的, “母親說梨子潤喉,皇祖父吃?!?/br> “好孫兒。”楊堅得了孫子的孝敬,再看下首站著的兒子,越發(fā)覺得臉上掛不住,抱著孫子兩人一人吃了個梨,聽外頭下人通傳說左右仆射楊素蘇威并長孫晟求見,這才拍拍楊昭的背道,“去罷,陪你祖母說說話,祖父與大臣們有要事要談。” 楊昭點點頭,行禮告退,自有仆人上前來領(lǐng)他,往仁義宮去了。 楊素蘇威長孫晟等人入內(nèi),說的是突厥的景況和兵事。 楊廣將奏表奉上,稟奏道,“東突厥思力俟斤率領(lǐng)部眾侵襲漠河以南,擄掠西突厥啟民可汗部族男女雜畜二十余萬,啟民可汗派使臣入長安,已被兒臣安排在驛館住下了。” 啟民可汗派使者入朝是來求救的。 東西突厥分而治之歷來是大隋的目的,思力俟斤想吞并西突厥,大隋不會坐視不理,楊廣收了突厥使者的奏表,一大早過來仁壽宮,便是找皇帝商議此事。 三月春日回暖,出兵征伐思力俟斤,宜早不宜遲。 長孫晟出列行禮,亦是主戰(zhàn)。 蘇威楊素等人附議,楊堅著令楊素為行軍元帥,率領(lǐng)二十萬大軍前往云州,攻打突厥。 楊素領(lǐng)命,這件事便定了下來,舉薦朝中幾名武將隨他一道趕往云州攻打突厥。 楊堅大筆一揮準了,著趙芬擬定了文書,交由突厥使臣一并送往邊關(guān)。 朝中有御史彈劾蜀王楊秀獵捕山獠充當(dāng)宦官,導(dǎo)致山獠反叛,蜀王車馬衣物違背禮制,興建宮殿堪比皇宮,楊堅本也不喜四子楊秀,知曉這是楊秀做得出來的事,當(dāng)即便擬定了圣旨,派人送往蜀地,詔令楊秀回京待查。 因著昨夜仁壽宮出了事端,楊堅今晨聽了御史大夫彈劾楊秀,心情越發(fā)不好,說完朝事便讓群臣退下了。 楊廣對太子妃被杖責(zé)一事未置一詞,行事態(tài)度一如既往,臣子們下去后也只關(guān)心帝后身體如何,皇帝心上沒再多添堵,只覺兒子熨帖,賞賜夸贊了楊昭一通,還覺得不夠,他不好去探望太子妃,對東宮的賞賜便越見豐厚。 四十大板確實很重,縱是有紫氣在這,賀盾也臥病在床了好幾日,骨頭才不那么疼了,傷口開始結(jié)痂。 楊堅派人送來的東西堆滿了房間,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地契藥材什么都有。 賀盾埋在禮物堆里哭笑不得,知道楊堅睡了一覺頭腦清醒了,覺得做錯事,一國之君又不好道歉,便一波接著一波的賞賜她東西了。 獨孤伽羅與楊堅之間的感情債已經(jīng)夠楊堅頭疼的了,賀盾不想楊堅在打了她這件事糾結(jié)費心,一一接受了楊堅的賞賜,寫了封信讓銘心送去給楊堅了。 賀盾趴在床榻上養(yǎng)病,聽楊廣帶回消息說皇后給皇帝道了歉,兩人已經(jīng)和好如初,讓她不必掛心。 如果是相互道歉便能和好如初的事,楊堅寵幸美人不需要偷偷摸摸,獨孤伽羅也不會沖動崩潰得當(dāng)場打死了人。 賀盾沒法不掛心,身體半好不好的就爬起來了,好在春天一過,楊堅獨孤伽羅自仁壽宮回了長安,她和楊昭每日都能去給獨孤伽羅請安請脈。 能就近看管著,總比當(dāng)真出了事,鞭長莫及的好。 只很快賀盾便束手無策了。 獨孤伽羅還是照往常一樣的伺候楊堅的生活起居,吃齋念佛和以往并沒有什么分別,恩愛如初,但賀盾知道這一切都是假象,獨孤伽羅營造給楊堅和大家看的假象。 