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殿中人驚道。

    許濛此刻卻已經(jīng)呆坐在那里，臉上都是淚，她不知自己究竟為什么哭，只是覺得心中酸澀極了，茫然極了，她張了張嘴，卻覺得喉嚨發(fā)緊，仿佛冥冥中什么扼住她的咽喉，淚涌了出來。

    陳旻手上發(fā)抖，胸前的血流出來，許濛不由起身，陳昱和陳旻都望了過來。

    陳旻朝她笑了，一如往昔，依舊少年時(shí)。

    陳昱見了咬牙道：“再來?！?/br>
    陳旻不甘示弱，“勝負(fù)未分，自然要再來?！?/br>
    可是這二人渾身浴血，因脫力而發(fā)抖，站都站不穩(wěn)了，陳旻低低地笑了，口中咳出了血沫，陳昱倒在那里，也笑了。

    只聽這二人笑道：“痛快，好生痛快啊。”

    這樣生來宿敵的兩個(gè)男人忽然有了惺惺相惜之感，卻見陳旻笑著笑著，仰起頭，隱隱有淚，流入鬢發(fā)之中，將那鬢發(fā)浸得濡濕。

    一旁漠然而立的李夫人忽然動(dòng)了，她直直看向了許濛身后，許濛猝不及防，對(duì)上了李夫人的眼睛，何等怨毒的一雙眼，許濛一驚。

    就在此時(shí)，勁風(fēng)自身后襲來，許濛張大了眼睛，面前全是陳昱和陳旻驚慌的面龐。許濛身旁的靖寧公主擲出了一只碟子，伴隨著碟子落地的聲音，許濛茫然地轉(zhuǎn)身。

    身后，陳美人手持一柄短匕正要朝她扎下來，卻頹然松手，短匕掉在地上，只見陳美人腹部有兩把劍刺出來，她面上尤帶著不可置信，便緩緩落地，身后站著的正是陳姝和陳熠，他們稚嫩的面龐上全是殺意。

    第108章 本心

    陳美人倒下的時(shí)候，雙目圓瞪，看向陳姝和陳熠，許濛半天才喘過氣來，陳姝同陳熠對(duì)視一眼，陳熠撇過了頭，不看陳姝，而是上前，對(duì)許濛道：“阿娘，沒事吧?！?/br>
    許濛臉都白了，她現(xiàn)在還堅(jiān)持著完全是身體的劇痛讓她保持清醒，還有意志力支撐著她，人若是想要抵抗自己身體的條件反射，需要很強(qiáng)大的毅力。她恍了半晌才對(duì)上了陳熠和陳姝關(guān)切的面龐，搖搖頭連連道：“我沒事，沒事。”

    陳姝道：“阿娘，我們?nèi)テ畎伞！?/br>
    許濛搖頭，“不，不去?！眱?nèi)侍上來將陳美人的尸體清走，迅速打掃干凈了地面，許濛這才反應(yīng)過來，忙對(duì)陳姝和陳熠道：“你們呢，有沒有事?！?/br>
    陳姝看了一眼陳熠，笑了，道：“沒事的，阿娘放心。”

    許濛轉(zhuǎn)過去看向陳昱和陳旻，二人很是狼狽，如今算是兩敗俱傷，再一抬眼是李夫人站在那里，她眼中猶有怨憤之色，仿佛要從許濛身上剜下一塊rou來。

    陳昱和陳旻見許濛無大礙，皆是松了口氣，陳旻想要支著手上的刀站起來，試了幾次都失敗了，大顆大顆的汗水從陳旻的頭上落下來，他咬牙，嘴角有血。

    李夫人見了陳旻的動(dòng)作，又見他傷成這樣，面上隱隱有動(dòng)容之色，她不由上前兩步，陳旻悶哼一聲，終究頹然倒地，喟然長嘆道：“母親，我敗了?！?/br>
    李夫人張了張嘴，恍然道：“不，不可能的，謀劃近三十載，怎么，怎么會(huì)??？”說著，李夫人像是疑惑一樣，偏了偏頭。

