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過去，推開門，一眼看向落著帳子的架子床。輕手輕腳地關(guān)上門，去撩帳子，床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沒有程諾的影子。

    心里莫名又慌起來，去后院找，廚房、衛(wèi)生間，沿著房子轉(zhuǎn)了一圈，仍是沒見到程諾，才想起打電話，卻無法接通。

    他跑去劉叔家，劉叔正在院子里劈柴。問劉叔有沒有見到程諾，劉叔說沒有。

    他又去了羅叔家、吳伯家，甚至李大爺家，能想到的地方他都去了，都沒見到程諾。他又回到房子，房子里仍然是空的，沒有程諾回來過的跡象。

    他在院子里的小竹椅上坐下，點了支煙，連吸了幾口，才想起來給白源打電話。

    白源也說沒見到，問宗朗怎么了，宗朗拿著煙的手發(fā)抖，“她不見了?！?/br>
    不見了，就這么莫名地消失了。他不由想，她會不會像當(dāng)初來到荷葉洲一樣，毫不留戀之前住過的那座城市?，F(xiàn)在，她會不會也不再留戀荷葉洲，去了另一個地方。

    可是為什么呢？他不知道她為什么會離開以前住的城市?？墒撬溃矚g這棟房子，喜歡這座江心島，也是喜歡他的，好端端的，她沒有理由離開啊。

    突然想起上午，她和顧遠(yuǎn)江說話時，慘白的臉色。

    顧遠(yuǎn)江在政府工作，宗朗和他算不上熟悉，但也認(rèn)識，聯(lián)系電話也是有的。沒有猶豫，打了過去。

    電話很快接通，顧遠(yuǎn)江應(yīng)該是存了他的號碼，有些意外地道：“宗朗？有什么事嗎？”

    宗朗開門江山：“有件私事，你和程諾，以前認(rèn)識嗎？”

    顧遠(yuǎn)江說認(rèn)識，“大學(xué)時，我的女朋友，是她好友，那時候認(rèn)識的。”

    宗朗的心一沉，原來他們真是認(rèn)識的，那程諾的突然不見，應(yīng)該就是與他有關(guān)了。

    “程諾不見了，我到處找不到。請你告訴我，你上午和她說了什么？”

    “什么？不見了？！”顧遠(yuǎn)江很意外，想起上午程諾問他，丁嘉是不是在大學(xué)時，就喜歡林以安。那時候她的神情，很無助。

    她應(yīng)該猜到了吧。當(dāng)年丁嘉和他分手，理由就是：對不起，我愛上別人了。

    很欠揍的理由，可是他卻對她生不了氣。他們的戀情只維持了短短八個月，他追的她，窮追猛打，好不容易追到手。

    丁嘉向來冷冰冰的，給人不易相處的感覺?？墒菓賽酆?，他發(fā)現(xiàn)，她并不如她表面那樣冰冷，也會有年輕女孩該有的活潑的一面。只是，那一面并不向他展示，只在和程諾相處時，才會表現(xiàn)出來。

    再后來，他發(fā)現(xiàn)，除了程諾，在林以安面前，丁嘉也會不經(jīng)意地流露出另一面。

    所以丁嘉分手說出那句話時，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林以安。不甘心分手，軟磨硬泡，厚著臉皮纏她，卻讓他發(fā)現(xiàn)了她的日記。厚厚的一本，一字一句，都是對某人個的愛慕，以及，對另一個人的歉疚。

    整本日記沒有提到一個人的名字，但足以讓他明白。

    這件事是他埋在最深處的秘密，從未打算和任何人提起，直到今天遇見程諾，知道了丁嘉的結(jié)局，不由心地感嘆了一聲，偏被程諾聽見。

    以心換心，他能對程諾的心情感同身受。同情她，對于她不見的事情也很著急，懊惱今天自己沒管住嘴。

    他把當(dāng)年的事簡單告訴了宗朗，“你別著急，再繼續(xù)找找。找不到就報警，公安部門我有幾個朋友，可以請他們幫忙?！?/br>
    宗朗直接否決，“謝謝，我會找到她的。”怎么就至于要報警呢，他想，她只是心情不好，出去走走，會回來的。

    他掛了電話，踩滅煙頭，進(jìn)了屋里。程諾的東西都在，越發(fā)肯定，她只是出去走走。

    他去渡口，想要到鎮(zhèn)上找找看。

    輪渡不在，他迎著風(fēng)點了支煙，在岸邊等。風(fēng)大，煙氣被風(fēng)吹回來，熏了眼，酸澀得難受。

    他從來沒問過程諾以前的事，既然是以前的事，那就都已經(jīng)過去了，所以不必問。問了，只是徒增她的悲傷。

    從第一次在紹鴻那里見到她，他就知道，她的過去并不美好，否則怎么會哭得那么悲傷。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察覺到她的抵觸，就會更加小心，生怕她將他推遠(yuǎn)。在一起后，他更珍惜，也更加不會提及她的過去。只想讓她天天開心，只想天天看到她的笑。

