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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禎娘傳在線閱讀 - 第91節(jié)

第91節(jié)

    這一日禎娘早早起身,打點好一應(yīng)便坐馬車至了泉州同知的官宅——這是新上任的同知大人女眷第一回招待客人,也是上上下下都請了。禎娘算是到的早的,這時候竟沒有幾個人,說起來她也好久沒這樣早來場合了。

    只是這不是沒有緣故的,她才一進門,就有一個盛裝婦人把她抱住,上下看她,眼圈也紅了。等到兩人相視而笑,才道:“這都有快十年沒得見面了,你倒是和小時候沒什么兩樣呢!”

    是的,不錯。這人正是禎娘的舊相識,快十年不見的盛國公府小姐安玉淳!當初她出嫁嫁的也是一個好門第,家里本業(yè)做官。也傳承有幾代,雖沒的什么閣老天官,也算是詩書傳家。到如今家財過的,更重要的是他們這樣的人家,男子都有功名!

    如安玉淳的丈夫,在娶她之前就是個舉人了。這樣的人家,等到成親以后,無論是謀實缺也好,往上再接著考進士也好,都不難。那么將來不說做宰相,給安玉淳討個誥命卻是十拿九穩(wěn)。看中這一點,當初盛國公府才會許嫁的。

    也是確實能為,待到玉淳同丈夫成親第二年科舉他就中了進士,雖說只是三家賜同進士出身,那也是進士——只是這樣的成績,翰林院是不要想了,只去了一個極容易做出成績來的縣里當縣令。做過兩任,考評都是上上等,如此便在京城活動,點到了現(xiàn)在的泉州同知。

    人都說‘千秋萬歲名,不如少年樂’,等到大了再想小時候,苦也是甜。何況實打?qū)嵉纳倌晗矘贰澞锖陀翊緝蓚€人共同記得的就是那時候在盛國公府家塾上學,再不然姊妹相聚玩樂,何等快活!

    等到新同知大人來到泉州,禎娘才知道他夫人竟是安玉淳!再沒想到少年時的同學姊妹竟能相遇,饒是她再不外露,今日也雀躍了——出門早早,到了官宅更是情難自抑,握住玉淳的手說不出話來。

    趁著人還不多,兩個人在安靜僻落的一處亭子坐了,禎娘才道:“你出閣的時候我早已不在家了,后來與你們還斷斷續(xù)續(xù)有聯(lián)系的也只有玉浣玉潤兩個——他們出門早,留下了地方。只是到底各自有家,不在一個地方也就失落了?!?/br>
    禎娘說的都是實話了,哪家的女子不是這樣。出嫁之前的閨中密友,夫家不在一個地方的,隨他再怎么親密,后來也是要生疏的。但是她們又確實是閨中密友少年女伴,只要還能再聚首,有的是話說,有的是情敘!也不需要經(jīng)過什么,立刻就能找到當年一樣的感覺。

    玉淳也道:“誰說不是,偏我家外子是各處外放做官,更加沒個準了!不過是緣分呢,有這個再不能相見的也相見了——自出嫁起我就不曾回過金陵老家了,你也是一樣。且當初我們誰也不是到泉州的,誰想兩三年間都過來了。”

    兩個人聚在一起不知道有多少話說,從那時候?qū)W塾念書說起。每日晨間大家來學,排著隊伍背誦昨日學的。若是能瑯瑯背誦的,自然不會挨打,若是半生半熟,總打磕絆的,那就等著有寸把厚的竹木板子打手心——盛國公府家塾嚴格,就是女孩子也是要這樣讀書的。

    這樣打手板的事都說的有樂趣,更不用說那些趣事。大家一起學著用松香等修毛筆,其實哪個是要省這一支毛筆的,不過是為了趣味。還有夫子教導(dǎo)裝訂書籍、用白紙打格子、簡單裝幀,那些‘手藝’,明明對她們無用,但是想起來,滿滿都是那時候的快樂。

    說完這些,禎娘便道:“現(xiàn)在我們說我們那時候讀書的事情,時候可過的真快?。∏靶┤兆游乙恢泵χ嫖遗畠赫覀€處館的夫子,中間的困難麻煩沒什么好說的,只是原來我們已經(jīng)到了這時候了,心里好多感慨。”

