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著郝宜的手出了精舍，緩步往前而來，進了養(yǎng)心殿，果然見何雅語人在殿內(nèi)，卻是站著并未落座，聽內(nèi)侍傳說皇帝駕到，早轉(zhuǎn)身上前行禮。

    皇帝看她這般規(guī)矩，卻道：“這里不是別的地方，你只管坐著等候就是了，難道朕要打坐一整天，你也站一整天嗎，豈不是白白累壞了，不用太過拘束?！?/br>
    何雅語道：“皇上虔心苦修，臣妾不能相助，就站一站陪著皇上也是好的，這是臣妾的福分，又哪里會覺著累呢。”

    正嘉聽了這樣應(yīng)答，覺著倒也可心，臉上才流露幾分笑意：“聽說你做了什么點心？”

    何雅語身后宮女上前，皇后將五彩填漆繪云龍的食盒打開，親手端了兩盤糕點出來，下面一盤還冒著熱氣。

    何雅語道：“這是茯苓梅花糕跟薯蕷芙蓉糕，都是臣妾親手做的，皇上嘗嘗合不合口味。”

    正嘉看那雪白的茯苓糕，做成了梅花的形狀，蕊心卻是粉粉的輕紅，他問：“這紅的是什么？”

    何雅語道：“是枸杞子磨成的粉，跟茯苓糕一起用，益氣補身?！?/br>
    “嗯，有心了，”正嘉又看那樣薯蕷芙蓉糕，淡淡櫻紅，看著不錯：“芙蓉糕里加薯蕷，朕還是第一次見。”

    何雅語笑道：“先前莊妃告訴臣妾，她向和玉仙長討要了一個極好的補身體的方子，里頭有一樣便是薯蕷，臣妾詢問過太醫(yī)，說此物甚佳，所以特制了這樣點心給皇上嘗嘗鮮?！?/br>
    正嘉饒有興趣地問：“哦？莊妃跟和玉要了什么方子？”

    “叫做九仙薯蕷煎，”皇后忙道，“只是那是給婦人補身的，可巧這薯蕷，對男子卻是極有大用?！?/br>
    正嘉笑道：“這名字也起的很好。難為你時時刻刻惦記著朕了?！?/br>
    何雅語見他興致高昂，便道：“皇上嘗嘗看好不好吃？”

    正嘉拈了一塊兒薯蕷芙蓉糕，輕輕咬了一小口，入口嫩滑香甜，不由頷首道：“果然上佳?！?/br>
    何雅語心中大快：“皇上喜歡就好了，再嘗嘗這茯苓梅花糕?！?/br>
    正嘉素來不太喜歡吃這些甜食，糕點雖好，卻不愿意多用。

    偏巧正在此刻，外頭有小太監(jiān)進來稟告說道：“皇上，雪臺宮那邊報信，說是……”

    正嘉道：“如何了？說?！?/br>
    小太監(jiān)才敢說道：“說是康妃娘娘……不成了?！?/br>
    正嘉蹙蹙眉，并未言語。

    康妃夏英露病了許久，太醫(yī)早就說過她過不了今冬的，這消息絲毫不引人意外。

    只不過何雅語原本因為皇帝開心，自己也有些歡喜，沒想到雪臺宮這會兒來打擾。

    按照皇帝以往的做派，是絕不會動容的，畢竟這位，連莊妃的三皇子滿月到如今，還沒見過一面兒呢。

    出身尊貴的嬰兒如此，何況一個失寵了的將死之人。

    何雅語心中雖這般想，卻不敢造次，只看向正嘉：“皇上……”

    正在這會兒，郝宜從外頭進來，走到皇帝身邊兒悄悄說道：“主子，來送信的是康妃娘娘的妹子，她如今跪在殿外，懇求皇上開恩，見一見康妃呢?！?/br>
    何雅語不禁皺了皺眉，忍不住說道：“胡鬧，這是什么地方，她一個宮外之人，破例許著進宮伺候已經(jīng)是開恩了，如今竟敢來要挾皇上不成嗎？且康妃是犯了錯才給禁足的，又何必在此時打擾皇上呢？”

    郝宜不敢吱聲。

    正嘉卻淡淡道：“此女雖然大膽，但她也是一派手足情深的緣故。行為雖然放肆，但其情可憫。至于康妃，既然是將去之人，萬事皆空，又何必再計較更多?！?/br>
    皇帝說了這句，便站起身來：“起駕?！?/br>
    郝宜忙道：“快擺駕，雪臺宮！”

