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清轉(zhuǎn)向了陳婥，道：“請公主殿下再走一次。”　　整整一天都消磨在了走路上，吃了飯還走，最重要的是楊清吃飯也盯得緊，有這樣一個人時時看著你，真是吃得味同嚼蠟。一天下來走得陳婥腿肚子都轉(zhuǎn)筋了，她回去的路上恨恨看了陳姝一眼，陳姝朝她一笑，對著楊清告別離去了。

    “滿娘，我們回去吧?！?/br>
    趁著天邊的云霞，陳姝提步走著，她用這雙腿走過了匈奴漠北的風(fēng)沙雨雪，又從匈奴走了回來，她長長的裙裾劃過了大魏十三州殘陽下的戰(zhàn)場，她足跡踏遍山川，終于走了回來，她踏著萬人鮮血，走過了皇宮的那條御道，走進了宣室殿。

    一步一步走過了自己漫長的人生，腳下白骨累累，血流成河。

    這樣的人生，步伐怎可能柔弱，她生來就步伐堅定，永不停歇。

    “阿姝。”一旁滿娘看陳姝神色惘然，鼓起勇氣道。

    陳姝道：“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惫贿€是老了，即便身體年輕，心態(tài)變年輕，卻還是會想起從前的事。

    以前的事，那不就是前世，滿娘打了個哆嗦，女帝的前世，那彪悍的一生，的確值得回味啊。

    “阿滿，我今晚還要和你睡?！敝宦犼愭?。

    噯？滿娘抬頭，看向一旁嬌嬌小小的陳姝，她感覺自己的天靈蓋都涼了。

    陳姝笑，“我也想聽滿娘以前的事?！?/br>
    完，完了，現(xiàn)在穿越回去，還來得及么？

    第70章 夜話

    滿娘回去之后的一個深刻感受就是自己快要累死了，她簡單洗漱了一下，又找出了自己定制的大腳盆，心道果然穿越了也無法阻止她泡腳的熱情，她站了幾乎一天，腳后跟超級疼，她把腳放進去，發(fā)出了滿足的喟嘆聲。

    她靠在軟枕上，思考自己究竟該怎么面對今天晚上要來的陳姝，一想到對方的各種彪悍事跡，滿娘就有忍不住捂臉的沖動。她宛若死尸一樣癱倒，腦子里面就像是過電影一樣，把這么久以來她和這兩個小奶娃說的各種不靠譜的事情過了一遍。

    全部過完了之后，滿娘更想去死了，毫無求生欲。

    她對于魏史的了解基本上就是來自從初高中歷史課，還有就是什么《女帝攻略》和《大魏秘史》這種了雷劇，貌似前幾年倒是出過一個正劇叫什么《大魏長歌》，她果斷沒有看。小說倒是看了不少，大概套路就是穿越到魏朝八王之亂的時候，各種王爺撩一遍，然后和陳熠在一起了，順便把陳姝干掉，和陳熠雙宿雙棲了?；蛘呔褪顷愭嵌鹊呐畚?，給陳姝湊夠了百八十個cp，把大魏能數(shù)上號的人都嫖一遍。嗯，大魏這將近百年的歷史跌宕起伏啊，所以衍生的各種作品也特別多，極大地豐富了摳腳女青年的業(yè)余生活。

    問題就是，這樣的話，今天晚上能說么？她真的不會被拉出去亂刀砍死？

    滿娘正胡思亂想，門開了，她像是被電打了一下，立刻坐直，若是不看她高高挽起來的褲腿和那個碩大的腳盆，她還是挺像那么回事的。

    “阿，阿姝，不，不對，陛下？”滿娘支支吾吾道。

    陳姝穿著寢衣，道：“今晚我和阿娘說過了，同你一起睡?！?/br>
    滿娘狗腿地掀開了自己身旁的被子，道：“你先上來吧，天太冷了?！?/br>
    陳姝進門，看著滿娘的腳盆挑眉，道：“怎么，這也是你們那里的風(fēng)俗？”

    滿娘把腳拿出來，穿上了木屐，將腳盆放在一邊，道：“嗯，我們流行養(yǎng)生來著?！?/br>
    陳姝躺在榻上，縮在被子里，見滿娘渾身僵硬地坐在榻邊，她笑道：“怎么不過來，快來，一起睡覺吧。”