    玉淳比禎娘晚出嫁一年光景,長子卻比禎娘的長女要大半歲,如今已經(jīng)在啟蒙讀書了。聽到這個也是感慨萬千:“我家那個天魔星,本性貪玩的很,偏又不服管教,有許多怪性子。雖說是啟蒙,家里夫子說了,真是比個舉業(yè)的還勞神!好像我們才在學堂上課,轉(zhuǎn)眼竟然要憂慮兒女讀書的事了,時光確實太快了。”

    兩個人說著說著又轉(zhuǎn)到當時小姊妹玩耍,說到江南四時風流。玉淳也是撲哧一笑道:“我原先是到了山東一處縣城里,北邊重南風??h里的婦人都愛和我交際,我拿了我們小時候玩的游戲與她們消遣,竟然個個都是贊的?!?/br>
    禎娘原本在太原呆了好幾年,這些事情都知道,也跟著道:“那時候我們不只做家鄉(xiāng)那邊的游戲消遣。還有每年給我送東西的船北上——其實也不是甚珍貴東西,只能說是家鄉(xiāng)土儀,全是我娘與我慰思鄉(xiāng)之情的。然而拿出去分送各家,因為比商鋪里還要時新,倒是比那些價貴的禮物更好?!?/br>
    那時候送來的確實不是什么頂尖昂貴的東西,也就是松江的布,江寧的寧綢、庫緞,杭州的紡綢,湖州市的縐,橫羅、直羅,各種紗、繡品;筆、墨、紙、硯等文具;糖、木料、竹器、瓷器等日常用的;信箋、香袋、香珠、扇子、扇墜等小玩意兒。

    玉淳笑著拍手道:“你可別說,這些東西我這一回沿路過也是買了的,就是打算來了之后各家送禮有個添頭——也只能當個添頭了,這里可是泉州,離著那邊也近,這些東西算日常,不算稀罕?!?/br>
    兩個人在偏角里說話,只是沒能說太久。今日可是玉淳請客眾人,怎能和禎娘兩個一齊躲在這邊!于是到了人漸漸多的時候玉淳就各處照看眾人,做好一個主人家,禎娘也是特意在旁作陪,與她介紹眾人。這時候眾人才知道兩人有舊,再想到玉淳的出身,更加高看了她一眼。

    這一場席開到尾,玉淳也十分累了,本打算留禎娘說話的,到底沒能夠。最終只能道:“今日事太多,這會子還要指揮他們收揀東西,與外頭酒樓庖廚結(jié)賬之類,便不留你了。等過幾日,尋個我們都十分空閑的日子,非要好生說一回話不可!”

    禎娘眼睛里滿是笑意,臉上因為喝酒多也紅了起來,立時就點頭應(yīng)了下來。直到到了家,也好心情。也正是到家的時候有個顧周氏身邊的丫頭過來道:“奶奶,太太今日見了給小姐請的夫子,說讓你去一趟萱瑞堂?!?/br>
    大約半月前禎娘終于在高文靜推薦的幾個人選里選定了一位近六十歲的老舉人到家處館,當即給的就是五十兩銀子的路費,也是定下人家心,讓盡快趕來的意思。她卻沒想到能來的這樣快——從浙江到泉州確實不遠,但是算上打理家里處理事情,才半月就到了這邊,已經(jīng)是不得了了,以至于禎娘都沒預(yù)料到這個。

    不過來得早是好事,禎娘應(yīng)下便往萱瑞堂走。等到入了待客的廳堂,果然見到一個陌生的。那人頭戴方巾,身穿蓮青緞子直裰,腳下粉底皂靴,三綹髭須,約有五十多歲光景。禎娘心里估量,這該就是那位夫子了。

    兩邊行過禮,原本就有高文靜一力舉薦,這時候禎娘見他生的端莊質(zhì)樸,落腮胡,儀容謙仰,舉止溫恭,心里已經(jīng)滿意了十二分。也因為是給女兒尋老師,所以格外恭敬,與他說話道:“久仰夏老先生大才,敢問尊號?”