賀盾與楊堅提起過,讓他好好與獨孤伽羅談?wù)勑?,至少認認真真的陪伴和真誠的歉意會讓獨孤伽羅不這么心灰意冷,可楊堅不以為意,享受著妻子的妥協(xié)理所當(dāng)然,似乎連句像樣的道歉都沒有。 楊堅依然如以往一樣專寵獨孤伽羅一人,天下人都以為善妒專寵的獨孤皇后該知足了,包括楊堅在內(nèi)。 破鏡如何重圓,發(fā)生過的事實實放在了獨孤伽羅心里,她不再管宮里有多少漂亮的婢女宮人,也不再管朝堂之事就是證明。 賀盾知曉記載上獨孤伽羅的壽數(shù)是哪年哪月,再加上出了仁壽宮這樣的事情,日子過一天心里煎熬一天,晚間看過獨孤伽羅,察覺她有了萬念俱灰的厭世之意,雖是知道楊堅現(xiàn)在固執(zhí)得旁人完全勸不動,心里還是存了一絲希望,去尋了楊堅,被楊堅痛罵了一頓,說她莫名其妙不知所謂,長輩的事輪不到她指手畫腳。 賀盾心焦又無法,明說了她卜卦到獨孤伽羅不是長壽之相,壽數(shù)就在今年,希望能引起楊堅的重視。 楊堅當(dāng)場便派御醫(yī)去看了,御醫(yī)只說皇后鳳體安康,雖是心氣郁結(jié),但沒什么大礙,開了兩副藥吃吃便好了。 賀盾的話就顯得十分晦氣,楊堅勃然大怒,這次沒給她吃板子,直接把她關(guān)進牢房了。 賀盾被帶走后,楊堅還余怒未消,罵賀盾身為小輩隨意插手長輩的事,罵太子治家不嚴夫綱不振,管不好自己的太子妃,讓太子停了手上的事務(wù),交還國政閉門思過。 期間楊素率領(lǐng)各路兵將大破突厥,一路往北追擊思力俟斤,輾轉(zhuǎn)六十余里追擊掩殺,使計將東突厥大軍殺得四散而逃。 戰(zhàn)勝后楊素將俘獲的人、畜,連帶著先前被思力俟斤俘虜?shù)奈魍回什孔迦鐢?shù)奉還給了啟民可汗。 至此北疆安定,啟民可汗上表感謝大隋,感恩戴德并俯首稱臣,歌功頌德的奏表讓皇帝看得龍心大悅。 楊素已官至宰相,此次立了大功,楊堅封賞楊玄感為柱國,楊玄縱進封淮南公,楊家族人遍布朝野,弟弟楊約、叔父楊思文、楊文紀、族父楊異等人皆為尚書,位列公卿,兒子皆為柱國、刺史,內(nèi)外親戚和下屬官員都在顯要之職,楊素顯貴,亙古未有之。 詔令太子交還政務(wù)閉門思過的旨意傳下來的時候,楊廣正酒樓設(shè)宴為大勝而歸的楊素接風(fēng)洗塵。 郭衍段達等人也在,接了旨意,幾人都有些吃驚愕然,郭衍雖是未曾明說,但言語間頗有怨言。 楊廣心里不悅,卻未顯露在臉上,只喝著茶,心不在焉地想著他的太子妃終于把自己搞進大牢里去了,這時候蹲在大牢里,也不知被嚇成了什么模樣。 楊素素來張揚慣了,聽了郭衍抱怨太子妃不安于室,手里的酒樽重重擱在了案幾上,盯著郭衍冷笑道,“且不說太子妃這些年誠心輔佐太子招攬人才,奔波種糧把并州江南變成了富庶之地,廢立太子之事朝中多有將官支持偏幫太子妃功不可沒,單說太子妃為你家老母親治病診脈、把人從閻羅王手里搶回來這一點,郭大人你也沒底對太子妃妄口巴舌,沒道理太子妃為你家人的性命奔波勞累,輪到皇后這就是多管閑事了?!?/br> 楊素目光鄙夷,郭衍臉色驟然漲得通紅,立刻就要開口爭執(zhí)辯駁,楊廣適時擺手勸道,“此事沒什么關(guān)礙,往后各自小心行事便可,都散了罷?!?