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元牙根癢癢，總覺得葉汲指桑罵槐罵的是自己。

    “葉老三！葉老三！看這看這！”岐布金紅的羽毛在陽光下格外鮮亮奪目。

    葉汲一瞅它那圓滾滾的身材，臉刷地沉了下去，大步走過去伸手揪下來蹦蹦跳跳的肥鳥：“誰讓你在老子車頭蹦迪的？！昨天才洗的車，又特么給你蹦了一窗鳥屎！”

    岐布玩命地拍打翅膀，兩爪子直蹬，尖叫聲差點捅破了葉汲耳膜：“布爺我好心把車給你送過來！葉老三你不是人！葉老三你沒良心！”

    葉汲充耳不聞，甩手將鳥丟到沈元懷里，心疼地檢查了遍愛車，確認無虞后轉(zhuǎn)頭對步蕨說：“你……”

    青年慘白的臉在他眼前一晃，葉汲及時抬起的臂彎猛地一沉，腦袋和臉龐放空了兩秒。

    岐布啄了啄翅膀，尖尖的鳥喙探過來考究地打量了下，幸災樂禍地說：“嘖嘖嘖，葉老三，就一晚上你把人家小孩給折騰成了這樣？”

    “收起你滿腦子污穢的思想?！比~汲輕蔑地橫了他一眼，抱著步蕨五指張開又縮起，裝作模樣地為難了一會，將人小心翼翼地放在副駕駛上，系上安全帶后又從后備箱里抽出張?zhí)鹤訃绹缹崒嵣w好。

    “步哥這是怎么了？”沈元不無擔心地瞧著步蕨毫無血色的臉。

    葉汲打開音響，放了首舒緩輕盈的經(jīng)樂，淡淡地說：“累極了而已，讓他睡會?！?/br>
    岐布圈著金邊的黑眼珠朝著步蕨轉(zhuǎn)了兩圈，嘿嘿嘿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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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蕨一覺睡得天昏地暗，仿佛要將長長久久積累下來的疲倦一次性消解干凈，而冗長的睡夢里并不太平。

    天是赭石的暗紅，紅中摻著絲絲縷縷的黃，與腳下龜裂的大地交相呼應。

    已經(jīng)兩個月半滴雨都沒落了，災荒和瘟疫纏纏綿綿地掃盡了這片土地上的一切生機，只剩下成山的白骨和奄奄一息的流民。成災的蝗蟲被搶著吃完了，連最后幾茬樹皮草根也被薅得半片不剩。

    步蕨坐在被太陽烤得冒煙的石頭上，腳邊擺放了具嬰孩的骸骨。全身骨骼斷裂，切口整整齊齊，光滑的白骨上一點皮rou都不剩，刮得干干凈凈。骸骨被擺成四肢蜷縮的模樣，宛如尚在母親懷中。

    “疼嗎？”步蕨問它。

    才落地的嬰孩什么也不懂，坐在自己的骨堆里咬著自己大拇指，搖頭晃腦地沖他笑著。

    步蕨覺得它有點傻，可能長大之后也不會是個機靈孩子，竹杖敲了敲地面。干燥的塵土隨風打著旋，熾熱的空氣里摻入詭異的寒冷，灰色的人影影影綽綽地浮動在扭曲的空氣里，遙遙拱了拱手：“道君。”

    “丟了一個?！迸f得泛黃的竹杖點了點稚童的亡靈。

    嬰靈絲毫不畏懼他，瘦巴巴的兩只小手勾著竹杖依戀地蹭著。

    灰影低眉順目地說：“自大旱以來，已亡八萬八千人，我等著實分身乏術(shù)。太清境再不降福祉，紅塵之上，九泉之下千萬亡靈不得安息。”

    “此事與太清境無關(guān)。”步蕨想要抽出竹杖，不想碰到了嬰孩的遺骨，嘩啦碎成一團。嬰靈愣了愣，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哭得氣蕩山河。步蕨沉默，垂下眼瞼生硬地哄道，“別哭了?！?/br>
    嬰靈不聽，步蕨不得法，擺擺手示意灰影趕緊將它拎走。嬰孩攥著竹杖不放，灰影左右為難，步蕨索性將竹杖一同扔給他，撣去袍子上的一層塵土，慢悠悠地起身。