    ——這位夏老先生原來家中是耕讀傳家的,到他這里二十歲中秀才,三十五歲中舉人,自此之后再沒有寸進。他本來就是一個不愁吃穿的出身,不說大富大貴,吃飯卻從來沒得問題的。

    這樣的出身,再加上舉人身份,怎么的也可堪過活,何必要到人家家里處館?這其中有個緣故,原來十來年前他夫人身患重病,中間醫(yī)治不知道耗費了多少銀錢,銀子就像是流水一樣流走了。只是就是這樣,夫人也沒有病體痊愈,反而夏老先生的家財散盡。這樣,不得意他才出來處館。

    之前他是教過兩班學生的,也都是在人家家里處館。當時高文靜說過:“這位夏老先生絕不是什么浪得虛名的,他原來在京城戶部尚書家里教他幾位小公子,等到小公子們一個個考了學,這才辭館。后來又到了揚州鹽政許大人家里處館,直把許家二公子送到了舉人,其余兩個小的也到了秀才。只是這幾年感受身體越發(fā)不好,不愿意太過勞心費神,于是不愿意去那些給孩子舉業(yè)的人家,不然誰不去請!”

    兩人對答了幾句,禎娘心里不說如何了解這位高文靜口中的夏老先生。但至少表面來看和高文靜說的是一樣一樣的,并沒有什么差別處。如此已經(jīng)是上上簽,禎娘便讓人去叫洪鑰過來拜見夫子。

    洪鑰過來的時候尚且懵懂,直到禎娘與她說這是以后教她讀書的夫子才明白這是要做什么。她原來是一個極活潑,不大坐的住讀書的,這時候也知道是給禎娘做臉,所以把頑皮一面收了去,規(guī)規(guī)矩矩行禮。

    禎娘便摸著洪鑰的頭頂與夏老先生道:“夏先生,這就是我家那個天魔星,平常最頑劣不堪的一個。三歲起就敢打馬拿刀,偏她父親不禁著她,一直到現(xiàn)在也沒改掉毛病。往后她就交予您管束讀書,但凡她有個不聽教導(dǎo)不敬師長的地方,您只管教訓(xùn)就是?!?/br>
    夏老先生看了看才五六歲的洪鑰,正是和自己最小的孫女一個年紀,心里喜歡。至于她眼里一點機靈勁兒可瞞不過他去,要知道他和多少小孩子打過交道,一眼就看出來了。不過他不是那等非要把學生教成一個呆木瓜的,見到這樣有靈氣的孩子反而格外喜歡——何況洪鑰是個女孩子,用不著為了科舉扳性子,更加不用在意了。

    他相當和氣地問了洪鑰幾句話,不過是識得多少字,會背什么書。洪鑰雖然小,卻是答的清清楚楚有條有理。再看她的進展,夏老先生知道她定然是個極有天資的——做老師的誰不喜歡聰明些的學生,于是臉色越發(fā)好了。

    ^第149章

    禎娘家里這就聘下了夏老先生做西席, 專門教洪鑰一個。按照使費是一年一百二十兩銀子,比別人家里教公子的西席還高得多了, 這也是禎娘看夏老先生是個有真才實學得人敬重的。另外在外院撥了一個小院子專門與他居住, 兩個小廝照顧起居, 還管他三餐吃飯四季衣裳等, 這也都是應(yīng)有之義。

    至于夏老先生自己教洪鑰這個學生也有趣味——說是身體不好,受不得太過勞累,轉(zhuǎn)而教女學生的。實際他是真心有些喜愛教書育人, 特別是見到一個好材料都是見獵心喜,恨不得用心打磨, 把他雕琢成才。

    按照他們這些夫子的說法,根據(jù)學生的才智把他們分作三等。每天讓讀不同句數(shù)的書, 第一等最聰明的學生可以讀新書上百句,且等到第二日背誦時候倒背如流。第二等則是資質(zhì)中等的,每日可讀新書四十句到八十句, 具體多少再有斟酌, 只要用心, 第二日還是背的出的。第三等就是夫子基本不管的, 就是只有二三十句, 第二日也背不出,這樣的學生根本讀書讀不出來。

    若是按著這個來分,洪鑰自然屬第一等中的第一等, 資質(zhì)好的不得了。這樣夏老先生教導(dǎo)的時候就可以說相當省力氣,竟是不需費心的感覺。而且教什么會什么, 這樣的學生進步是看得見的,好生討他喜歡。以至于他與周世澤感嘆:“大人千金只可惜是個女孩子,不然的話,多少狀元考不得!我是沒有見過比她天資更出眾的了!”

