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省會北上，只有一條大道通往橫水縣，但這條馬路僅僅只比車身寬了一米左右。若是路上遇到相向而來的車輛，兩輛車只能緩慢地停下來，將車開一半到旁邊的田野里，才能錯車。

    汽車一路在坑坑洼洼的馬路上行駛，顛得人渾身酸疼，難受得很。兩個小時后，在天黑之前大伙兒總算趕到了橫水縣。

    橫水縣城里最好的酒店是一家當?shù)氐娜羌壘频?，方慶早就在網(wǎng)上預(yù)訂好了該酒店的房間，為了安全，他訂的都是雙人間，六男四女，正好五間房。放下東西，大家吃了一頓簡單的晚餐，方慶將明日的安排告訴了大家：“明天我們先去縣教育局跑一趟，初步了解一下他們這邊有多少失學兒童，孩子們大多念都幾年級停學，然后再重點走訪幾個失學率最高的鄉(xiāng)鎮(zhèn)，若有意向，再進一步下鄉(xiāng)調(diào)查?！?/br>
    一行十人中，就只有方慶有過做慈善的經(jīng)驗，其他人都是生手，所以對他的安排都沒有異議。

    第二天，方慶早早地去了橫水縣教育局。

    聽明他們這一行人的來意，并見過了他們由政府部門頒發(fā)的證件后，橫水縣教育局的人非常熱情，將本縣孩子失學的情況如實告訴了他們。

    橫水縣山多地少，地形復雜，經(jīng)濟極為落后，是全國最出名的貧困縣之一，這里的農(nóng)民幾乎都以種田為生。國內(nèi)有個特點，越是貧困，越是依賴土地生存的地方，就越重男輕女，越信奉多子多福這句老話。

    橫水縣也不例外，這個山區(qū)的農(nóng)村，幾乎家家戶戶都養(yǎng)育了三四個女子，甚至更多，而且重男輕女成風，家家戶戶都以追生男孩為榮，一個不夠，兩個不嫌多。

    這也可以理解，越是落后的地方，越依賴體力勞作，男人在體力方面有先天的優(yōu)勢，況且在偏遠落后的農(nóng)村，家里沒有男孩，會被人嘲笑乃至欺負。至于多生孩子，原因就更簡單了，農(nóng)村的老人沒有完善的養(yǎng)老機制，只能依靠子女養(yǎng)老，自然是多多益善。

    因為家庭里孩子很多，經(jīng)濟不寬裕，所以自然不可能每個孩子都上學，許多女孩子、不受寵的男孩早早輟了學，在家?guī)兔ψ黾覄?wù)帶弟弟meimei，上山勞作，這在衡水縣都是極為正常的事。

    教育局的官員說起這個也頭痛：“現(xiàn)在學費已經(jīng)減免了，只交少量的書本費和雜費，家長們還是不愿意送孩子上學。對許多家庭而已，十幾歲的半大小子，已經(jīng)是家里重要的勞動力了，與其讀書，不如回家?guī)兔Ω苫顠赍X，攢錢蓋座房子娶媳婦兒。至于女孩子，遲早都是別人家的人，何必浪費這么多錢讓她們讀書?！?/br>
    要扭轉(zhuǎn)這些人長久以來形成的觀念絕非一日之功，不過好在這些人也不是沒有軟肋。

    教育局的官員繼續(xù)苦笑道：“這些人啊都喜歡貪便宜，若是聽說不但不交書本費和雜費，還免費提供一頓午餐，一定會很愿意將孩子送到學校里，尤其是年紀小的孩子。”

    “謝謝劉科長，你提供給我們的信息，讓我們少走了許多彎路?！狈綉c點頭以示了解。

    “方先生太客氣了?！眲⒖崎L連忙擺手，很是熱情地說：“這樣吧，你們準備去考察哪個鄉(xiāng)鎮(zhèn)？我安排人陪你們?nèi)??！?/br>
    方慶手指在地圖上一圈：“就龍洞鄉(xiāng)和育林鎮(zhèn)吧。”

    這兩個地方是橫水縣最落后和發(fā)展得最好的地方，比較典型。

    劉科長聽后，忙點頭道：“好，你們稍等一下，我去安排車子和人手。”

    等他一走，一直跟文心坐在一起的那個大男孩楊東馬上站了起來，摸了摸頭，不好意思地說：“方隊，其實我家就在育林鎮(zhèn)，不如由我給大家?guī)罚蠹乙黄鹑ノ壹易隹桶?，我爸媽見到你們一定會很開心?！?/br>
    “好小子，怎么不早說?！狈綉c拍了拍他的肩。