    陳旻苦笑，看向了一旁的李季，李季嘆了口氣，端著殿中的一盞燈走了過來，陳旻伸手將詔書放在燭火上，只見那張決定大魏江山傳承的絹布，在跳躍的火焰中，化為灰燼。

    眾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那火焰，陳旻的面龐在火光中，目光清明。

    誰也沒想到，他這么干脆地?zé)袅诉z詔，誰也沒想到。

    李夫人見了，先是愣了，然后跌跌撞撞撲了過來，將那地上的灰燼攏起，她伸手捧著灰燼，忽然抬手給了陳旻一巴掌，道：“你說，你是不是從頭到尾都知道，都知道！”

    知道什么呢？殿中人的目光在陳昱和陳旻之間徘徊，自然是知道陳昱從頭到尾都沒病，知道這一切不過是一個(gè)局，想到這里，他們望向陳昱的眼神中帶了許多恐懼，帝王心果然不能妄自揣測(cè)。

    陳旻悶聲叫李夫人打偏了臉，他擦掉嘴角的血，低低地笑了：“母親，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br>
    李夫人面上無淚，只是定定地望著陳旻，平靜的語氣隱隱讓人毛骨悚然，“為什么？”

    “我這樣為你百般籌謀，忍辱負(fù)重，為什么？”

    伴隨著這聲聲詰問，李夫人臉上那永遠(yuǎn)矜貴漠然的面具一寸一寸皸裂開來，她又是一巴掌，一巴掌接著一巴掌，不斷問道：“為什么？”

    陳旻叫她打得低垂著頭，耳邊流出血來。

    只聽一旁的靖寧公主斷喝道：“別打了，夠了?！?/br>
    陳旻低低地咳嗽，李夫人的目光環(huán)視殿中，與之相觸者紛紛低下頭，終于看向許濛，輕聲道：“是她？是不是?！瓣悤F，不言，只是深深望著李夫人，終于李夫人溫柔地嘆道：“呵，果然是陳照的兒子啊。”這語氣仿佛一個(gè)母親在同自己頑皮的孩子說話。

    陳旻笑了，“不是的?！彼蚶罘蛉说难壑卸际菧厝?，帶點(diǎn)無奈，“母親，我累了，我只是累了。”

    李夫人目光失焦，重復(fù)了一遍，“累了？”

    陳旻點(diǎn)點(diǎn)頭，道：“累了?！?/br>
    “母親，為了這仇恨，我們失去了太多太多了，母親你自己的人生，表姐的人生，阿姐的人生，還有我的人生，都已經(jīng)千瘡百孔了?！?/br>
    陳旻握住李夫人的手，道：“陳氏之禍，死了太多人，我們復(fù)仇，又填進(jìn)去太多性命。“陳旻看向蜀王，道：“母親種種謀劃意在讓陳氏皇族分崩離析，可天下戰(zhàn)亂多年，我們?cè)蹩梢蛞患宜匠鹱尠傩赵鈦y離之苦，再者，蜀王在封地行苛政，若正掌握權(quán)柄，天下不知多少人要因暴.政受難，一家私仇若是牽扯天下人，便不再是一家一姓之事?！?/br>
    李夫人低低地笑了，“累了？昔年陳氏，背主得位，我秦氏上下一族叫他們殺了個(gè)精光，陳氏無義，我秦氏何必有道。”

    陳旻看著李夫人的眼睛道：“母親，孩兒身上也流著陳氏的血呀，我是孝懷太子陳照的兒子?！?/br>
    “母親，這些年我不得半分歡愉，夾在陳氏和秦氏中間，實(shí)在是太累了，母親，是我不孝。”陳旻仿佛將自己多年以來的心緒全數(shù)傾訴出來，如釋重負(fù)。

    李夫人愣住了。

    陳旻看向陳昱道：“陛下，請(qǐng)陛下別忘了你我之間的盟誓。”

    陳昱點(diǎn)點(diǎn)頭，“朕會(huì)守信?！?/br>
    陳旻看向許濛，許濛想要走過去，卻見陳旻搖了搖頭，只是對(duì)她笑了，許濛頓在那里，陳旻是想到她是陳昱的姬妾，若是眾目睽睽之下去了他身邊，怕于她聲譽(yù)有損，念及陳旻的心思，許濛鼻頭發(fā)酸。

    她還是想要去，想要去扶住自己當(dāng)做兄長一樣敬重的男人，只見陳旻低聲道：“我身上臟得很，別來。”