    對此周世澤當然是驕傲的,只是回答的時候他卻哈哈大笑道:“雖說我家鑰兒聰明異于常人,但要說再沒見過比她天資更出眾的了,那則是因為先生您沒見過她母親小時候讀書的樣子,那才是真的出眾!”

    周世澤其實也沒見過禎娘小時候讀書的樣子,但是他看過禎娘現(xiàn)在讀書的樣子,也曾經(jīng)聽文mama說禎娘少年時代的事情。所以他清楚禎娘到底在這些事上聰明到什么程度,她是那種真正能做全才異才的人!

    夏老先生要來周家處館,當然是打聽過周家的情形的。知道周大人如今做著三品參將,還單領(lǐng)著一支水師,算得上頗有權(quán)勢。然而說到他家主母才是厲害,珍珠顧家的女兒,生意卻不在珍珠一件事上。如今財勢滔天,正是身邊金銀如流水涌動。

    這樣富貴雙全,有錢有權(quán)的人家,他本來還有些疑慮。只是因為相熟的幾個人都極力勸告他,告訴他這家如何好,那邊又人未到路費先到。沒得法子便過來了。等到了周家才知道,他們這樣的人家,進去看卻是另一種光景,是個富而好禮之家,倒是個難得之館。

    他那時才到周家就已經(jīng)見過禎娘了,后來因為避諱人少婦人家并沒有見過幾面,更不要說說話了。從幾次見到人知道她定然是個不俗的,或者說見這位夫人生平就應(yīng)該知道她的確是個不俗的。但是說到讀書,夏老先生還真不知道她是那樣有天資的。

    不過這樣不是身新奇的事兒,他只笑著與周世澤回道:“學生老家鄉(xiāng)下還有句俗語,叫做‘窮有根,富有種’。我那女學生是一個這樣出色的,也就知道夫人該是如何,這樣的事就是有本而來?!?/br>
    也就是這一二月間,洪鑰每日上學,禎娘見她日日長進,放下了好大一樁事,也能夠重新放更多心思在別的事情上。又是這一日,有玉淳相邀,禎娘再看今日確實沒什么事,或者說是有的事都是可以推掉了,然后就往同知大人官宅去。

    去的時候卻很詫異,只因為玉淳邀她的時候并未說明還有別人。然而這時候禎娘來到,花廳里還有另外兩個婦人。這兩人禎娘并不認得,直到玉淳與她介紹道:“禎娘,你不認得這兩位,都是與我夫家是通家人家的。一個是廣州布業(yè)大王伍家的伍太太,另一個則是潮州第一的瓷商郭家的郭太太?!?/br>
    介紹這兩位的時候玉淳是有些尷尬的,禎娘一望便知——這有什么不知道的,無非這兩人是突然來到的,且因為是同知大人的通家朋友家的,玉淳也不能掃了對方面子,但對禎娘就抱歉起來。

    因為她很清楚,這兩位非要見到禎娘,定是有什么事請禎娘幫忙,而禎娘一般是不會幫的,不然何必要借助自己!直接上周家的門就好了。反正周家的門一般人難進,對于他們這些人來說卻不是。

    禎娘知道這不關(guān)玉淳的事,況且她也沒有脾氣大到那個地步,臉上依舊平和的很,只是與兩人見禮打招呼——兩人見禎娘這個樣子也是松了一口氣,知道自己唐突,可是真的有事而來,并且是大事,不容得她們在意這些。