    楊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先前沒說是不想大家為了我特意去育林鎮(zhèn)?！?/br>
    說完，羞澀地看了旁邊的文心一眼，漆黑色的瞳孔里閃爍著灼灼的光芒，文心的臉刷地紅了，嬌羞地垂下了頭。

    方隊瞧出了一些端倪，這兩個年輕人估計是早就知道了這一趟的目的地，所以特意參加，做義工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估計也有順便帶女孩子去看看男方家是什么狀況的意思。

    罷了，就成全這些小年輕吧，只是……方慶的目光落到賀翊身上。

    龍洞鄉(xiāng)非常偏僻落后，讓賀總?cè)ツ莾猴@然不是個好主意，但左寧薇一行又有三個人，加上楊東和文心，怎么分？

    方慶有些為難，正巧劉科長拿著車鑰匙跑了進來，揮手招呼大家：“車子停在外面了，走吧?！?/br>
    一行人走了出去，就看到教育局門口停了兩輛越野車，見此，方慶靈機一動，將司機拉了過來湊數(shù)：“這樣吧，楊東帶著文心、賀……賀翊、左寧薇、蔣設(shè)和風嵐六人去育林鎮(zhèn)，其他的人和司機跟我走，咱們?nèi)埗脆l(xiāng)，分頭行事?！?/br>
    一隊六個人，一隊五個人，也沒什么好爭執(zhí)的，雙方各自上了車。

    左寧薇他們這邊開車的是教育局的一個工作人員，很年輕，看起來才二十歲出頭，劉科長叫他小于。

    小于很善談，他不知道楊東是育林鎮(zhèn)的人，車子一開出教育局，他就開始侃侃而談，從橫水縣的特產(chǎn)說到育林鎮(zhèn)如今的發(fā)展狀況。

    “育林鎮(zhèn)算是咱們縣城經(jīng)濟最發(fā)達的鄉(xiāng)鎮(zhèn)了，那里有一家磚廠，還有一家陶瓷廠，規(guī)模不小，開得紅紅火火的，不少本鎮(zhèn)的人都在里面打工，每個月能拿一千多塊，比種地劃算多了。其他鄉(xiāng)鎮(zhèn)的人都很羨慕他們?！?/br>
    車子里蔣設(shè)與賀翊都是大爺，兩人對這種小本生意沒什么興趣，更別提附和了。楊東不知為何也沒吭聲，左寧薇在心里嘆了口氣，只好主動給小于捧場：“那還真是不錯，其他鄉(xiāng)鎮(zhèn)怎么沒效仿育林鎮(zhèn)呢？”

    小于笑道：“怎么沒人效仿，但只有育林鎮(zhèn)那片區(qū)域的土地適合燒瓷。這片土地早就被楊家在二十二年前承包了，合同簽了五十年，旁人再眼紅也沒有辦法啊?！?/br>
    “二十二年前就承包了？這么一大筆數(shù)目，楊家人還真是有魄力。”左寧薇感嘆道。

    二十二年前，在育林鎮(zhèn)這種小地方，經(jīng)商開工廠還是一個新鮮的事物，楊家人能一口氣承包下這片土地五十年的產(chǎn)權(quán)，這在當?shù)乜隙〞鸩恍〉霓Z動。

    小于跟著點頭：“可不是。但這楊家人也不是一般人。楊家的男主人當年是我們縣第一個大學生，他在安城上學，工作了好幾年，然后與同縣另一個同在安城的大專生結(jié)了婚。本以為他們夫妻倆會在大城市里安家落戶了，誰知兩人結(jié)婚沒幾年，又突然回來了，然后在老家安營扎寨不走了，說是要留下來建設(shè)家鄉(xiāng)?！?/br>
    左寧薇沒想到這瓷廠的老板是這種來歷，跟著驚訝地說：“那還真是難得，畢竟育林鎮(zhèn)的條件跟安城真的沒法比，尤其是二十幾年前?！?/br>
    “可不是，那時候縣城到省城都是土路，縣里也沒幾輛車。楊老板夫婦硬是留了下來，兩人不但開工廠帶動小鎮(zhèn)人民致富，還出錢建了學校，修了從縣城到育林鎮(zhèn)的這段路?！碧崞饤罴?，小于是贊不絕口。

    左寧薇頷首：“嗯，確實很難得……”