    可是剛才，從顧遠(yuǎn)江口中知道了她的過去，雖然只是簡單地三言兩語，足以讓他心疼地快要碎掉。丈夫和好友，多么狗血地事情，卻發(fā)生在她的身上。她來到這里，好不容易漸漸忘卻過去，試著重新開始，卻又得知了事情的另一面。

    她現(xiàn)在很難受吧，她一定躲在什么地方，大聲地哭，像他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一樣。

    手里的香煙燃盡，燙了手。他扔掉，踩滅。江面上，輪渡漸漸靠近，響起了汽笛聲。

    他往登船的地方走了幾步，突然抬頭看。前面是一片荒地，沙石遍布，青草妻妻。江水在那里拐了個彎，再往前的地方看不見，但彎的另一邊，他曾帶程諾去過，他小時候常去的，那片江灘。

    沒有猶豫地，腳下幾乎是立刻就跑了起來，往那片江灘去。

    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沙灘上坐著的人，宗朗心里的弦終于松下。腳下步子放慢，安靜地走了過去。

    小狼也在，也不知沙灘里有什么東西吸引了它，到處刨洞，忽而又跑到程諾身邊，蹭蹭她。

    宗朗走過去，從背后將她擁在懷里。

    “風(fēng)這么大，不冷嗎？”

    程諾意外地回頭，他看見，她眼圈有些紅。

    “你怎么來了？”

    “想你就來了?！?/br>
    他在她身后坐下，用外套將她包裹住，將她緊緊摟在懷里。

    “下次要去哪里記得給我留個信息，找不到你，我會害怕的?！?/br>
    程諾將臉埋在他懷里，緊緊地?fù)е难?。他的懷抱很溫暖，有她熟悉的味道，讓她心安?/br>
    她已經(jīng)在這里坐了很久，看著寬闊的江面，回想過去的點點滴滴，過往像電影一樣，在她腦子里一幕幕滑過。

    那八年時光，有她的青春和美好。所以，在發(fā)現(xiàn)林以安和丁嘉的事情時，她雖然痛苦，疼到不能呼吸，卻寧愿遠(yuǎn)走，放棄一切，也不要再與他們有任何糾纏。

    她不是原諒他們。她想，她此生都不會原諒他們，她只是不想讓自己的青春太狼狽。不想以后回想起來，自己應(yīng)該浪漫無憂的年紀(jì)里，全是傷害和謊言。

    她想保留著那一點點美好。她的人生，似乎從一開始，就沒有什么值得保留的東西。出生時，父母的拋棄，舅媽被情勢所迫時的放棄，連她最愛的奶奶，也在她最需要的時候，撒手離開。

    遇到丁嘉，讓她晦暗的青春有了色彩，遇到林以安，讓她孤單的心有了依靠。雖然到最后，這一切也不過是鏡花水月，但畢竟，曾經(jīng)存在過，真真實實地存在過。

    她曾經(jīng)，為此而幸福過，她不想抹煞。真到今天，遇到顧遠(yuǎn)江，讓她意識到，很可能，連她想要保存的那一點美好，從一開始，就是虛假的。就像一把尖銳鋒利的刀，毫不留情地，刺破她的小心翼翼包裹著的那層表象。

    那一瞬間，她腦中空白，沒有恨，也沒有痛，只覺得不能呼吸。所有人都離開后，她在院子里站了很久。直到小狼咬著她的褲腳嗚嗚地叫喚，大概是餓了。

    程諾給它弄了些吃的。吃飽了，它又滿院子撒歡，在草叢里翻滾，在小雞們的紙箱邊叫喚，嚇得小雞們縮成一團。

    多開心啊，無憂無慮。

    可是程諾卻做不到像它一樣，她只是一個俗人，終究無法欺騙自己，忘掉所有的一切。她來到沙灘，放聲地哭，不為丁嘉和林以安的欺騙背叛，而是為自己，這短短二十八年來，所受的委屈和不公。

    哭到累了，心里的一些委屈，也隨著眼淚流出去，才好過些。

    一低頭，發(fā)現(xiàn)小狼一直在她身邊，踮起兩只前爪趴在她腿上，想要往她懷里鉆。

    她不過才養(yǎng)了它兩天啊，它卻要來安慰她嗎？

    她抱起它，叫它小狼，和它說謝謝。小狼小朗，她不免想起宗朗。

    來到這里，是她人生的新開始，遇到宗朗，是意外，她不明確，未來會怎么樣?？杉热皇侨松男麻_始，她想，就不要再拿過去來仗量未來。

    未來會怎樣，沒人能知道，如果命運真的要讓她再痛一次，那也是逃不掉的，她只能認(rèn)。因為她已經(jīng)，陷進(jìn)了他的溫柔甜蜜，無法自拔。

    她愿意為了他，賭上未來，哪怕結(jié)局會讓她再次支離破碎。

    她抬手，撫摸他的臉頰，看著他的眼睛。

    “不會的?！?/br>
    “我不會再亂走了?！敝灰蛔?，她就不會走。

    宗朗將她摟得更緊，在她額間，輕輕印下一個吻。

    “程諾，你相信命運嗎？”