    禎娘卻不管她們想了多少,她就真把這當作和之前沒什么區(qū)別的姐妹相聚。喝著家鄉(xiāng)那邊帶來的茶葉,吃著家鄉(xiāng)風味的點心,與玉淳抱怨道:“你知道我家人口少,至少現(xiàn)如今院子是相當寬敞的。就是這房子的形制上花園格外小,我進來后還修了個暖房好冬日養(yǎng)花,這就更窄了?!?/br>
    玉淳笑著聽了,等她停下就道:“我這里也是一樣的,之前在山東小縣,縣衙后面官宅何其狹窄!就連伸個腳的地方都沒有,我從小何曾住過那樣狹小的地方,滿屋子丫頭媳婦都擺布不開。來了泉州就不同了,官府有錢便能把官宅修的闊朗好看。不過還是不如你那邊,隨便就能修改——我也想要個暖房養(yǎng)花呢!”

    禎娘回道:“可別這么說,你們這里不能隨便修改是因為花的不是自己的銀子。每一任同知大人都能重新修繕一番同知官宅,然而朝廷出錢就不會讓你隨意亂花。不核定核定,全隨你意,不知道又要出多少事。”

    說到這里兩人說起了園林上的事情,這時候旁邊的伍太太才開口道:“這就是周奶奶和同知婦人是江南人了,講究園林厲害。這些年泉州這里也興,我倒是認得一個本地懂園林,專門與人家畫園林圖的,名叫張華亭。這人治園極有巧思,一石一樹、一亭一沼,經(jīng)過他的指點都有自己的韻致所在。原先他在廣州生活,各貴人家都請他謀劃自家園子?!?/br>
    說到這里幾個人倒是都有話說了,如今天下尚南風。這個南指的是江南,不過這個江南不是指的什么長江以南諸多地方,而是專指浙江、安徽、蘇北等一些地方。江南是天底下最富庶最文雅的地方,至少在人所知中是這樣,人人都是心向往之,以學南風為榮。眼前的幾位都是富貴人家的女眷,有的是時間、精神、財力等去消遣,自然對江南一應(yīng)物什格外懂行,其中也包括園林。

    到了如今,江南人遍布天下,在許多行業(yè)都影響頗深。同時他們也把江南的習慣帶到了自己落腳的地方,始終如一地按著江南舊俗講究吃、講究穿、講究宅第、講究園林、講究書畫、講究文玩、講究娛樂戲劇,至于歲時節(jié)令、看花飲酒、品茗弈棋,更是無一不保留下來。

    從園林說起,四人說了好多東西,竟是說不完的樣子。玉淳還拿出了幾盆自己養(yǎng)的盆景,確實照料的好,其中納萬景于一盆的風雅引得眾人嘖嘖稱贊。玉淳頗有些得意,這些真的是她自己一手包辦的,并沒有假他人之手。

    此時她扶了扶鬢邊的花釵,故作可惜道:“這也就罷了,我如今能有多少閑心?一大家子要照料,特別是幾個小的淘氣,整日也就是相夫教子的瑣碎事情——我曾聽人說,女人成家了就要漸漸從珍珠變成魚眼珠子,果然不假。打理俗事不停,再好的光澤能經(jīng)得住這么搓磨!不比我小時候,禎娘是知道的,我們姐妹一些人成天做這些耍,好像是從來不沾凡塵?!?/br>
    禎娘淡淡搖頭,又點頭道:“我好久不曾見過以前姐妹,但自成親以后,所見的婦人雖然各有好處,其中也有殺伐果斷巾幗不讓須眉的。卻再不見小時候的樣子——現(xiàn)在看那時候覺得小孩子氣。然而那時候我們也最好,沒得瑣碎沒得憂慮。人說天上的仙女吃的是落花喝的是露水,不染塵埃,那就是那時候了罷!只可惜了,我們又不是仙女,這就下了凡?!?/br>
    聽到禎娘難得這般感性,玉淳也是笑著連連點頭,就連伍太太和郭太太也連忙點頭。除了捧場的緣故,其中也有這句話正說中了心思?;叵肱思乙簧?,最好的時候果然就是未出閣在家里做大小姐的時候。

    郭太太就嘆息道:“再看看如今我們擔憂的是什么,要么是家里說不上話,那就整日想著討好上下。上邊的公公婆婆,中間的妯娌小姑,另外還要小心服侍丈夫,哪一個好打發(fā)!”