/br> 郭衍論官位沒有楊素高,論脾性不如楊素張揚不羈,楊廣溫言笑著安撫了兩句,起身親自把郭衍送出了門,郭衍臉上的神色這才緩和些,朝楊廣拱手行禮,告罪道,“是郭某逾越失言了,還請?zhí)游鸸帧!?/br> 楊廣應(yīng)了一聲,等人走遠了,臉上的神色才淡下來,廂房里便只剩了他與楊素兩人。 雖是同一陣營的幕僚,但楊素也不樂意與郭衍來往,等房間門關(guān)上了,楊素便朝楊廣道,“契丹、突厥、吐谷渾、高句麗高元、百濟新羅,連邊邊角角的林邑也派了使臣來,四方朝賀,給皇上帶了頂圣人可汗的帽子,皇上正是天下承平普天同慶的時候,阿月碰在這年月說皇后有身體不虞的卦象,太醫(yī)又探查不出來,阿月許是好心,但皇上定是會以為阿月和皇后是揪著仁壽宮的事不放,借題發(fā)揮了,這時候來給皇帝添堵,不吉利?!?/br> 楊素將樽里的酒品完,接著道,“阿月雖是卜到了兇卦,但御醫(yī)即是說暫且無礙,想來近來這幾月應(yīng)是沒事的,這件事不若讓她緩緩過后再說?!?/br> 楊廣未置可否。 這些事賀盾豈會不知,她以往勸誡皇帝都知道要挑時機,撿著能說的時候說,每每都是言語斟酌,自己理不清楚沒有把握不會輕易開口,這次頂著刺頭上,是事情已經(jīng)到了耽誤不得非說不可的時候了。 楊廣目光暗沉,低聲道,“太子妃的事,你們不便開口,各自做好自己的事便可,下頭的人也囑咐兩句,莫要冒失?!?/br> 楊素應(yīng)了,楊廣看了看遠處,透過窗戶能看見長安城邊黑沉沉壓頂?shù)牧髟疲腠懗瘲钏氐吐暦愿赖?,“近來安分一些,一切聽皇上令做事便可,切記不可張揚,大擺宴席聚友會客都暫且停了,玄獎玄縱的親事往后緩,待安穩(wěn)為了再說?!?/br> 若父親肯聽阿月一言,母親或可如史萬歲虞慶則一般,避過一劫,可惜了。 國喪忌嫁娶,皇帝痛苦,做臣子的自是不能太高興。 楊素聽明白了楊廣的話,震驚駭然,勉強壓下心里的驚濤駭浪,起身稱是應(yīng)了。 楊廣朝楊素點頭示意過,自己獨自下了酒樓,他走得極緩極慢,等到了大理寺,天徹底暗下來。 先前太子妃惹怒皇帝,被打了一頓,過后皇帝又賞賜不斷,罰俸了兩個施刑的衛(wèi)戍,連帶跟在皇帝身邊的親信近臣王劭袁充都受到了牽連。 天恩難測,是以賀盾雖是被關(guān)進了這公子貴族進來出去都得脫層皮的大理寺牢獄,卻也沒人為難她,一應(yīng)都是畢恭畢敬的。 更何況還有太子在。 太子不在大理寺賀盾也有熟人。 楊約領(lǐng)著大理寺卿的職務(wù)。 賀盾還沒進門他就在大理寺門外頭等著了。 現(xiàn)在楊約讓獄卒搬了個搖椅來牢房外,自己雙腿交疊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頭,旁邊小案幾上擱著盤花生米,他一口一個扔進嘴里,連著蠶豆子吃得咯嘣咯嘣脆,看賀盾蹲在里頭看著他,給她分了一把,嗤笑道,“你是不是傻?” 一見面楊約就問你是不是傻,再有就是你是不是瘋了。 賀盾能理解,她實在是黔驢技窮,迫不得已才把獨孤伽羅的壽數(shù)說出來的。 不過似乎沒起什么用,楊堅話里話外就是覺得她和獨孤伽羅小家子氣,揪著先前仁壽宮的事不放,非得要逼迫他。 在男人眼里,大概覺得為這些事傷心她們是小題大做了,一哭二鬧三上吊,婦人行徑。 