    何雅語呆若木雞，卻又不敢喚住皇帝，眼睜睜望著皇帝出殿而去，回頭看看桌上的點心，甚是氣惱。

    她費盡心思哄皇帝開心，卻在關(guān)鍵時候又給雪臺宮壞了事，這康妃怎么就不能安安靜靜的死。

    皇后拉著臉走出養(yǎng)心殿的時候，恰好看見正嘉緩步下臺階。

    在皇帝正前方臺階之下，跪著一道婀娜的身影，并非宮裝，只是尋常的閨閣打扮，看著倒也別有一番韻味，這自然是夏英露的胞妹夏瑜芳了。

    正嘉走下臺階，在夏瑜芳面前停了停，垂眸道：“你這般冒失而來，不怕朕降罪嗎？”

    夏瑜芳不敢抬頭，伏身貼首道：“回皇上，臣女只是不忍康妃娘娘苦捱，娘娘一心惦記著見皇上一面兒，她畢竟是臣女的jiejie，皇上若是降罪，臣女也甘心情愿領(lǐng)受，只求皇上開恩，成全一個將死之人的心愿?！?/br>
    正嘉凝視著她，半晌說道：“你抬起頭來?！?/br>
    夏瑜芳果然緩緩抬頭，相比較康妃的明艷，夏二小姐生得要溫婉可人的多了，兩只杏眼看著甚是馴順溫柔，一看便知道是個乖巧懂事的。

    正嘉看著這張美人臉，因為那點子溫柔，心底突然掠過某個人的影子。

    “起來吧，朕不會責怪你?！闭稳耘f面無表情地抬頭，口中說道：“所謂‘孝悌’，孝為父母之愛，悌為兄弟姊妹的手足之情，朕生平最重孝悌之道，你是為了你的jiejie來求朕，朕豈會怪罪?！?/br>
    此刻抬輦已到，皇帝邁步上輦，起駕往雪臺宮方向。

    郝宜一揮手，一名小太監(jiān)上前扶住夏瑜芳，二小姐踉蹌也起身，隨著御駕而去。

    雪臺宮內(nèi)，康妃本正躺在榻上奄奄一息，不知為何突然睜開雙眼，命宮女給自己梳妝打扮。

    宮女跟嬤嬤們見她忽然間神采奕奕，不知情的以為康妃大有起色，但那些有經(jīng)驗的嬤嬤卻知道，不過回光返照而已。

    康妃卻一心催促讓快些梳妝，且說：“皇上快到了，你們趕緊。”

    又吩咐把那件自己最喜歡的紫緞繡芍藥的宮裝拿來。

    大家本來不肯相信，畢竟二小姐親去養(yǎng)心殿相請，這許久都沒有消息。

    且皇帝的性子天生冷情，連莊妃娘娘產(chǎn)子還沒去看過呢，又怎會來這種腌臜冷落的地方。

    沒想到才給康妃裝扮妥當，外頭便報說：“皇上駕到了！”

    大家都驚呆了，不知康妃為何竟未卜先知。

    康妃則雙目炯炯，滿面喜色。

    看見正嘉邁步進殿之時，康妃裊裊上前行禮。

    雖然病了連月，容顏憔悴，但經(jīng)過一番精心裝扮，加上她回光返照之效，竟仍美的不可方物，明艷動人。

    一同回來的夏瑜芳見狀，嚇得心怦怦亂跳，也以為康妃已經(jīng)好轉(zhuǎn)，生恐皇上因此而怪罪自己欺瞞圣駕。

    連郝宜也目瞪口呆。

    可正嘉畢竟不是尋常之人，見康妃神采奕奕，更勝從前，心中便有了不好的預(yù)感。

    這模樣，倒像是一朵花開到極致，美艷絕倫，但接下來……不免就是凋零了。

    當下只做不知的，道：“愛妃不必多禮。起來說話?！?/br>
    夏瑜芳忙上前扶著康妃：“娘娘、您怎么……”

    不等她說完，康妃道：“我有兩句話要跟皇上說，你們先都退下吧?！?/br>
    眾人面面相覷，不敢違背。

    等大家都退下后，康妃緩步走到正嘉跟前兒，雙膝跪地，手扶在他的膝頭：“皇上還肯來看望臣妾，可見心里還有一點臣妾的影子。”

    正嘉見她如一枝頽艷的芍藥，知道她人之將死。便道：“你想跟朕說什么？”