    伍太太在旁接道:“要么就是在家里說得上話,當家媳婦,說起來有些威風,上上下下不敢小看,下人們也格外尊敬。但是其中另外的艱難就不足為外人道了!譬如我們,整日不是想著幫忙家里生意?若是男人不爭氣,更該頂上。只是難啊,我家一直的打算是能不止步于布業(yè),至少不能止步于廣東一省的布業(yè)。然而真到別人的地盤,才曉得有多難!”

    閑話多說,禎娘心里已經(jīng)有了定論——如今的泉州上下,什么生意不看禎娘的眼色?再往北去,更加厲害的浙江禎娘也有一席之地,說話也是人人要聽一聽的。這兩位太太的目的清楚明晰,這是來拜碼頭來的!

    當然拜碼頭也只是原因之一,不然去往周家下帖子就是了,何必要擔著討人嫌的風險通過玉淳這邊。不過是兩人想要關(guān)系更近一些,討到禎娘的指點——就是禎娘的指點,如今禎娘過去的生意都被人翻來覆去的研究,除了眼光超絕,能力出眾之外,還有一樣就是鴻運當頭!

    這絕不是別人對禎娘的輕視,把她的成功歸結(jié)為運氣?;蛘哒f這才是旁人對她的至高評價,有些東西已經(jīng)到了看的人看不懂的地步,只能安放于運氣。何況鴻運當頭有什么不好,這世上最難打敗的就是運氣呀!

    眼光超絕其實并不一定會贏,能力出眾也一樣,這世上被埋沒的人才還少?不然也不會那么多的懷才不遇。更何況,許多失敗本身就是沒有道理的,憑你別的再好,挑不出一點差錯也是失??!

    然而運道這一樣,看似虛無縹緲,但是他真的來了的時候那可真是非同凡響。做什么成什么,想什么來什么,說是心想事成并沒有什么問題。就好像是你下定決心做一樣事,于是所有的事情都為你讓道,給你方便,直到有利于你的局面大成。

    和什么樣的對手做對最難,不是什么能力強的,也不是什么背景深厚的,更不是什么心狠的,從來都只是不會輸?shù)摹斜冗@個更絕望的么?人家就是運道所在,做什么都沒有輸?shù)?,除非自己作死!然而如今看起來,禎娘聰明的很,并沒有作死的跡象。這樣的運氣再加上本身的能力,不出意外她這一代后應(yīng)該是一個大家族崛起罷!

    不,已經(jīng)是一個大家族了,只是這個‘家族’還人丁單薄而已。伍太太這樣想著,和郭太太兩個人心照不宣——也就是因為運道與眼光并存,大家都想在禎娘這里討到一些意見。

    于是說的事情就逐漸開始往那些商場官場上去,禎娘當然知道這是刻意的引導(dǎo)。但是伍太太和郭太太都是十分有分寸的人,拿捏的恰到好處,總之不會讓人厭惡。不僅不覺得冒犯,而且就像閑話家常一樣,隨意也就說出來了。

    開頭禎娘還只是泛泛而談,說到如今生意的大勢,其中如何運轉(zhuǎn)——過去和如今的差距如此巨大,很多在時代浪潮里的人都摸不著頭腦了。甚至因此被覆滅的家族也不是沒有,那些積累上百年的家業(yè)啊,真的要斷絕起來似乎也就是幾年的事情。

    只要幾筆大生意失敗,周轉(zhuǎn)上不靈,那么有的是墻倒眾人推。都知道的做生意的向來是八個壇子七個蓋,互相借貸,到了那樣的關(guān)頭誰都想咬一口。沒有人伸出援手的!甚至說幫忙的人就是和其他等著瓜分的人如同死敵也沒什么錯。畢竟斷人錢財如殺人父母么。

    禎娘盡量用通俗話語說來,倒是讓人有茅塞頓開之感。原本對于這些事在場的包括玉淳都只能說是一知半解,或者說影影綽綽,從來沒有人能夠說的如此之清楚。但是,也就是這樣了。

    其實這也就是商科學塾老師的好苗子,那些在商科學塾做夫子的人,誰不是能把這些吃透!然而,真讓他們做生意又不然了——否則又何必做個教書匠,大可以出去經(jīng)商發(fā)財!