    陳旻說完后，費(fèi)力支起了身子，半跪在地上。只聽他朗聲道：“我陳旻，未能報(bào)得陳氏生恩，未能報(bào)得秦氏養(yǎng)恩，愧對(duì)先父，忤逆母親，弄陰謀詭計(jì)，謀害無辜之人?！闭f著陳旻閉上了眼睛。

    “實(shí)乃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敝灰婈悤F將那把鋼刀架在脖子上，道：“今日，為守本心，為贖罪孽，情愿一死，了結(jié)一切恩怨，還陳氏秦氏血脈?！?/br>
    一切仿佛凝固在眼中，靖寧公主大叫一聲：“不要！”

    許濛想要撲上去，陳姝和陳熠想要拉住她，陳昱也想撲上去，李夫人則是坐在一旁，望著陳旻，像是失了魂一般。

    陳旻笑了，那笑容如同籠罩在煙霧中的海市蜃樓，隱約在云端，不可見。

    人生啊，有來處，也有去處。

    陳旻長出了一口氣，利刃割開了他的脖子，鮮血噴涌而出，他只是覺得脖子上一熱，渾身的力氣慢慢流瀉，好輕松啊，他舒展了身體，躺在地上，看著上空，慢慢陷入了永恒的黑暗。

    殿中一靜，眾人都怔住了。

    李夫人離得近，叫陳旻噴了一身鮮血，那guntang的鮮血像是灼傷了她，她撲了過去，手顫抖了又顫抖，想要捂住陳旻的脖子，可是那血怎么也止不住，李夫人絕望道：“叫良醫(yī)，叫良醫(yī)來?！辈恢挥X，臉上已經(jīng)都是淚了。

    陳昱牽動(dòng)了傷口，面色一白，委頓在地上。

    許濛只看到鋪天蓋地的紅，她聽不清自己叫了什么，只是心中大慟，暈了過去。陳姝很陳熠忙接住了她，交給滿娘。

    眾人默了許久，陳昱在高景的攙扶下起身，他看著陳旻的尸體，道：“將陳旻公子先放在偏殿，著人收拾了為孝懷太子保留的宮室，在那里停靈，依王侯之禮出殯?！?/br>
    陳昱又看向了一旁的李夫人，她仿佛聽不到周遭的一切聲響，那深紅色的外袍已經(jīng)叫血染了半幅，一雙眼睛木然，他道：“朕應(yīng)了陳旻不會(huì)殺她，將她幽禁在掖庭。”

    內(nèi)侍上來，有人架起了李夫人，她仿佛失了魂一般，任由人施為，李季替陳旻整理了衣衫，身后的內(nèi)侍小心翼翼將陳旻的尸身抬了起來。

    陳昱咳了幾聲，陳姝讓滿娘扶好了許濛，走到陳昱面前，道：“善后的事讓我和阿兄來吧，阿父一會(huì)兒還要登樓看煙花，先去休息?！?/br>
    陳昱深深看了陳姝一眼，道：“好，這里交給你們。”

    說著著內(nèi)侍宮婢帶著許濛去暖閣休息，留下陳熠和陳姝二人，在場(chǎng)人看了看臺(tái)上面色驚惶的陳煒，看了看神思不屬的盧后，又看了看孟婕妤護(hù)在懷里的陳燁，看像陳熠的目光便有些不一樣了。

    朝中風(fēng)波方平，眼下又是平地波瀾。

    陳姝道：“來人，將蜀王押下去?！?/br>
    蜀王叫玄甲兵士抓起來，他看向陳姝和陳熠，道：“本王城外還有三千部曲，還有蜀地，你們擅自扣押本王，難道就不怕蜀地興兵報(bào)復(fù)？”

    陳姝走過去，在蜀王面前一笑，道：“叔祖在蜀地做的好事，自己心里不清楚么，還有，堂叔早就已經(jīng)回了蜀地，他會(huì)是新一任蜀王?！标愭q絨的睫羽遮住了眼，看不清神情，只聽她道：“我想，蜀地百姓人人家中都要放爆竹以示慶祝吧?！?/br>
    “押下去?！?/br>
    玄甲兵士將暴怒的蜀王押了下去，陳姝看向殿中其他人，道：“請(qǐng)各位大人夫人都下去休息吧，天色不早了，等會(huì)兒還要登城樓呢。”