    “道君去往何處，泰山府殿已滯留不少亡魂，等待道君量罪赦罰?！?/br>
    “我正是為此事而去，去去就回。真要等不及，爾等自行裁量便是?！辈睫刮臓栄诺鼐砹司硇溥?。

    灰影一看這架勢就知道自家道君又要去揍人了，識相地閉了嘴。

    嬰靈仍是抽噎不止，步蕨腳步頓了頓，俯身屈指彈了下它的額頭：“欠你一次，下回再還?！?/br>
    哭聲戛然而止，步蕨微微一笑，灰撲撲的長袍下清姿端方，于黃天赤土間撇下一筆素淡風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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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平的空間里，道經(jīng)一遍遍機械地吟誦，步蕨才睜開眼差點又要被催眠了過去。睡了太久，四肢和中樞神經(jīng)出現(xiàn)了短暫的割裂，過了好一會他才慢慢找回手腳的知覺，費力地將快要悶死他的被子扯下半截。

    靠著落地窗前的搖椅上癱著一個人，兩條長腿大馬金刀地敞著，膝頭壘著一沓壓根沒翻看的經(jīng)卷，銳利的眼睛此時緊閉，睡得正香。睡著的葉汲和醒著時似乎是兩個人，沒有囂張跋扈，也沒有輕佻不羈，更沒有偶爾一閃而過的鋒芒。沉睡中的他內(nèi)斂而寧靜，身體舒展成一個很放松的姿勢，曬在太陽下像只慵懶的大貓。

    步蕨小心地坐起來，想給自己倒杯水。人剛動，剛才還熟睡的葉汲刷地睜開眼，睡意迷蒙地看著步蕨，愣了好幾秒，像才確認眼前人似的松了口氣。大咧咧地伸了個懶腰，繃起的腹肌被上衣勒出清晰的紋路，塊塊界限分明，濃烈的雄性氣息撲面而來。

    抖去剩余的睡意，他整個人溜溜達達地晃到步蕨床前，伸手倒了杯水，咧齒一笑：“醒了啊?！?/br>
    “謝謝?！辈判训牟睫ひ敉钢硢。萑鯗睾偷耐獗斫o人以一種很好欺負的錯覺。

    葉汲不假思索地順手就欺負了，直接一口喝干了。

    “……”步蕨神經(jīng)還遲鈍著在，瞬間呆住了。

    葉汲眼角眉梢都蔫著壞，還煞有滋味地吧唧了下嘴。

    步蕨嘴角狠狠一抽，冷冷地掃了他一眼。

    “嘖嘖嘖！起床氣還是那么大?！比~汲這回沒再逗他，就著手上的杯子倒?jié)M一杯，掌心轉(zhuǎn)了一圈，遞過去時已裊裊冒著熱氣，“做夢了？”

    步蕨嗖嗖散發(fā)著冷氣，沒有接。

    葉汲將杯子硬塞進他手里，恬不知恥地說：“甭客氣啊步知觀，不就一杯水嘛，不值幾個人情的，別怕?！彼捓镉性挘趾敛灰娡獾卦诖策呑?，長臂一展搭在床頭，挑眉低聲問，“剛剛做什么夢了？”

    驟然拉近的距離讓步蕨皺皺眉：“沒什么，你遠點?！?/br>
    “都是大老爺們，害什么臊??！”葉汲無辜地看著他，反而又向前蹭了蹭，眼睛黑得隱隱生光，“真沒夢到什么風土人情，故人往事哈？”

    步蕨深吸了口氣，忽然淡淡一笑：“是夢到了個皮癢欠揍的混賬東西?！?/br>
    葉汲神色不自然地僵了僵，無意識地稍稍拉開些距離：“哦，誰呀？”

    步蕨睨了睨他，慢條斯理地喝了幾口水：“我一個不成器、沒出息的弟弟?！?/br>
    “……”葉汲正打算好好和他探討下一下出息與否的衡量標準，又比如成不成器不能看過去，得看現(xiàn)在和將來，又或者某個部位，那必須是器很大。

    岐布咚咚咚地將門啄得驚天動地，“葉老三，別躲這兒發(fā)/sao了！陸主任喊你下去開會！”

    “日了狗了！”葉汲憋了一肚子的話又硬生生地塞了回去，袖子一擼，陰沉沉地說，“今天這老鳥是不烤不成了，等著，哥哥給你烤了補補身子。”