賀盾蹲在這大牢里,真是覺得有心無力,楊堅被太平盛世八方來賀的喜悅蒙蔽了雙眼,到了粉飾太平的份上,見不得聽不得一丁點不好的事,也不肯好好看一看獨孤伽羅,看不到獨孤伽羅消瘦倦怠強打精神的模樣,也理會不到獨孤伽羅不再探查打聽他的行蹤、不再關(guān)心宮里伺候的宮女美丑不是想通了大度賢惠,而是哀莫大于心死意氣消沉了。 獨孤伽羅身體暫且看著是沒什么大礙,但郁結(jié)于心四個字,壞起來要人命要比病菌快得多,并且會讓疾病變得無藥可救。 賀盾也不好慫恿楊約去勸誡皇帝,一來慫恿不動,二來楊堅現(xiàn)在的情形,上去說就得提著腦袋進出,她是有著這么多年的情分在,又借著阿摩的光,才會捅了這么大簍子還在這好吃好喝的。 楊約見她沒有閑聊的興致,就在外頭陪著她吃東西,末了道,“你身上不是有傷,蹲在這難受,去里頭躺著睡罷,放心罷,這牢里剛打掃過,也沒有蛇鼠蟲蟻……我今晚當(dāng)值,在這躺著也是一樣的。” 大理寺常常用來關(guān)押宗室親戚,還有些囂張跋扈的貴公子,審理階段不確定罪行前,日子還是過得比較舒服的,賀盾這一間干凈整潔,比那些屋有漏雨的窮苦人家好上好幾倍了。 只她現(xiàn)在哪里睡得著,賀盾搖搖頭道,“我也睡不著,我在這等阿摩呢。” 楊約點點頭,低聲道,“來看你的人多,都被我擋在外頭了,聽說今日替你求情的人也多,這不是好事,聰明的如李家一族,略略打聽你還好便回去了,有不聰明著急的,直愣愣就要去找皇上說理求情,阿月你最好與阿摩提點一句,別讓事情鬧大了?!?/br> 賀盾點點頭,她身份是太子妃,與文臣武將有些交情皇帝不放在眼里,但若質(zhì)疑皇帝的決議,那就是拉幫結(jié)派,太[子便有黨羽遍布朝野的嫌疑。 賀盾記下了,輕聲道,“惠伯你回去歇息罷,不必管我。”楊約估計是擔(dān)心她,否則守值也輪不到大理寺卿親自來守的。 楊約聽外頭有人行禮說見過太子殿下,便點頭道,“好罷,太子來了,他陪你罷。” 楊約交代了兩句,說她冷了餓了渴了叫旁邊的小獄卒便可。 賀盾道了謝,楊約便走了。 賀盾站起來,眼巴巴地望著通道那頭,就等著太子殿下來探監(jiān)了。 楊廣老遠便察覺到了賀盾火辣的視線,地牢里燭火昏暗,楊廣走過去便見他的妻子雙手握著鐵柵欄正眼巴巴地看著他,頭上蹭了些稻草渣沾著,身上衣裙皺巴巴的也不干凈,看著真是有些好笑可憐。 楊廣伸手在她額頭上重重彈了一下,無奈道,“說了幾遍長輩的事你莫要插手,就是不聽為夫的,現(xiàn)在好了,搞來地牢里蹲著了?!?/br> 她也知道插手失禮,但她是當(dāng)真希望獨孤伽羅能好好的,賀盾朝楊廣道,“阿摩,我說的都是真的,我沒有騙你?!?/br> 楊廣把她頭上的稻種渣拿掉,應(yīng)道,“我知道了。”他同樣希望皇后能長命百歲,但事已至此,無人能改變,包括他和賀盾在內(nèi),皇后存了心結(jié),覆水難收,死結(jié),解不了的。 賀盾看得出楊廣心情也不好,在牢里面的稻草地上坐下來,黯然道,“父親心里還帶著氣呢,認為母親貪心不足……我其實很想問問他,要是母親碰了旁的男子,他大不大氣得起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