    滿娘小心翼翼地把被子掀起了一個小角，鉆了進去，刻意離陳姝八丈遠(yuǎn)，縮在床榻的邊上。

    陳姝帶著笑意的聲音傳來，道：“這是做什么，我又不吃人，你這樣中間空這么多，一點都不保暖，會受涼的，快往我這邊躺一點?！?/br>
    “哦?！睗M娘一點一點挪了過去。

    陳姝小小的身體縮在被子，她黑亮的頭發(fā)散在枕頭上，側(cè)著身子看滿娘，光看這個軟萌的外表，太具有欺騙性了。

    “阿滿，你可以說一說，你是從哪里來么？”陳姝低聲道。

    滿娘對上了陳姝那雙瞳仁，她的眼睛眸色偏淺，泛著琥珀色的光芒，那里寂靜而寒冷。

    滿娘恍惚了一瞬道：“我叫吳小滿，小滿的時候出生，我爸媽就給我起了這個名字，嗯，我生活在兩千年以后，也在這篇土地上，按照現(xiàn)在的劃分我的家鄉(xiāng)是冀州。”

    許濛笑了，道：“冀州是個很好的地方，我也曾去過呢。”

    “我啊，真的就是扔到人堆里都找不出來的那一款，不漂亮，還沒現(xiàn)在這長相長得好看呢，從小學(xué)習(xí)中等，然后吧還暗戀我們學(xué)校校草，后來上大學(xué)，就看看電視劇小說打打游戲然后畢業(yè)了。”

    雖然滿娘說到了很多陳姝聽不懂的話語，但是她還是聽得很認(rèn)真。

    “畢業(yè)以后就找了個很普通的工作，就這我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呢，我考了公務(wù)員，就跟現(xiàn)在的官吏一樣，但是沒那么大的權(quán)利，就是在街道上協(xié)調(diào)事情，我的天哪，你是不知道這工作，天天七大姑八大姨老頭老太太的，真是太折磨人了?！?/br>
    “那你是怎么來這里的呢？”陳姝道。滿娘道：“車禍，我騎小黃車叫人撞了，醒過來就在涼州邊境的一個小女孩身上了，餓醒的，阿姝，說實話我這輩子沒這么餓過，簡直就是五臟六腑都燒起來的那種餓?！睗M娘一口氣說了自己的來歷，她忽然覺得輕松，似乎也不是那么害怕了，她開始恢復(fù)自己熊熊燃燒的吐槽之魂，她道：“我們那兒有很多人會寫小說yy穿越到別的朝代之類的事情，什么出將入相啊什么當(dāng)天下第一美女啊，之類的。阿姝，我自己穿越了我才發(fā)現(xiàn)，真不是這么回事兒，我穿越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吃的，我找了一天我才找一個凍硬了的饅頭，然后我生火生了兩個小時才把饅頭烤了一下，還烤焦了，就著雪水把饅頭吃了?！?/br>
    滿娘嘆了口氣，道：“之后我又餓了兩天，差點餓死，是阿濛救了我，這么些年了，四處顛簸，可是有她一口就有我一口，阿濛是我最重要的人，沒有她我早就死了，所以你也不用擔(dān)心，我不會對她做什么的?！?/br>
    陳姝笑了，道：“就不曾有過旁的心思？”

    滿娘道：“得了吧，說實話一個人雖然是會改變會成長，我也的確覺得成長了很多，但是其實這個人本質(zhì)是什么樣是不能改變的，我就是一個普通人，在這世道能活下去就很難了，我活到現(xiàn)在就是運氣還有就是阿濛，現(xiàn)在的日子挺好的，畢竟吃飽穿暖不是？”滿娘或者說吳小滿其實并沒有經(jīng)歷什么可怕的事情，她的性格還是純善，為人處世一貫大大咧咧的。

    陳姝嫩白的小臉貼著床榻，道：“后來呢？”

    滿娘道：“后來就陪著阿濛入宮了，我其實想也沒想就進來了，也沒什么，在哪兒不是活，可是我萬萬沒想到，她就是歷史上的文貞皇后。”滿娘說著頓了一下，道：“我知道她結(jié)局不好，她的來歷姓名在歷史上都是謎案，如果不是生了你們，估計真的就淹沒在歷史里面了?！?/br>
    這話似乎也勾起了陳姝的記憶，她道：“文貞是我給母親選的謚號，是我力主追謚她為皇后，說來可笑，當(dāng)時不過是為了給盧氏點顏色瞧瞧?！标愭f完這話，忽然道：“阿滿，和我說說兩千年后，好么？”

