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感覺這次副本之行危矣……” “剛才見天衍大神進了副本,倆男神pk,我突然不知道站誰?” 陸寒霜立于鋪滿日光的白色車馬殿房檐上,俯視庭院,白隊與第一關(guān)boss殺得你死我活。 揚手招來破云傘,傘面圣潔發(fā)光,傘柄綠瑩瑩,用混沌金蓮的蓮瓣與莖制成,他輕輕一揮手,破云傘飛向庭院中心,旋轉(zhuǎn)落下。 白隊這才發(fā)現(xiàn)不速之客,震驚抬頭——連發(fā)怒的boss都頓了手。只見傘面旋轉(zhuǎn)似有幻影,若蓮花徐徐綻放,越綻越大,鋒芒漸盛——畫面很美,被籠罩其間的滋味卻并不好受,柔美的蓮瓣亮芒如劍,一道道閃亮的光影割在rou上,不分玩家與boss,皆是血口淋漓! “靠?。?!” 白隊立馬放棄boss,往外狂奔,可怎么也掙脫不出蓮傘的范圍,哀嚎著,齊齊被送進復活點。 副本頻道通告【白隊團滅】! 黑隊臨時隊友們?nèi)嗳喽?,不敢相信這血淋淋的事實,下意識望向前方高大瘦削的黑色背影,天衍舉起巨斧犀利一劈,第二關(guān)boss被開了瓢,腦袋裂成兩半,重口味的畫面讓一行人齊齊渾身一僵,忙撇開視線,接著目光頓住—— 月華鋪灑在黑色將軍殿上,朦朧夜色中,遠遠一個瑩瑩發(fā)光如同鬼火的東西一點一跳逐漸靠近。 天衍面不改色提著滴血的巨斧轉(zhuǎn)身,眸色灰沉,給人以陰翳感,像茂樹般層層疊疊的情緒化作投入墻角的落影,他啟唇,“……陸寒霜?!?/br> 尋常的語氣,仿佛陸寒霜與普通玩家沒什么區(qū)別,隱隱透露出活人與數(shù)據(jù)在天衍心中別無二致的漠然心態(tài)。隊友們被噩耗驚得渾身一震,捂著膽顫的小心肝,呢喃著“怎么辦怎么辦”團團轉(zhuǎn),絲毫沒有察覺。 陸寒霜舉著傘自空中飄落,儀態(tài)翩翩,襯著螢光越發(fā)風采逼人,恍如玉面羅剎,嚇得玩家雙腿一軟。 陸寒霜微牽唇角,“你們乖點,我給你們一個痛快?!?/br> 玩家們欲哭無淚:求放過!輪空了大半年才被副本抽中一次,不要辣么殘忍好嘛?! 陸寒霜一甩破云傘,玩家們齊刷刷退后一步,紋絲不動的天衍便被顯在人前。 天衍沒有猶豫,舉起巨斧就開劈,血光映著斧刃寒芒把陸寒霜都逼退一步,厚重斧氣如泰山壓下——破云傘一頂,化作萬千針芒將斧氣穿成篩子! 兩人纏斗在一起,且戰(zhàn)且退,時間一分一秒從月上柳梢打到月懸中天。 陸寒霜突然渾身一顫,捂住胸口吐出一口血,旋即抬眼望了下天,正是滿月。陸寒霜當即放棄攻擊,轉(zhuǎn)身飛掠,足尖點著房檐起起伏伏,像破洞的風箏,搖搖欲墜飛出副本。 他身負三萬神魔瀕死前的不甘怨念,每逢滿月當空,陰氣大熾,便要承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折磨,烈火焚身,冰寒凍骨,陰煞怨氣腐蝕著他的靈魂,分分秒秒,直到一個小時后,懸月微斜,方止。 —— 天衍是職業(yè)玩家,拿游戲混飯吃,為了天羅棋出的那柄神器,他編寫了增加抽取概率的小掛件,苦熬一個半月好不容易等來機會,被一個肆意妄為的npc毀于一旦。斷人財路,奪人飯碗,仇大破天! 不爆了那把傘難償他的損失。天衍被彈出副本,面無表情揚起血洗的巨斧,幾個準備圍上來抱大腿的女玩家被這騰騰殺氣嚇白了臉,天衍看也不看,縱身飛到半空,地毯式搜索陸寒霜的蹤影! 陸寒霜似落葉球從空中飛速摔了下去,從骨縫里冒出的寒意凍得他牙齒打顫,哆哆嗦嗦爬起來,下一秒又像踏在翻滾的火海,幾乎站不住腳。 迎面走來一個黑衣人影,舉著斧頭劈下,陸寒霜想躲,沒躲開,整個人像燒沒了骨頭,軟噠噠往來人懷里栽——天衍措不及防,下意識有一瞬凝固,將將快抱個正懷時反應過來,閃身避開,兩人擦了個邊,天衍眼睜睜目視陸寒霜倒在地上。 巨斧劈空,只削掉陸寒霜背部的衣服。 