    說話間，育林鎮(zhèn)已經(jīng)到了。

    育林鎮(zhèn)不大，鎮(zhèn)上只有兩條貫穿東西、南北兩個方向的大街，每條街不到一公里長，街道兩邊多是兩三層高的樓房，一樓是商鋪，二樓三樓住人。

    不過在這群以白色和灰色居多的建筑中，一座紅色的兩層帶院子的小樓格外引人注目。小于將車停在育林小學的門口，抬起手指了指這座紅色的建筑，口氣里充滿了艷羨：“這就是楊老板家自建的小別墅，氣派吧，是這鎮(zhèn)上的獨一份。”

    跟安城的別墅比較，這棟紅色的別墅算不了什么，但在這偏遠的山村小鎮(zhèn)，就很顯眼了，說是豪宅也不夸張。

    三個姑娘點頭，贊道：“確實很漂亮?！?/br>
    小于又羨慕地瞟了一眼別墅，拿起車鑰匙率先往學校里走去：“我?guī)銈內(nèi)ヒ娪中W的校長?！?/br>
    幾人到了校長的辦公室，正好聽說校長有客人，便站在外頭的走廊里等了一會兒。

    不多時，頭發(fā)有些花白的校長跟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一起走了出來，站在門口道別。

    說話間，那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目光一斜，忽然看到左寧薇一行，他的臉上立即露出了喜悅的笑容：“小東，你怎么回來了？也不提前打個電話?！?/br>
    “爸，”楊東面帶笑容地喊了一聲，然后指著賀翊一行介紹道，“這些是我的同事，我們過來有點公事要辦?！?/br>
    小于完全沒想到，育林鎮(zhèn)富二代就坐在自己車上，想到自己一路上對楊家的吹捧，他就覺得臊得慌，撓了撓頭，嘀咕道：“小兄弟不厚道啊，看了我那么久的笑話也不提醒我。”

    楊東靦腆地笑了笑：“于哥說笑了，我只是不知道怎么開口，再說你對家父多有贊譽，我感激還來不及，哪會看你的笑話。”

    這話說得小于通體舒暢，也不計較楊東瞞了一路的事了。

    搞定了小于，楊東又給隊友介紹道：“這是我爸爸，楊雪松?！?/br>
    楊雪松五十來歲，五官跟楊東有些相似，但氣質(zhì)卻南轅北轍。他身上有著生意人的精明和靈敏嗅覺，只消一眼，他就意識到這群人里，蔣設(shè)和賀翊的身份似乎不簡單，所以眼神也重點關(guān)注二人：“你們好，楊東在安城煩勞大家多照顧了，等你們辦完了事，一定要到叔叔家坐坐。我待會兒回去讓楊東他媽多做些菜，回頭你們都一起過來啊?！?/br>
    “這怎么好意思麻煩伯母呢，楊叔叔不用了，辦完了事，我們就直接回縣城。”左寧薇含笑婉拒道。

    旁邊的楊東連忙說道：“不麻煩，我mama最喜歡做飯了，她做的飯非常好吃，寧薇姐，你們就一起去嘛?！?/br>
    最后一句已經(jīng)帶上了哀求之意。

    左寧薇霎時明了，他估計是怕文心不好意思。

    現(xiàn)在的小年輕也真有意思，見家長都不好意思，還要人陪。

    左寧薇側(cè)目掃了蔣設(shè)和賀翊兩眼，他們沒什么反應(yīng)，風嵐也是一副隨便的表情，便答應(yīng)了下來：“那就麻煩楊叔叔和楊嬸嬸了?！?/br>
    “一頓粗茶淡飯，有什么麻煩不麻煩的?！睏钛┧蓴[了擺手，“好了，我先走了，就不妨礙你們辦事了?！?/br>
    說完，他提步走越過幾人，等走到文心面前時，他忽地頓下了腳步，頭猛地一側(cè)，瞳孔緊縮，面色驚恐地看著文心。

    文心本來有些不好意思，所以一直站在楊東后面，這會兒被楊東的父親用這種詭異的眼神盯著，她緊張地咽了咽口水，蠕動了兩下唇，怯生生地喊道：“楊叔叔……”

    “楊叔叔”三個字猛然將楊雪松的魂兒給拉了回來，他的目光停留在文心的臉上，扯出一個有些僵硬的笑容：“好，你好，小東，好好招呼你朋友。”

    說完，飛快地走了臺階，往cao場里走去。

    不知為何，左寧薇總覺得他的腳步失去了先前的從容，有種落荒而逃的感覺。

    看了兩眼，她就收回了目光，然后聽到文心忐忑不安地問楊東：“你說……叔叔是不是不喜歡我??？”

    楊東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安撫道：“你想多了，我爸只是太意外了而已。你這么好，誰不喜歡呢？”