    他這哥哥說得太順口，步蕨挑了挑眉，徑自掀了被子下床，“我也去?！?/br>
    “你可拉倒吧，”葉汲一手將人撥回床上，眉頭皺成個川字，“你照鏡子看看臉色，比活死人好不到哪里去。出去瞎折騰啥，招鬼上身玩呢。”

    “你太小看我了?！辈睫Р灰詾橐獾負]開他的手。

    葉汲牢牢攥著他的肩不松手，步蕨拔高聲音：“葉汲！”

    過了一會葉汲才緩慢地，一寸寸放松力道，離開掌下溫熱身軀的剎那又重重按了下去。

    步蕨揚眉不解。

    葉汲居高臨下地審度他臉上每一絲神情，利如刀的視線仿佛要剖開那副普通的皮囊，剜出三魂七魄一一看透。

    “不要騙我?！?/br>
    他僅僅說了這么一句話，但每個字的分量都超乎尋常。說完他拾起步蕨的外套遞了過來，在步蕨接手時突兀地笑了笑，搖頭：“是不要再騙我?！?/br>
    作者有話要說：

    啊，回憶殺里的步蕨第一次出場！是不是自帶大佬的氣場！這周周三我要去重慶旅游，大概五天左右，有存稿但是不太夠，我會盡量維持日更噠！筆記本我也打算隨身帶著，爭取捕捉到時間碼字~

    今天圣誕節(jié)，不管過不過這個節(jié)，反正圖個樂子。寶貝兒們圣誕快樂呀~

    第十五章

    下樓時岐布一通嘰嘰喳喳，步蕨這才知道自己竟然已昏睡了一天一夜。

    岐布抓著他肩頭，站姿優(yōu)雅，憂傷地嘆息：“步大哥，你不知道啊，你睡著的這段時間咱們陸主任頭發(fā)一把一把地掉啊。一會反思對不起國家，一會慚愧對不起你，我看你再不醒，他不到中年就要禿頭了。男人的發(fā)際線，可是很寶貴的東西呀！”

    葉汲在它圓滾滾的屁股狠拍一巴掌：“老不死的，有臉喊人大哥？”

    岐布全身羽毛噌地炸開：“葉老三你個饑渴的老流氓！連鳥都不放過！”

    步蕨咳嗽了一聲。

    葉汲的表現(xiàn)十分淡定，干脆地將沉甸甸的肥鳥從他肩頭擼了下來，趾高氣揚地說：“可別瞎瘠薄扯了，老子自己有鳥，用得著覬覦別家的?！彼D了頓，特意對著步蕨補充了句，“還特別大?！?/br>
    “……”步蕨沉著冷靜地一掌推開了他討好炫耀的臉。

    岐布大概是被葉汲登峰造極的無恥嘴臉給威懾住了，直到會議室門口才悄聲嘀咕：“輸了輸了，老流氓最近吃了春/藥，火力全開啊?！?/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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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會議室里人沒到齊，一天一夜過去了，校車里失蹤的幼兒仍然沒有頭緒。陸和這兩天嘴皮子磨了幾個泡，火氣燒得兩眼浮腫，沒精打采得比步蕨還虛。見他們來了，陸和精神振奮了起來：“身體好點些了嗎？要不要去醫(yī)院做個詳細檢查？”

    葉汲放得那些亂七八糟的道經(jīng)還是有點安魂固魄的效果的，起碼步蕨臉上的死氣褪去不少，凸起的顴骨上隱約看得見血色。他謝過陸和的好意，環(huán)視了圈只有他們的會議室，詫異地問：“其他人呢？”

    “都分成幾組去打探消息了，輿論和家長的情緒雖然暫時控制住了，但一分一秒過去，失蹤兒童們面臨的危險性也在逐步升高?！标懞筒豢捌v地捏了捏鼻梁，“那晚隧道里的事，沈元已經(jīng)和我大致說了一遍，但是……”他斟酌著措辭，“具體細節(jié)他描述不夠清楚，我希望能從你們的角度來分析下當晚的情況?！?/br>
    步蕨奇怪地看向葉汲，有些東西，是需要一定實力才能發(fā)覺的。沈元不夠細致，而步蕨自己法力低微，在場三人中唯有葉汲一人最有可能發(fā)現(xiàn)一些細枝末節(jié)。