    眾人應(yīng)聲，緩緩?fù)顺觯械娜丝聪蛄艘恢币谎圆话l(fā)任由陳姝施為的陳熠，看著這位板上釘釘?shù)奈磥硖?，心中又重新估量了一下陳姝這個(gè)meimei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百官及女眷退出后，陳姝對(duì)孟婕妤道：“孟婕妤請(qǐng)吧，回你的景泰殿去。”

    孟婕妤帶著陳婥和陳燁離開，她有些失魂落魄，不過今晚能夠保住性命已經(jīng)是萬幸之至了，其他姬妾妃嬪見了，便立刻拜下，同著孟婕妤離開。

    不出片刻，殿中便空了，陳姝又看向了盧后，只見盧后仍舊端坐在高臺(tái)上，陳姝一笑，緩步上去，盧后道：“呵，好深的算計(jì)?！?/br>
    盧后看向陳熠，道：“阿熠有這樣的meimei，自然什么都不用cao心了。”

    這話說來是挑撥離間的，陳熠面色不變，陳姝卻是冷笑一聲道：“諸多手段都是同母親學(xué)的，多謝母親教誨。母親，請(qǐng)吧，再看一眼這大魏宮殿吧，今生今世，你都不會(huì)再出來了。”

    “哈哈哈哈。”盧后慘笑。

    “我盧眠只是輸了，沒有錯(cuò)。”說著盧后起身，她的脊背依然筆直，揚(yáng)著下巴，一步一步走出宮室。

    就在她將離開的時(shí)候，陳姝點(diǎn)點(diǎn)頭忽然道：“母親說的對(duì)，你輸了，成王敗寇，從此以后，再無盧后，再無盧氏。”

    盧后身形一頓，腳步有些踉蹌，離開了。

    所有的人都走了，殿中只余陳姝和陳熠二人，陳姝道：“散場(chǎng)了，我們走吧。”

    陳熠站在那里，一動(dòng)不動(dòng)，看著陳姝，陳姝道：“這樣盯著我做什么？”

    陳熠忽然從一旁的案幾上拿起了一柄鋼刀，直指陳姝，刀上鮮血落下，他道：“阿姝，你我之間總要做個(gè)了斷，才是?！?/br>
    第109章 兄妹

    許濛悠悠醒轉(zhuǎn)，她拉住一旁滿娘的袖子，道：“阿滿，阿樾哥哥他，他怎么樣了？”

    滿娘沉默了，許濛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不敢置信一般，“不，不可能的，怎么會(huì)呢？”

    “現(xiàn)在安置在偏殿，等人收拾好了孝懷太子的宮室，便停靈在那里。”滿娘這話說得艱難。

    許濛直愣愣坐在那里，恍了許久的神，才道：“你是說，他，他死了？”

    滿娘點(diǎn)頭。

    許濛的淚霎時(shí)涌了出來，她掙扎起身，“不行，我不能這樣躺著，偌大的宮室，阿樾哥哥一個(gè)人多孤單啊，阿滿，我要去，我要去見他?！?/br>
    滿娘沒拉住許濛，許濛起身穿上外袍，急急忙忙往外跑，一下撞進(jìn)了陳昱懷中，只聽陳昱悶哼了一聲，拉住了許濛，他面色蒼白，身上還帶著藥味，明顯是剛剛才包扎了傷口。

    “阿濛?！?/br>
    許濛臉上都是淚，十分驚慌，她道：“我要去，我要去?！?/br>
    陳昱嘆了口氣，“我陪著你去?！闭f著，牽著許濛出門，滿娘手上拿了件披風(fēng)急忙跟了出去。

    他們經(jīng)由正殿走向偏殿，卻在寂靜中聽到了刀劍相撞的聲音，陳昱神色立刻凝重下來，他把許濛護(hù)在身后，將正殿的大門悄悄推開了一個(gè)縫，只見里面，陳姝和陳熠正手持鋼刀相斗。許濛沒看到里面的情形，只當(dāng)又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便斂聲靜氣站在門外，可是當(dāng)她聽到陳熠說話的聲音，忽然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