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來一回，也就是一張椅子，幾個(gè)算不上對手的對手，一群不能交心的妻妾罷了，陳昱手中拿著絹布，向石階下面走去，忽然心里想起了什么，低低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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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昱乘車駕上門的時(shí)候，龐氏全族皆跪伏門前迎接他，這不是他平時(shí)的私人來訪，他代表的是大魏皇室的態(tài)度，儲君便是未來的君主，陳昱下車，上前將跪在前排的舅父龐賀扶了起來，道：“舅父不必多禮?！?/br>
    龐賀與身后的龐哲還有一邊的龐安都起身，龐賀見了陳昱身邊的陳晟，忙拱手，道：“燕王殿下。”

    陳晟道：“舅父不必多禮。”

    “走吧，我們先進(jìn)去吧?！标愱懦鲅?，隨著龐賀等人入了府邸，他拿出魏帝的手諭，府中人皆跪伏在地，魏帝的手諭很簡單，主要是追謚龐呈為文忠公，給龐賀升官，可笑的是龐賀原本在尚書臺任職，若是平常的升官路線，按照他的資歷，現(xiàn)下當(dāng)個(gè)尚書仆射是綽綽有余的，可是魏帝卻將他外放出去，放到青州做官。

    接著又征辟了龐哲為官，可是卻是入了太學(xué)，那地方雖然清貴，能夠配上龐氏門楣，卻沒什么實(shí)權(quán)，眼下這樣的情勢，一個(gè)小小的人事調(diào)動(dòng)就能影響全局。而更吊詭的是，龐安卻被魏帝提拔，如今已經(jīng)成為鎮(zhèn)守皇宮東門的金吾衛(wèi)將領(lǐng)，這，真是讓人想不明白。

    陳昱聲音清越，并無什么情緒波動(dòng)，仿佛這些關(guān)于他母族的調(diào)動(dòng)與他無關(guān)。

    旨意結(jié)束，陳昱合上了絹布，道：“孤要為外祖父祭?！?/br>
    龐賀躬身，將位置讓出來，陳昱站在龐呈靈前，三次下拜，道：“孫魏太子陳昱，為外祖司空龐呈祭?！?/br>
    龐賀等人還禮。

    陳昱祭拜完了，便是陳晟，陳晟同龐氏本家的人不太熟悉，但是也捏著鼻子祭拜了，不過他此行的目的可不是為了這老棺材瓤子龐呈，他的目光掃過那立在一側(cè)沉默的龐安，頗有深意。

    祭拜之禮結(jié)束，龐賀等人在偏廳招待陳昱他們飲茶，略坐了坐，說了些閑話，皆是一派平和模樣，就像是方才的旨意完全沒有影響到他們似的，陳晟心中冷笑，這幫人真是太會做戲，指不定心中是個(gè)什么滋味。

    陳晟拱手，道：“本王還有些事，就不叨擾了。”說完要告退，只見龐賀等人拱拱手，龐安上來，道：“末將送送燕王殿下。”

    論理這就是陳晟的待遇，他母親不過是龐氏的旁支，是龐后的媵女，即便王侯之尊，可是在太子面前仍舊要退一射之地，由龐安出面相送，是很恰當(dāng)?shù)模菙R在平時(shí)，陳晟指不定心里多嫉恨，可是這一次正中他的心意。

    目送陳晟離去后，龐賀道：“聽了今日的旨意，殿下真是料事如神啊?！?/br>
    陳昱擺手，道：“非是孤料事如神，而是早就有了心理準(zhǔn)備。”

    龐賀嘆道：“上巳節(jié)洛水畔陛下遇襲，有人查到了殿下這里來，對方手段實(shí)在高明，不過是影影綽綽的東西，現(xiàn)下陛下那邊雖然查著，卻還是生疑，殿下要小心。”

    陳昱掛著一絲神秘的微笑，道：“在這洛陽，有的時(shí)候，真相如何，其實(shí)不那么重要，關(guān)鍵是他想看到什么?！?/br>
    龐賀聽陳昱這樣說，不由道：“昔年阿妹一步錯(cuò)便步步錯(cuò)，只是苦了我們阿昱。”

    陳昱不意還像是小孩子一樣被龐賀心疼，道：“大舅父不必?fù)?dān)心，一切皆在外祖的掌握之中，兩位舅父不要牽扯其中，只需按部就班做官就是了?！?/br>
    龐賀聽陳昱這樣說，不由想起了龐呈離世的那個(gè)夜晚，陳昱趁著夜色而來，與龐呈夜談一個(gè)時(shí)辰，也不知說了什么，最后龐呈只是留下遺言，要求家中子孫都聽陳昱的安排，便溘然長逝。