    滿娘陷入回憶，道：“兩千年后其實也說不上有多么的好，不過，總體來講，沒有皇室，人人平等，男女也平等，對我這樣的女孩子來講，可以上學(xué)讀書找工作，雖然錢不多，總之是自食其力?！?/br>
    只見陳姝躺在榻上，她道：“我生來就是公主，還不是受寵的那一個，命運已經(jīng)寫好了，我要么被用來籠絡(luò)外臣，要么遠(yuǎn)嫁和親，你一定覺得這樣的日子要比起挨餓受凍好多了，其實不然，我也曾經(jīng)歷過餓到神志不清的時候，也曾冷到?jīng)]有衣裳穿。我，無論走什么樣的路，都是寫好的，這條路不容回頭，只能自己去爭?！?/br>
    滿娘聽到了陳姝的那些心中往事，她呆愣地轉(zhuǎn)頭，看著陳姝，道：“阿姝，你……”

    陳姝還是看著梁柱，道：“你說的地方，真好啊，若是有可能，我也想去看看?！?/br>
    滿娘忽然心中酸澀，這樣的時代，就連這位女帝都有酸澀的過往，所擁有的也不是完美的人生。

    陳姝閉上了眼睛，道：“睡吧，我累了?！?/br>
    滿娘張了張嘴，總覺得還想要說什么，終于還是放棄了。

    室內(nèi)被黑暗包裹著，滿娘陷入了黑甜的夢鄉(xiāng)。

    她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臉上清風(fēng)劃過，她張開了眼睛，睡意惺忪地望向門口，只見大門開著，陳姝裹著披風(fēng)坐在門檻上，她小小的身子縮在那里沒由來的蕭索與寂寥。

    滿娘起身，披上了外袍，陳姝聽到了動靜，轉(zhuǎn)過頭來，道：“過來，今晚月色甚美，一起來看。”

    滿娘走過去，也坐在門檻上，抬頭望月。

    陳姝輕聲道：“同你一聊倒是想起了許多從前的事，想到了很多死去的人?！?/br>
    滿娘此刻才反應(yīng)過來，她被那個小姑娘的皮囊給蒙蔽了，她總是不由自主地同情陳姝流露出來的悵惘與寂寞，而忘記了，她是個手段鐵血的女帝。

    “我十七歲那年自己決定要去匈奴，我和阿兄從小就不受重視，你應(yīng)該不明白，在這宮里，親生母親的存在多么重要，不僅僅是她可以照料你，更是因為只有親生母親會為自己的孩子籌謀，小的時候博取阿父的關(guān)注，長大了幫著在阿父面前周全，只有親生母親才會這樣用心去做?！?/br>
    滿娘自然知道許濛早死，不可能這樣回護他們。

    “那時候朝中斗爭十分激烈，孟氏和盧氏為了太子之位黨同伐異，我阿兄險些不能就藩，我也被當(dāng)做籌碼叫盧后許了出去，我若是不去匈奴，那么阿兄怕是不能活著離開洛陽，再者我也不甘心叫盧氏攥在手心里?！?/br>
    滿娘一滯，道：“可是，后人說……”這話說到一半，滿娘忽然醒悟，她這是說什么呢，一下子就戳中了陳姝的死xue。

    陳姝恍若未聞，道：“匈奴的日子真可憐啊，漠北風(fēng)沙漫天，我身邊的侍女一去就死了一半，老單于叫大閼氏把控著，我連他的面都不曾見過。后來，我見到了前任單于的兒子，那是個野心勃勃的男人，我利用他，也殺了他。”

    陳姝轉(zhuǎn)過頭，深深看著滿娘，她道：“你知道我是怎么殺他的么？”

    滿娘愣住了，下意識搖了搖頭，陳姝道：“那時候阿兄的封地稍稍有了些起色，我讓他帶著手下的勇士投了阿兄，待我用各種手段籠絡(luò)了這幫人之后，我著人從集市上買了一把殺豬刀，我坐在院子里磨了一下午，親手捅進了他的心窩。”

    陳姝偏頭靠著門框，目光澄澈悠遠(yuǎn)，她道：“這是我第一次殺人，我殺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個男人?！?/br>
    “阿姝。”滿娘不知說什么好，似乎此刻什么言語都是蒼白的。

