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節(jié)
只記得,他師門被滅門,還余下他和師尊兩個人。 脫離了少年時清澈銳氣的蕭問水,長成一個溫和內(nèi)斂的青年。 他慢慢走過山寺,走過斑駁破敗的建筑,忽然聽到葉脈被吹出奇異的音色。 循聲望去,他看到正殿的廊檐上,坐著一個玄衣烏發(fā)的青年。 黑色的衣衫和比鴉羽還要烏黑的發(fā)絲,襯著那拿著葉片的手潔白如枝頭初綻的玉蘭。 光暈打在葉脈和那個人的臉上,水色薄唇和華美的容顏,仿佛茫茫長夜里的月華流照。 “你是誰?這里是我的宗門,你怎么會在這里?你可看見我的師尊?”蕭問水平靜地問那個人。 對方停了吹奏,抬眼望向他,忽然散漫地笑了笑:“我就是啊?!?/br> 蕭問水皺眉:“師尊怎么會這么年輕?” 他分明記得,師尊依稀滿頭白發(fā)。 那青年輕盈落地,站到他面前,眉眼疏淡又華美,抿唇淺淺一笑:“好吧,我是師尊新收的小師弟。師尊云游去了,說我有個師兄不日出關(guān),可以照顧我。” “好。原來如此?!笔拞査畔滦模驼f玉玨上怎么沒有記載。這就對上了。 …… 只有兩個人的宗門。 這容顏俊美過分的小師弟,修得是逍遙紅塵無拘無束的道,每日里從不安分苦修。 “師兄,你的道進(jìn)展太慢了,太遲滯,不如跟我修逍遙道吧,每日里隨心所欲,遵從自己的心,就可以遨游四海,精進(jìn)修為。除了誘惑,什么都能抵抗。” 那青年似笑非笑漫不經(jīng)心,冷淡的眉眼迷離華美,酒香從柔軟的唇瓣,一路蔓延到衣襟袖腕。 即便衣冠楚楚,疏淡禁欲,卻比任何妖魅更叫人想起紅塵色相下,惑人殺人的艷色。 蕭問水鬢角汗?jié)?,神情安寧平靜,頭也不抬,清冷的聲音低低的,溫和又耐心:“別鬧。師兄修行慢,是因為在鍛心刀。每一日冶煉捶打,都要反反復(fù)復(fù)將自己的心境雜念割裂看清,敲打明悟,再行斬去??晌颐棵繑氐皆胶螅綗o法下手?!?/br> 第一次是三千三百三十下,第二次卻只能敲打到一千下,第三次更少…… 汗水浸濕額頭眉骨,滴滴落下,蕭問水神情靜默,并不著急。 “在你之前,宗門還有許多的師兄妹,師兄不想忘記他們,讓他們白死。當(dāng)初的仇恨我也不能放下。我怕我忘了,亡靈就會再無依存。忘了,便不再記得為他們復(fù)仇?!?/br> 成道為了他僅有的所愛,但證道,卻要先放下斬斷這份牽絆執(zhí)念。 每一次重新鍛冶,他的雜念卻不少反增。 小師弟醉眼微醺,走到他身邊,那只修長纖薄的手穩(wěn)穩(wěn)的落到鍛打的寒刃上,輕輕拂過。 “你不是有玉玨嗎?你連師尊都忘了,卻沒有忘記他們嗎?” 蕭問水看著那雙手撫過未成形的刀身,就像撫過他心頭的雜念糾葛。 酒香綿軟醉人,氤氳飄在鼻端,只要微微側(cè)首就能那看那個人。 他卻沒有動,眸光定定,不偏不倚,聲音清冷自持,低低地說:“正是因為有玉玨,如果玉玨丟失了,我會不會什么都遺忘,什么都沒有了?” 那人隨意地靠在他的肩上,一點傾斜的重量,不多不少。 蕭問水不動不看,呼吸微微一輕。 “師兄,你是不是從來都沒有醉過?酒至微醺的滋味,要不要試試?!?/br> 那聲音清清淡淡的,沒有任何余溫旖旎,一不小心卻字字銘刻。 他下意識垂眸,看進(jìn)那雙浸潤于酒色紅塵的眼眸,才發(fā)現(xiàn)那碧色比他以為的清透洞徹。 …… 酒的聲音和水的聲音,聽上去原來是不同的。 三分的微醺自持和九分的放縱肆意,眼中所見,竟也依稀不同。 仰望蒼穹,和躺著去看,世界也是不同的。 他凝著那個人的眉眼,眼神專注清冷,一眨不眨,慢慢地克制地一點點靠近。 水色嫣紅的唇,棱角分明線條薄冷,觸感卻是柔軟微涼,比他以為得還要叫人意亂。 那人清冽的聲音淡淡:“師兄的刀孤絕不豫,一往無前,為何心卻這般柔軟自縛?” 蕭問水默默地想。 因為揮刀的時候,不需要選擇,別無選擇,只有竭盡全力地求生。 但其他卻不是。 他總是要不斷失去的,這世間所有一切的美好都不屬于他,他也從未得到過。 就算是喝酒,也喝不到十分的醉意。 肆意,放縱,這些詞都和他無關(guān)。 蕭問水睜著眼睛,望著夜幕將臨:“如果不得到,是不是就可以不失去?” “不是?!蹦莻€人語氣輕慢,“放不下的人,通常都是從未拿起的人。