    程諾想，是相信的吧。有人說，命運是靠自己的努力改變的。也許努力的確可以改變境遇，改變生活。但真正的命運來臨時，仍是會讓人逃不過生老病死，逃不過天災(zāi)人禍。

    宗朗沒有等她的回答，繼續(xù)低低說著，程諾也就安靜地聽。

    “我信。我一出生，就被拋棄在輪渡上，被爺爺帶回去養(yǎng)大。后來爺爺去世，村長要將我送到福利院。我不愿意，死活要留下來。當(dāng)時我才八歲，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么非要留下來。長大后，我才漸漸明白，是因為我離不開荷葉洲?！?/br>
    “我仿佛生來就是這里的人，就像洲上的一草一木，離開這里的水土就會活不下去。所以后來即便我有了足夠的能力，能去更好的地方，我也不愿意離開。”

    “但是這種不愿意，只是一種本能，究其根本，我還是不知道，我為什么不能離開。有時候，我也會想，命運讓我留在這里，肯定是有原因的。但這個原因，我等了二十八年，一直沒有答案。直到你出現(xiàn)?！?/br>
    “你曾經(jīng)問過我，為什么留在這里?！?/br>
    “我說是為了等你?！?/br>
    “當(dāng)時我說是玩笑，但其實是真的。程諾，在你出現(xiàn)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不能離開這里的原因，是為了等你。”

    “就像你會出現(xiàn)在這里一樣，都是命運早就按排好的。”

    “所以程諾啊，不要再為過去而傷心痛苦，那些只是你在來到我身邊的途中，所路過的風(fēng)景罷了。風(fēng)景美與不美，都只是路過?！?/br>
    “程諾，我才是你的歸宿?！?/br>
    第47章 醋瓶子

    太陽漸漸西沉, 晚霞映紅了天邊。江面上有滿載的貨輪，鳴著汽笛，向遠(yuǎn)方駛?cè)ァ?/br>
    程諾偎在宗朗的懷里, 眼圈再度泛紅。

    他說, 過去的一切，只是路過的風(fēng)景, 他才是歸宿。

    她無意登上的飛機, 無意看見的照片，莫名地買下這棟房子, 這一切，能說不是命運的按排嗎？

    她曾經(jīng)一度以為, 命運對她是不公的，可原來，那些，只是風(fēng)景啊。

    宗朗低頭, 親吻她的眼角。

    “以后不許再哭, 我會心疼?！彼凶銐虻男判?，讓她的世界, 從此只有幸福。

    程諾回以親吻，心里不久前還存在的那一點點, 對未來的恐慌，隨著江水，隨著冷風(fēng)，隨著夕陽, 徹底消散，無影無蹤。

    兩人相依偎著，天色漸暗，太陽已經(jīng)從江水的邊緣完全落了下去，等它再次出現(xiàn)時，將是全新的一天。

    **********

    初冬的陽光，明媚得耀眼。

    程諾在宗朗的懷里醒來，看見陽光落在他睫毛，融了層光暈。微抬頭，輕輕地用唇觸在他眼角，那里像是沾了蜜，讓她從唇邊一路甜進(jìn)了心里。

    輕輕地道了聲早安。她起床，去準(zhǔn)備早飯。

    小雞小鴨們早都在嘰嘰呱呱地亂叫，小狼不知道去哪里瘋了一趟，身上沾了許多草葉。

    程諾安頓好它們，才開始做早飯。起得晚，煮稀飯來不及。見菜園子里的小白菜嫩綠一片，就摘了些，煎了雞蛋，做了青菜雞蛋面。吳嬸給的香菜用麻油拌了，裝了一小盤子。端上桌，叫宗朗起床。

    宗朗睡得香，保持著側(cè)睡的姿勢，一手搭在程諾的枕頭上。他睡覺向來不穿睡衣，再冷也光著膀子。程諾一時興起，拿發(fā)尾在他頸窩里輕輕地掃。他動了動，仍閉著眼。程諾竊笑，繼續(xù)用頭發(fā)沿著他的脖子、鎖骨，一路往下。

    宗朗蒙蒙地睜眼，入眼就是她的笑臉，手一抬，把人帶進(jìn)懷里，迅捷地翻了個身，將她壓在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