    陳姝忽然起身，她笑了，道：“就是從那個時候起，阿兄自己都意識不到，他有點怕我也不信我。匈奴一行，讓我失去了很多，也讓我得到了很多?！?/br>
    “阿滿，你想要問的問題我可以回答你，但是答案真的重要么？前世結(jié)局已定，再糾纏真的有必要么?！?/br>
    陳姝望月，道：“這一世是老天給我的，我總要過得更完美，阿滿，你亦如是?！?/br>
    滿娘大震，皺了皺眉頭，低聲道：“我，我不明白?！?/br>
    陳姝的目光仿佛穿越了那浩蕩的千年時光，縱橫于大魏十三州的土地上，她迎風(fēng)而立，衣袂飄飛，她道：“阿滿，這從不是一個讓人滿意的世界，但是，你我手中就握著改變它的鑰匙?！?/br>
    陳姝伸出了她的一只手，道：“阿滿，你要跟我一起走么？”

    滿娘抬頭，呆呆地望著她，她似有千言萬語，卻哽在喉中，一句話都說不出，她只是看著輕靈夜風(fēng)之下的陳姝，呆呆地望著她。

    仿佛耳邊正有一個人在同她說話，她說，吳小滿，在你短暫而平凡的人生中，你遇見了不平凡的人，不平凡的事，如果給你一個機會，你會怎么選呢？

    你真的能夠隱藏真正的自己，真的能夠永遠(yuǎn)這樣糊里糊涂地活下去么？

    渴望不平凡才是最平凡的事啊。

    滿娘迎上了陳姝的目光，她伸手握住了陳姝的手，道：“我們一起走吧?！?/br>
    陳姝莞爾一笑，道：“皇權(quán)之路乃是險途，勝于刀山火海，你想好了？”

    滿娘點頭，道：“我想好了?！?/br>
    “我的身邊是冰川雪峰，也是業(yè)火地獄，你敢陪我一遭么？”

    滿娘心如擂鼓，她聽到自己輕輕地說：“我敢。”

    ————

    陳姝回到自己寢殿的時候天已經(jīng)微微亮了，她打開了寢殿的大門，只見暗室之中坐著一個人，那人枯坐榻上，不知等了多久。

    陳姝走進去，坐在他身邊，道：“阿兄這是擔(dān)心我?！?/br>
    陳熠道：“我從未見過，你這樣用心的對待一個人。”

    陳姝笑了，道：“她知道我們二人的來歷，這樣危險的人自當(dāng)要掌握在我們手中，不是么？”

    陳熠直視陳姝的眼睛，道：“只是這么簡單？你明明有無數(shù)種讓她消失的方法，何苦大費周章。”陳姝的手段陳熠如何不知，你若說她算計，她能把一個人一件事算到毫無退路，可她不是個喜歡陰謀詭計的人，她喜歡抓住這個人害怕的，給她想要的，威逼利誘四字在陳姝身上可謂淋漓盡致。

    “怎么？阿兄很感興趣，難道是想要知道阿耀最后的結(jié)局么？”

    “除了阿耀，你還想知道誰，那個女人，又或者是沈清晏？”

    陳熠道：“阿姝，前塵已矣，許多事，我不想再說了?！?/br>
    陳姝打了個哈欠躺倒在榻上，道：“如此最好，我累了了?！闭f完閉上了眼睛。

    第71章 相爭

    又是幾日，這天夜里，陳昱來了，許濛她們正各自忙自己的，陳姝和滿娘不知道拿著什么在看，許濛倒是奇怪來著，滿娘不是一直聲稱自己不認(rèn)字，怎么現(xiàn)在忽然就對讀書感興趣了。許濛手上拿著布料，她要給兩個孩子做寢衣，她的那個水平啊，真的也就是把兩塊布縫起來那個程度。一旁的陳熠聚精會神地寫字，許濛一邊忙著一邊探頭過去看看，時不時點頭，道：“小彘這個字，真的寫得越來越好了?！?/br>
    陳熠道：“阿娘?！?/br>
    許濛這才反應(yīng)過來，忙道：“哦，是我的不對，小彘已經(jīng)是個大孩子了，我不能再隨意這樣叫你?！?/br>
    陳熠無奈，道：“阿娘，你又叫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