    陳昱的目光從龐呈了靈位前移開，看向了陳晟離開的地方，搖搖頭，笑了。

    陳晟上馬車的時(shí)候同龐安拱手，道：“算起來本王的生母還是龐將軍的堂妹呢，只是生母去得早，同龐氏這邊有些人還是關(guān)系遠(yuǎn)了?！?/br>
    龐安此時(shí)卻不像是殿中的沉默樣子，朗笑道：“燕王說的是，龐氏族中仰慕燕王之人甚多，只是苦于不好明面相交。”

    陳晟笑道：“這有什么，都是自家親戚，便是父皇也不會在意的，不若改日，請將軍品茶?！睂Ω段鋵⒆匀皇呛染谱詈?，可是龐呈新逝，公然飲酒作樂是不行的。

    龐安笑，道：“好，殿下果然是爽快人，屆時(shí)叫上我們龐氏族中的子弟們，一并聚聚?！?/br>
    陳晟大喜，拱手道：“那就恭候?qū)④娏?。?/br>
    龐安升了官其中有不少陳晟的力氣，他自然要尋個(gè)時(shí)機(jī)透出來才好，龐氏乃是前朝傳下來的大族，族中除了龐呈這一支還有許多族人，龐安自幼寄人籬下，走了武勛一路，這種不受重視的滋味，陳晟是最能理解的，他從龐安入手，想著的就是挖了陳昱的墻角，畢竟這龐氏不僅僅是他陳昱的母族，也是陳晟的母族啊?，F(xiàn)下陳昱地位不穩(wěn)，龐氏中也有人心思浮動(dòng)起來。

    陳晟在車中露出一個(gè)得意的笑容，這龐安也不是個(gè)笨人啊。

    第42章 玉佩

    又是幾月，將要入夏，春裝換夏裝，滿娘張羅著買了新的布料回來，蜀地的織錦價(jià)值不菲，若是在宮中尚且能夠分到幾匹，可是在這民間，那就不那么容易了。而且夏裝如果用織錦還是有些熱了，滿娘拿了幾匹絹布又咬牙買了些綢緞回來，興致勃勃地準(zhǔn)備做衣服。

    許濛見她似乎是忘了之前的那些陰影，恢復(fù)了生活的熱情，便隨她折騰去了。

    這一日滿娘正拿了幾匹布來，許濛坐在榻上，任由滿娘把布料放在她身上比，滿娘道：“你啊，還是穿粉色或者銀紅色好看，這匹灑金的料子正好給你做件好看的裙子，阿濛，你覺得怎么樣？”

    許濛以前還挺受不了滿娘喜歡把她當(dāng)洋娃娃打扮的癖好，但是現(xiàn)在能夠看到恢復(fù)精神的滿娘，她也就決定要舍命陪君子了。其實(shí)她本不需要做這么多新衣服，因?yàn)樵龠^些時(shí)日她要隨太子陳昱去豹苑避暑，哪有什么機(jī)會穿這些新衣服呢。

    二人正忙著，只聽門外許郄道：“阿濛，阿樾來了。說是找你有事。”

    許濛道：“嗯，就來了?！?/br>
    許濛暫時(shí)擺脫了過家家的滿娘，往外走去，只見正廳中李樾正在品茶，許濛上前道：“阿樾哥哥?！?/br>
    李樾放下茶盞，道：“阿濛，洛水上巳節(jié)很是熱鬧，你沒去真是可惜?！?/br>
    這話說得許濛有些不安，道：“阿濛這次出來本就不適合拋頭露面，上巳節(jié)的盛景恐怕不得見了。”

    李樾笑笑，道：“阿濛入宮后笑容少了許多?！?/br>
    不意李樾這樣說，許濛撫上了自己的臉頰，喃喃道：“是么？”繼而笑道：“人生憂患讀書始，我啊，只是長大了，知事了。”

    李樾望向許濛的目光中帶這些隱隱的哀慟，這樣深刻的眼神，許濛有些受不住了，道：“阿樾哥哥找我何事？”

    李樾在許濛不明就里的注視下，抬手想要將她頰邊的碎發(fā)掩在耳后，他忽然靠近，許濛甚至能夠隱隱聞到他身上的香氣，是柏香，不同于陳昱身上的松香那樣清雅寫意，這柏香十分清冽。