    然而等到禎娘說到實際上的事情的時候他們才知道真的厲害,禎娘是真的把所有生意,至少是她涉足過的生意了解的清清楚楚,就沒有她存疑的地方。聽她道來那些,你才知道自家準備太少——她都是知道的那么深那么透才下手,相比之下別人都顯得莽撞了。

    這種指點是很有用的,禎娘有時候隨口道出的就是自己總結(jié)的看法和規(guī)律,這都是吃透的人才能得到的秘密。都說‘會者不難,難者不會’,禎娘自己不知道自己說的多重要,伍太太和郭太太卻恨她說的太隨意,也不讓她們能夠拿了紙筆記下來。

    然而這不是禎娘本事的全部,當對著江南,或者說滿天下的人物品評的時候禎娘才叫做讓人拍案。識人認人是很重要的,很多的事都是因人成事,摸不準地界上面有哪些大佛,那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禎娘就說的清清楚楚,伍家若想做到布匹生意,松江沈家當然是當仁不讓的大佬,禎娘手頭興業(yè)錢莊就有他家干股。能力足夠強,是還在不斷上升的一家,說起來能與他家合作自然是好的。但是這樣的人家就還少不了霸道,到時候未見得好!既然是這樣,那還不如江西夏家。

    他家當然沒得沈家的威勢,可在布業(yè)也是響當當?shù)慕巧M瑫r他家因為官面上一直不得勁,對外格外敏感小心,拿大什么是沒有的,謹慎謙虛是他家的風格。至于合作,也沒有咄咄逼人的——當然,前提是你家在官面上硬實。沒錯,他家就是一個欺軟怕硬的!不過這沒什么,誰又不是柿子撿軟的捏。不會不好意思,反而會恨這世上軟柿子太少了。

    同樣是江西,江西宋家在景德鎮(zhèn)扎根,堪稱瓷界第一家。他們家說一句話,明日瓷業(yè)生意就要變天,真正是打一個噴嚏,瓷業(yè)聞一聲驚雷。然而如今他家的當家人不行,性格孱弱遇事不決都是小的,偏偏身邊輔佐的人也沒有擇好。如今他家說話已經(jīng)不能那樣硬氣了。

    郭家要在瓷業(yè)繼續(xù)有作為,首先要拜的龍頭應(yīng)該是湖北鄭麒。這人年輕時候是海上龍頭出身,心狠手辣,做事頗有一種威懾。在宋家疲軟的時候,他算得上是瓷業(yè)無冕之王,多的時候行業(yè)調(diào)度共同進退都看他就是。

    只可惜他年紀越來越大,底下又沒得親兒子,幾個干兒子面和心不和。什么時候內(nèi)部不穩(wěn)都是可能的——所以這也有風險。若是除了他,再退一步選投靠的,也就是四川張德淮。若是這個再不行,就只能揚州楊開明。

    這是兩家在商場本業(yè)的建議,若是想要做別的行業(yè),那么各行各業(yè)各家,那就有說不盡的了。泉州要找禎娘說話,或者方家?guī)鸵r——這個算到整個福州也沒錯。至于浙江,真是廟小菩薩多。若不是真龍,最好別隨意進出。

    真要進出,禎娘也只能列數(shù)難纏人物,一樣一樣品評。如日中天的劉家不用多想,其實已經(jīng)外強中干。最大的罪魁禍首就是與之合作的,曾經(jīng)家里的三大買辦??恐c劉家合作喝劉家的血,到如今羽翼豐滿,是要反客為主。

    禎娘冷淡道:“然而劉家還不能翻臉,只能和三家繼續(xù)合作。不然就是如今的空殼子都保持不住——話說回來,這樣的人家就算是空殼子也是值錢的,或者說值大錢。不然三家何至于要這樣慢的手腳,不就是為了連空殼子都壓榨干凈!”