    蔣設(shè)聽了這話，很不給面子地笑了出來，弄得剛安撫好文心的楊東很是下不得臺來。

    幸好，小于已經(jīng)上前跟育林鎮(zhèn)小學的校長握手寒暄了，大家的注意力都轉(zhuǎn)移到了校長身上，這才讓楊東沒有太難堪。

    老校長在育林鎮(zhèn)小學呆了一輩子，半輩子的光陰都耗在了這所學校身上。他聽了小于的介紹后，渾濁的眼珠子里滿是感動：“多謝你們，我替育林鎮(zhèn)的孩子們感謝你們?！?/br>
    接著他拖著沉重的步子將幾人領(lǐng)進了他的辦公室，然后從背后的柜子里取出好幾個文件盒，一一擺開：“這些年，退學的孩子都記錄在了冊子上，其中有近一半的適齡兒童沒念完小學就退學了，就算小學畢業(yè)，繼續(xù)上初中的也少之又少，頂多只有小學畢業(yè)的一半兒。而且還有一小部分孩子這輩子都沒踏入過學校的大門一步。?！?/br>
    這樣一個沉重的事實讓所有人都沉默了。

    第六十五章

    幾人在育林鎮(zhèn)小學校長的辦公室一坐就是一個多小時, 抄下了校長最近幾年以來關(guān)于失學兒童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 以做參考。等忙活完走出來時，外面的天色與他們來時完全不同。

    黑云壓城，滾滾的陰云不斷地往這邊涌來, 烏壓壓地鋪陳在天際，閃電在天邊肆虐, 旋即又消失在了天際, 電閃雷鳴，一副風雨欲來的模樣。

    這天真是說變就變，明明兩個小時前還陽光明媚。

    左寧薇想起昨天來時的路上賀翊舉起手機給她看天氣預(yù)報時, 那副篤定的樣子，不由好笑，她偏頭睨了他一眼。

    賀翊接受到她的目光, 自嘲一笑：“看來果然不能太相信天氣預(yù)報?！?/br>
    聞言, 老校長抬頭看了一眼天，搖頭道：“山里的天氣瞬息萬變，東邊日出西邊雨，再尋常不過?？窗? 這場暴雨不會持續(xù)太久的?！?/br>
    幾人沿著已經(jīng)有了坑洼的臺階步入cao場，往大門而去。

    cao場里, 還有不少孩子在追逐籃球, 幾十個孩子搶一個球, 也玩得開心極了, 真是一群單純可愛的孩子。

    左寧薇有些擔憂地問：“快下暴雨了, 他們還不回家嗎？”

    老校長邊走邊解釋：“這些孩子的家都在五公里以外，路途比較遙遠，就是現(xiàn)在往家里跑也避不開暴雨，所以得等雨下小了再走。好在，山里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br>
    他的話音剛落，一粒銅錢大的雨點就從天上砸了下來，落到布滿灰塵的地面上，瞬間在地面上形成一個豌豆大的深色印記。

    這粒雨點就好似一個信號，拉開了暴雨的序幕。雨水像不要錢似的從天空上撒下來，砸了地面上的人一身。

    孩子們很有經(jīng)驗，馬上放棄了追逐籃球，一個個紛紛往屋檐下跑去。

    老校長也加快了速度，邊走邊說：“你們要去楊東家吧，我就不留你們了，大家快走，不要被雨淋濕了?！?/br>
    楊東也跟著加快了腳步，跑到最前方，招呼大家：“你們快跟我來，先到我家歇息一會兒，等雨停了再說。”

    左寧薇幾人抱著頭，跟在楊東的身后，加快步伐往學校旁邊沒多遠的紅色樓房跑去。

    “哎呀，快進來，你們這些孩子，下這么大雨也不知道早點回來。我正想讓楊東爸爸去找你們呢！”楊東mama見幾人回來，連忙跑去拿了些干毛巾出來給他們，“快擦擦，別感冒了。”

    “謝謝楊阿姨?！庇陙硖珮O，太猛，幾人都淋了雨。

    楊母見幾人的身上都濕漉漉的，有些擔憂：“這一下雨就降溫，穿著濕衣服太容易感冒了，你們?nèi)羰遣幌訔墸依镞€有一些楊東的衣服，你們將就一下吧。至于三位姑娘，你們就先穿穿我年輕時候的衣服怎么樣？”

    左寧薇扯了一下自己身上的深色棉質(zhì)t恤，因為被雨水淋濕，這會兒正緊巴巴貼在身上，很不舒服，尤其是大風刮過來，冷意順著皮膚一下子涼到人的心窩子里。

    “阿嚏……”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緊接著旁邊的文心也沒按捺住，跟著打了個噴嚏。

    見狀，楊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腦勺，勸道：“大家先將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