    許濛干咳一聲，偏過頭，道：“阿樾哥哥?！?/br>
    李樾仿佛在一個(gè)深長的夢境中，他道：“阿濛，江南的那些日子，真讓人覺得，恍然如夢?！?/br>
    許濛不知為何心中一酸，她甚至不明白，為什么李樾常常露出這樣的表情，他呀，風(fēng)姿卓著，學(xué)識精深，游歷四方，見識不凡，何等完美的人生，可現(xiàn)在李樾讓許濛覺得他所謂的完美人生不過是一個(gè)泡沫，一戳就破了。

    “那時(shí)候，我讀書，你日日在一旁看書，滿娘常常做好吃的，閑時(shí)我們便游歷山川，現(xiàn)在想來，美得就像是從來沒存在過?！崩铋腥鐗魢野阏f道。

    許濛沒見過李樾這樣脆弱的模樣，道：“時(shí)移世易，我們啊，能做的很少，不過現(xiàn)下都安好，李樾哥哥不必這樣傷懷?！痹掚m出口，可就連許濛自己都覺得，這樣輕飄飄的安慰不能真正平復(fù)李樾話中那隱隱的哀慟。

    “如果，我是說如果，阿濛你沒有入宮，那么你有沒有想過，會過上什么樣的生活?！崩铋杏行┘鼻械貑柕?。

    許濛搖頭，她看到李樾臉上掛著一種失望，她道：“我沒想過，現(xiàn)在我有了小彘和阿蒼，這種想法不可有的，阿爺說，命運(yùn)本來就是無常，我們只能保持本心，不讓自己被命運(yùn)的無常肆意琢磨?！?/br>
    李樾大嘆：“阿濛，你，你讓我說什么好。”

    許濛道：“阿樾哥哥此行究竟有什么想說的，我與阿樾哥哥之間不必這樣遮遮掩掩。”

    李樾頓了頓，道：“阿濛，如今洛陽形勢如此，我想，若你與老師不介意，或可同我離開洛陽，你與老師原本過得便是自在的日子，現(xiàn)在你困在宮中，老師則留在洛陽，何不同我離開，天高地廣，我們?nèi)ミ^從前的日子。”

    許濛沒想到李樾會說這樣的話，一時(shí)間百感交集不知該怎么說才好，她半晌才道：“阿樾哥哥，你的心意，阿濛心領(lǐng)了，可是我已經(jīng)入局，早已不能置之度外。”

    “不過，阿樾哥哥，如果可能，請你替我照顧阿爺和滿娘，阿濛萬分感激。”

    李樾望著許濛，他仿佛已經(jīng)能夠看透許濛的決定，他想說什么，可最后還是沒能說出來，只得嘆息一聲，道：“定不負(fù)阿濛所托。”

    許濛送李樾離開，二人一路靜默無言，就在李樾將登車駕的時(shí)候，許濛忽然道：“李樾?！?/br>
    李樾立于車架之上回首，只見許濛拱手作揖，道：“多謝?！?/br>
    李樾心知許濛是為了什么感謝他，一時(shí)心中又酸又澀，潦草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身離去。

    許濛的決定他早就知道了，可是總是抱著一種癡念和妄想，總希望她能點(diǎn)頭，總希望握住那美好的往日時(shí)光，可是這世間許多事，越握在手中，便流逝得越快。

    許濛目送車駕離開，關(guān)上門，玄武坊小巷中一個(gè)女子的身影顯現(xiàn)出來，她長相普通，卻目露精光，她望向許濛的家門，接著便轉(zhuǎn)身離開了。

    直到用晚膳的時(shí)候許濛都還有些恍惚，許郄見了，道：“阿濛，怎么了？”

    許濛這才回過神來，忙道：“無事。”

    許郄和滿娘卻不相信許濛說的話，二人交換了一個(gè)眼神，許郄道：“是和今天阿樾過來有關(guān)系么？”

    許濛其實(shí)心中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她不太清楚今天李樾為什么忽然提到要帶他們離開，但是她決計(jì)是不會答應(yīng)的，不說她與太子的約定，還有她的兩個(gè)孩子，就算她真的能夠舍棄這一切，她也不會給李樾添麻煩，他們一家若真是逃走了，必然會連累李樾，李樾這一片良苦用心，許濛注定要辜負(fù)了。

    她看看廳中無人，低聲道：“今天阿樾哥哥來，說要帶我們離開洛陽。”

    滿娘正在喝水，聽到許濛這樣說，一下嗆住了，咳嗽了幾聲道：“你說什么，離開？”

    滿娘不是沒幻想過離開，畢竟從前的日子可要比現(xiàn)在好過多了，可是她心里也清楚，離開什么的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是的，我知道他是一片好意，但是著實(shí)也不清楚為什么阿樾哥哥要忽然這樣說。"許濛說著，頓了頓，道:"我們不能拖累他的。”