    再至于四川,至于安徽,至于兩湖,至于兩淮,至于山東,至于京城,每一個地方禎娘都能如數(shù)家珍。這里面有太多人物了,禎娘沒見過幾個,然而生意場上交鋒不曉得多少,每一個都可以說是打過交道的。

    就算直接的交道沒有,間接的交道還是有的——誰都不知道,她和自己身邊的掌柜伙計師爺?shù)热?,到處搜集訊息,再結(jié)合自身打交道的過程,一遍又一遍分析,這些人的事她哪里不清楚!這時候她來說這些,即使不到十成十,那也有九成九。

    這時候伍太太和郭太太越發(fā)兩眼放光,她們是第一回清楚地知道該如何面對外面一點不了解的局面。有用,真是有用。說到后面,到了官場上的事情,就連玉淳也聽住了。

    大概是為了不背上妄議長官的帽子,禎娘用的是春秋筆法,說的隱晦又辛辣。但是在場的都是讀過書的,聽話聽音都是懂的,只是心照不宣而已。而這些對經(jīng)商人家有用,對玉淳這樣家里做官的其實更有用。

    聽過后她親自與禎娘奉茶,并道:“小時候就覺得你是個做大事的了,然而如今才知道你現(xiàn)在的位置也不是等閑得來的。對這些天下事了如指掌洞若觀火,又有幾個人能做到!若是天底下有你這樣得用的師爺,我家夫君早就求賢若渴了?!?/br>
    第150章

    禎娘做師爺什么的當然是玩笑話, 有這樣的本事,只要稍有時運也就發(fā)跡了。伍太太當即就笑道:“若周奶奶是個男子才好呢!天下之大她什么做不得?若想經(jīng)商, 就不必困于閨門, 大江南北甚至海外都跑的。若想做官, 真正好才學, 再配上這樣精干,首輔天官也是應(yīng)當!”

    禎娘知道這是與自己說好話,只是很有幾分真心, 所以也不言語。只是轉(zhuǎn)而擺弄手上盆景,賞玩再三, 最終還是拿開手去道:“我如今做這些情趣也少了,我記得當年我極愛這些, 微觀處是做盆景,大處就是造園林。當時我家花園和我的小院子,都是我畫的圖——也就是我家了, 不然誰家讓個小娘子這樣那般。”

    等到四人散了, 伍太太與郭太太私底下商議道:“今日才知道什么叫做‘聽君一席話, 勝讀十年書’, 別的人誰肯和外人說這些, 就是說哪里能夠說的如此透徹。我是說,我們不能受了人家的好兒,卻沒有一點表示罷!若是這樣, 以后還能有來往?”

    郭太太也不是一個木訥的,所謂一回生二回熟。眼前這就是一個機會了, 想法子謝謝人家也是一種搭上線的法子,總之來來去去也就熟悉了——就是說,謝謝人家只是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則是為了以后。

    禎娘給他們點明了道路,然而有一條道路她沒說,伍太太和郭太太卻是看出來了的,那就是禎娘本身就是一條極好的路子。她在泉州說一不二,在山西影響深厚,在浙江亦是擁有一席之地。并且方言大江南北,竟是到處都能說得上話,搭的上路子!

    退一步說,以后不走禎娘的路子,無論是靠自己闖蕩也好,找別人搭橋也好,交好一個禎娘這樣的人也是百利而無一害的。只是想到要有‘表示’,兩人也是頭疼,禎娘的身家擺在那里,人家缺什么需要你來表示?

    郭太太就立刻苦笑道:“我們都是家大業(yè)大的,平常讓我們心動的都不多了,到周奶奶那里又該是什么才足夠!再者說,這時候再去搜羅奇珍,沒得一年半載不能得。做謝禮,黃花菜也涼了。”

    伍太太比郭太太靈活多了,皺緊眉頭半盞茶的功夫就松開了,眉開眼笑道:“有了!就我來說,送禮這件事在于貼心妥帖,恰到好處最好。就你說的,到了這樣的身家看什么奇珍能動心?搞不好得了就要拋到腦后,還是衣食住行這些最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