    康妃哀媚地看著皇帝，柔聲道：“臣妾很是后悔……后悔先前不知天高地厚，恃寵而驕，才落了這個下場。然而臣妾對皇上的心，可鑒日月。如今臣妾不恨任何人，只是后悔、沒有更多的時間伺候皇上了。”

    正嘉聽她語調(diào)哀婉，容貌可憐，不禁抬手在她發(fā)端輕輕撫過。

    康妃小心把臉頰蹭在皇帝的膝頭：“臣妾犯了大錯，皇上卻并沒有廢黜臣妾，只容禁足宮中。但若見不到皇上，便已經(jīng)是臣妾的陌路了。如今臨死能再見皇上最后一面，終究是心滿意足。臣妾不求別的，只有兩個心愿，還求皇上答應(yīng)?！?/br>
    正嘉嘆道：“你說?！?/br>
    康妃說道：“臣妾本想熬過年下，免得攪了大家新年的興致，只可惜終究不能的了，臣妾去后，喪儀等一切從簡，不必驚動臣民百姓?！?/br>
    正嘉道：“你有這份仁心，甚好，也是你的功德?！?/br>
    康妃道：“第二件，臣妾自恨不能長久侍奉圣駕，但臣妾病中這幾日多虧了胞妹在身邊陪伴，瑜芳她跟臣妾不同，她性子溫婉，善解人意，若臣妾去后，皇上能把她守在宮中，代替臣妾為皇上盡心侍奉，臣妾就算去了地下，也是……瞑目了。”

    她說著說著，已經(jīng)有些氣力不濟，聲音也逐漸沙啞。

    正嘉看著她瘦的脫形的手，終于將她握住：“朕都答應(yīng)你?！?/br>
    夏英露仰頭望著皇帝，目不轉(zhuǎn)睛地，啞聲道：“臣妾多謝皇上恩典?！?/br>
    她拼盡全力握著皇帝的手，依依不舍，淚珠滾滾地從眼角滑落。

    在皇帝去雪臺宮探望過夏英露之后，當夜，康妃娘娘便病故了。

    此后數(shù)日，皇帝發(fā)詔，封了夏英露之妹夏瑜芳為瑜嬪，仍舊住在雪臺宮。

    后，再發(fā)上諭，封莊妃之子為康王。

    第79章

    不管如何，表面上看來, 宮內(nèi)的春節(jié)還是歡喜而祥和的。

    皇帝的家宴, 戲文，飲食, 有了寧妃跟莊妃的協(xié)理, 越發(fā)的盡善盡美，更合太后的心意, 令她十分歡喜, 稱贊不絕。

    又因為是佳節(jié)家宴, 不僅有太子趙暨列席，連莊妃的三皇子康王殿下也給抱了來。

    這還是皇帝第一次跟這個襁褓中的嬰兒見面，瞧著小孩子臉蛋肥嘟嘟的, 眼睛烏亮, 有些好奇似的望著自己, 皇帝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一抹笑：“這孩子長得不錯?！?/br>
    莊妃一直在旁邊捏著心，見皇帝如此稱贊, 又笑的燦爛, 才總算是松了口氣。

    寧妃在旁說道：“多虧了莊妃jiejie靜心養(yǎng)顧，太后也時常過去探望?！?/br>
    莊妃忙道：“自然也有meimei的功勞?；噬? 這孩子跟寧妃很是親近呢?！?/br>
    “是嗎？”正嘉興致高昂, 仿佛不信。

    莊妃向著寧妃一招手, 寧妃笑道：“jiejie如何難為臣妾。”話如此說, 卻走到跟前, 向著小皇子輕輕招了招手。

    說也奇怪, 那孩子見了寧妃動作，便咯咯地笑了起來。

    圍觀的眾人大樂。連皇帝也笑的微微仰首。

    恰皇后帶了太子趙暨前來，趙暨上前行禮，畢竟是太久沒有親見父皇了，又是積威之下，趙暨忍不住的緊張。

    先前皇后交代了多少次讓他面帶笑容，趙暨卻實在是笑不出來，只得恭敬地低著頭。

    正嘉看向太子，見他似有畏縮之意，臉上的笑就像是見了日頭的雪，微微消薄了些。

    但這般場合，皇帝知道是不可冷落太子的，便只把康王交給莊妃，溫聲說道：“暨兒來了，不用拘禮，起來吧?！?/br>
    趙暨起身之時，隱隱地竟有些頭暈，皇后忙拉了他一把。

    正嘉假裝沒看見，舉手請?zhí)舐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