    許郄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臉色一變，許濛從沒見過許郄這樣差的臉色，忙道：“阿爺，你這是怎么了？”

    許郄沒說話，起身急急忙忙往內(nèi)廳走去，留下許濛和滿娘二人面面相覷。

    過了一會兒，許郄拿著一只玉佩進(jìn)來，許濛失聲道：“這，這不是?！?/br>
    許郄帶著些悔意道：“阿濛，此事，你有所不知，這玉佩，乃是阿爺我收下的信物。”

    許濛若有所感，道：“什么信物?！?/br>
    許郄道：“三年前我們離開江南的時(shí)候，我憂心你的前路，你遍游四方，所見所聞皆不同閨閣女子，且無母親教養(yǎng)，當(dāng)時(shí)阿樾看出了我的心思，便留下信物，說待我在洛陽安頓好，他便要來洛陽娶你為妻。”

    這都是許濛不知道的事情，她心下大震，她對李樾從來都是兄妹之情，并無什么男女心思，這，她連連嘆道：“這，阿爺，我今日還想把阿爺和滿娘托付給阿樾哥哥，眼下是不行的了，我與阿樾哥哥既然有這樣一段過往，就更不能交往下去，否則恐會牽連于他?！?/br>
    許郄點(diǎn)頭，將玉佩遞給許濛，道：“我原本是想要把玉佩還回去，可是阿樾不收，阿濛，此事需要你自己做主了?！?/br>
    許濛點(diǎn)頭，接過了玉佩。

    一旁滿娘忽然道：“阿濛，你說的托付，是什么意思。”

    許濛一頓，只見許郄的目光也望向她，她道：“沒什么的，只是這樣一說罷了?！睗M娘見許濛還想掩飾，急道：“你說，你有什么瞞著我們？”

    許濛搖頭，不想說，滿娘急了，道：“阿濛，你不說事情就不會發(fā)生么，你不說，我們就能什么都不在乎地跟著李樾走了么？”

    許濛見滿娘和許郄這樣急迫地追問她，她無可奈何道：“沒什么的，只是太子殿下再過幾日便要跟著陛下去豹苑避暑，點(diǎn)下見我思念孩兒，要帶著我一同去罷了?！?/br>
    許郄略一思忖，面色一變，道：“阿濛，你休想蒙我們，如今這樣的局面誰會相信什么避暑的名頭，前朝這樣的事情還少么，太子殿下不在東宮，身邊的屬臣姻親也都不在身邊，這就是太子殿下最脆弱的時(shí)候，這種時(shí)候，他的身邊便是龍?zhí)痘ue啊?！?/br>
    滿娘原本想不通其中關(guān)竅，可許郄一說，她面色大變，道：“阿濛，是不是這樣，所以你才要給我們找個(gè)什么托付?！?/br>
    “阿濛，不要去，不要?！睗M娘道。

    許濛在二人急切的目光中堅(jiān)定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輕聲道：“我要去，阿爺，阿滿，你們是我的親人，小彘阿蒼還有太子殿下也是我的親人。我要去的，龍?zhí)痘ue我也要去?！?/br>
    許郄急聲道：“阿濛?！?/br>
    許濛接著道：“昔日母親病危卻不見我，今日我要去豹苑，不見和去往都是作為母親的抉擇，阿爺，阿濛已經(jīng)為人母，阿濛長大了?！?/br>
    許濛這番話讓許郄面露痛色，不知不覺，那個(gè)曾經(jīng)纏著他說要吃糖的小姑娘，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夠說出這樣一番有理有據(jù)的話了。他嘆了口氣，緩緩地點(diǎn)點(diǎn)頭，道：“去吧，阿濛，你長大了。”

    一旁滿娘卻道：“我也要去。”

    “阿滿！”許濛望著滿娘的眼睛，道：“阿滿，我把阿爺托付給你，你要答應(yīng)我?！?/br>
    滿娘看了看許郄，又看了看堅(jiān)定的許濛，無可奈何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好?！?/br>
    ——————

    是夜，東宮殿中，陳昱燈下靜坐，面前擺著一局棋，他正自己同自己下棋，高景走了進(jìn)來，在陳昱耳邊說了什么，陳昱執(zhí)棋的手略微一頓，道：“走？”

    高景見陳昱面上無喜無悲，說話也如古井無波，可他心中莫名有一種巨大的恐慌，就像是感覺到陳昱平靜表象下的怒火，他道：“是。”

    陳昱將一枚白子放在了棋盤上，道：“走，這大魏疆土，阡陌縱橫，皆為棋局，走，走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