沒有什么不能斬斷,只有本來就什么都沒有,自然也沒有什么能去斷?!?/br> 那個人握著他的手,去觸摸夜色無垠:“師兄的心是這片夜色,無星無月,干干凈凈,清澈無垢,什么都沒有。師兄的心刀,每一次敲下去,也就只有深不見底的空無。永不可能鍛成。” 蕭問水什么都不記得,連復(fù)仇的執(zhí)念,也只是從玉玨記載的空白里,極力抓住的一點與他有關(guān)的浮萍。 他怔怔地望著夜空,安寧清寂,不爭不辯這被看穿的事實。 “師兄,”那個人輕輕地念著他,“不知死,焉知生?未曾墜入永夜黑暗,如何知曉白日的醒來不是另一個舊夢?你可以貪心一些的,在必須徹底松手的前一刻。” “我做不到?!笔拞査徽2徽5耐^頂,海水一般洶涌而來的夜色,瑰麗又危險,“正是因為我貪心的比你以為的更多,比你看到的更多?!?/br> 就像這暮色暗涌。 “我想和你一起,再久一些,直到不得不松手的那一刻。” 放縱肆意,并不是他不會。 只是,他同時看到,有一天,這些熾熱都會變成大道之旁隕落的流星,這個人會倒在他的腳下。 而他無能為力,甚至還要親手?jǐn)芈?,目不斜視的走過。 心里或許早已不記得這個人的一切。 蕭問水還不懂得,人總要失去的,無論當(dāng)時是否抱緊彼此,無論煙火是否絢爛燃放。時間到了,仍舊都要走入那條永生的河流。 不如在那一天到來之前,肆意縱情,聽從心的聲音,向死而生。 第186章 聽說你,要殺我證道?35 心刀難鍛, 大道難成。 若眼前有一團(tuán)火焰, 你明知道火焰灼熱, 你也預(yù)見飛蛾撲火的劫難,從旁繞過自然可以避免,未曾被灼燒,未曾有厄, 又怎么可能渡厄? 若是大道至簡, 意為空白,意為無為,豈不是生下來的懵懂幼童,心智缺失的癡傻,都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步入大道, 成仙成佛? 大道至簡,是要先入世, 先一步步經(jīng)歷所有的繁, 所有的厄,真正明白, 再真正超脫放下。 讓世間的業(yè)火, 灼熱煅燒,一錘一錘敲打,把炙熱冶入冰寒,才可以無堅不摧。 蕭問水生來天煞孤星的命格,注定失去一切,踽踽獨行。 可這也是天道為他成道設(shè)置的障礙悖論, 他本就一無所有,如何鍛心斬厄? 他越是不敢碰,不愿碰,越是道心受阻。入道容易修道難。 蕭問水靜靜地望著眼前的人,不明白世間怎么會有這樣的人。 這個人眉間,有人間紅塵魔魅似的至美至惡,仿佛只要他愿意,一個眼神就可以叫人甘愿墮入無邊地獄。 他的眼底,卻有超脫一切的清透明悟。像人間四月清明生機(jī),是遁入空門的青絲落發(fā)。 就像一些厄業(yè)劫難和一切大道,在一個人身上的并存。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 那個人抿唇淡淡一笑,將壇中的酒飲盡。眉目微垂,溫柔靜謐地看著他,如同蕭問水之前一樣,慢慢靠近。 那華美的容顏,在這樣的神情和距離下,叫人如同被羅網(wǎng)的小獸,一動不動,窒息又失措。 垂落的烏發(fā)涼涼的,落在蕭問水的頸側(cè)。 他不閃不避,專注沉沉地映入眼底,抬起的手慢慢握緊,卻終于沒有抱住。 夜色發(fā)白,天將破曉。 天光從地平線鋪陳而來,照亮第一縷花樹的新葉。 涼涼的晨風(fēng)陣陣襲來,驚蟄已過,春分未來,將雨未雨。 蕭問水睜開眼睛,看到那個人站在這明暗交接的天地,回首看他:“師兄,你有白發(fā)了。時間快到了?!?/br> 而他心刀卻還未鍛成。 “師兄,你知道怎么做。” 蕭問水當(dāng)然知道,這個人就是他的厄業(yè),他的難以割舍,他的痛徹心扉。 “來。”那個人眉生淺笑,對他伸出手。 蕭問水情不自禁的回握,清冷的眉目軟化。 舍不得。 走過昨夜醉酒親吻的草地,走過百多十年每日一起的佛寺山門,走過他每日鍛刀冶心的祭臺。 并肩站在最高的峰巒之巔。 那個人背對著熊熊烈焰,背對天邊美景如畫,一眼不看。 只捻他一縷華發(fā),疏淡華美的容顏,沁半分笑意,半分嘆息。 不知靈魂是溫?zé)徇€是冷清。 舍不得。 “沒關(guān)系的。”碧色眼眸輕柔凝望他,“你是孤星,我也是孤星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