    陸和臉色訕訕：“葉哥他一回來就守著你到現(xiàn)在，我們還沒來得及溝通?！?/br>
    葉汲神色不變，閑適自若地跨坐在椅子上：“我這不是從人道主義出發(fā)，本著互助互愛，體恤領(lǐng)導的原則，關(guān)照關(guān)照新同事嘛。咱們單位才組建第一天就損兵折將，這多不吉利。”

    他一腔義正言辭堵得陸和啞口無言，腹誹道人步蕨要是送醫(yī)院指不定當天就醒過來，你倒好把人抱回來鎖房間里，外放了一天一夜的經(jīng)。不知道的還以為人掛了，都開始做法事了。

    “其他不多說了，”陸和及時剎住葉汲關(guān)于平等互愛、構(gòu)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偉大暢想，看向步蕨，“那夜出現(xiàn)在隧道口和里面的怪物，究竟是什么來頭？”

    步蕨沉默不語，諸多回憶在腦海里翻滾，最終定格在久遠的一個畫面上，他輕聲問：“陸主任聽過九泉九獄嗎？”

    葉汲沒個正形地掛在椅子上，右腳追著步蕨的影子踩，踩了兩下后步蕨敏感地察覺到了，投來個警告的眼神。葉汲吹了聲口哨，不再踩他的影子而是用腳尖沿著他在陽光下的溫暖輪廓一寸寸描摹著。他描摹得很專注，嘴角噙著一縷不自知的笑意，愉悅又滿足。

    他這個略顯孩子氣的幼稚舉動令步蕨微微出了下神，很快陸和那邊給出了回應，又將他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

    陸和猶豫著問：“九獄是陰間的九層地獄，九泉是……九個黃泉？”

    “差不過這個意思，”步蕨拽過一張紙，拿筆簡單地畫了個地圖，“但其實九獄并非從上而下的九層，而是分布在東南西北中五個方位的酷獄，羈押犯下重罪的亡魂。而九泉也只是一個泛泛的稱謂，實際上對應五獄的五個泉眼，凡間將它們稱為黃泉。”

    陸和喃喃地說：“我以為黃泉就和奈何橋一樣，都是民間傳說?！彼嘈α艘幌?，“畢竟，誰也沒親眼看過就是了?！?/br>
    “看過你就嗝屁啦，領(lǐng)導。”葉汲懶洋洋地剝開個水果糖塞嘴里。

    陸和稀奇地瞅著他，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葉大佬不抽煙改吃糖了？

    葉汲咯吱咯吱地嚼著水果糖，注意到兩人不約而同集中過來的眼神，在兜里摸了兩把，摸出僅剩的一個棒棒糖，當著陸和的面徑自丟了個步蕨，還假惺惺地和陸和解釋：“步知觀睡得太久，貧血缺鈣，給他補充點糖分?！?/br>
    陸和心酸地想，他已經(jīng)兩天沒合眼了，他也頭暈低血壓需要補充葡萄糖哇！

    步蕨捏了捏那個猶帶著葉汲體溫的糖果，隨手放進兜里，繼續(xù)專注地和陸和說明：“黃泉水由五方泉眼產(chǎn)出，滌蕩厲鬼冤魂的戾氣與煞氣，時間一久，本身也成為了大煞之物。九獄九泉本該在千尺之下，與陽間絕無互通的可能性，但是……”

    他停頓了一秒，陸和沒有察覺到他語氣里的異樣，忙追問：“但是什么？”

    “前不久有兩個人，也可能是兩撥人馬在隧道里發(fā)生了激烈的沖突。那天正好是中元節(jié)地府放魂歸鄉(xiāng)，陰陽兩界處于一個微妙的交融點上，那場爭斗撕裂了那一點，直接讓黃泉水倒灌入人間。”步蕨凝視著筆端，低聲說，“那個怪物就是黃泉水里滋生出來的，準確來說它不應該被稱作怪物，它原本，是人?！?/br>
    “人？”陸和一頭霧水，摸不著邊，“沈元不是說那……東西生吞人rou，而且體態(tài)奇詭，半點沒有人的樣子啊……”

    “活人煉鬼，聽說過嗎？”葉汲突然插嘴。

    陸和誠實地搖頭：“沒有。”

    “所以說，領(lǐng)導，你要多讀書啊，讀書使人明智，讀書讓人開闊眼界?！比~汲語重心長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