陸寒霜蜷縮著,渾身打顫,津津冷汗順著琵琶骨美妙的線條滑下,沾濕皓白如月的肌膚,顯出驚人艷色,他雙目緊閉,睫毛像蝴蝶殘翼忽閃抖動,引人憐惜的姿態(tài)引不起天衍心中的波瀾。天衍再次舉斧,毫不介意趁人之危。 陸寒霜猛然睜開眼,目光沒有焦距,迸發(fā)出尖銳的恨與刺骨的怨,濃烈的感情震得天衍手腕一顫,險些握不住斧。 天衍眸光軟化,像破開陰霾烏云顯露些微天光,但這天光只是乍現(xiàn)——早有耳聞這個npc不同尋常。普通npc情緒儲存有限,喜怒哀樂刻板單調(diào)難以引發(fā)共鳴,唯有陸寒霜舉手投足間便能勾得人心起伏。 連他都中了招。 不過是一段數(shù)據(jù)!天衍壓下動容,待要狠下心,舉起巨斧的身影閃了閃,掉線了! …… 蕭衍睜開眼,游戲艙殼上方的電源燈暗淡,是斷了電。他摸黑從營養(yǎng)液中爬起,打開艙殼開關(guān),濕漉漉的手指太滑,費了點功夫。 隨著艙殼開啟,黑暗中呈現(xiàn)出一套四居室公寓。他沖空氣里喊了一聲,過了一會兒,才從書房響起一陣滾輪摩擦地毯的窸窸窣窣聲,每日自動沖電的聲控輪椅駛來。蕭衍臂力奇佳,雙手抓著艙沿一撐,整個下身被支起。他把毫無知覺的下半身挪到輪椅上——艙沿有點高,這個過程費勁而緩慢,蕭衍出了一腦門汗。 公寓位于本市最繁華地段的高層,這般資本,足以支付請一個男護工的消耗。 可空蕩蕩的公寓,除了蕭衍沒有別人,他控制輪椅穿過家具稀少的大廳,停在落地窗前。 夜幕四合,往日這個時候城市燈景如星,滿城不夜。此時四下一片昏暗,顯然整個臨湖區(qū)都停電了。沒法洗澡,蕭衍用浴巾簡單擦了一下身,時間還不到十點,上不了網(wǎng)又不困,呆坐在窗前,思維發(fā)酵。 蕭衍人生的痛苦是從四歲開始,他過馬路出了車禍,下半身癱瘓。 父母說他是因為追趕離家的爺爺才被拐彎的貨車撞上。但他失去記憶,記不起這位感情深厚的爺爺,也記不起爺爺離家出走的原因。醫(yī)生宣告他必須在輪椅上度過將來的人生時,他還體會不到那種絕望。 羨慕、無奈、不甘、怨憤,負面情緒積年累月增長,他才開始對“爺爺”有了印象,遷怒的對象。 不經(jīng)意間,腦中浮起陸寒霜失神的雙眼,其中翻滾的與他雷同的負面情緒讓他觸動。 蕭衍清心無欲,不太喜歡被人牽動情緒的感覺。 身不由己非常糟糕,雙腿的束縛已足夠讓他的人生喘不過氣來,如果可以,他希望能一生都保持心的自由。 思緒游走,時間滴滴答答走向凌晨,電子音報出時日,蕭衍皺起眉,又快到生日了!他父母早年離異,他這個沉重的負累被推來推去,等到成年才出來單過。父母各自重組家庭,對他關(guān)心寥寥,只有不肯現(xiàn)身的“爺爺”會在每年這時,給他寄送禮物,不論他搬到哪兒。 —— 尋仙里。 陸寒霜大汗淋漓,熬過幾經(jīng)生死邊緣的痛苦,慘白著臉從地上爬起來。 一段截取的新聞消息送至眼前,“……湖底打撈出真龍雕像現(xiàn)‘神跡’,臨湖區(qū)全區(qū)異常停電?!弊圆煊X位面融合征兆,陸寒霜便讓器靈時刻關(guān)注各地異動,本來已算胸有丘壑,此時,盯著神跡照片中的白龍幻影,他久久回不過神! 他親手救下的小白蛇,精心養(yǎng)育,助其化龍,它身有多少片銀麟多少根須他一清二楚,怎會認不出他那孽徒? 這個位面融合的,依然是當年的蠻荒星球——那孽徒寧可辜負師恩也要護住的地方! ——不知斗轉(zhuǎn)星移,拿走他洪荒山山水水花花草草百萬生靈的蠻荒如今變成了什么樣? ——不知那些野人守著靈石寶山,又偷走了多少他們洪荒大能嘔心瀝血開辟的道統(tǒng)? ——又不知,他“心”“心”“念”“念”的孽徒可還好? 風水輪流轉(zhuǎn)!?。?/br> 當年奪走洪荒大陸一切的蠻荒星球現(xiàn)在變成了施方——天地間一點點歸于荒蕪死寂的滋味一定能讓他們好好享受?。?! 一團郁氣在陸寒霜胸口橫沖直撞?。?! 他恨不能立刻沖出游戲,清理門戶,并當著孽徒的面,把孽徒曾費心奪取的一切毀于一旦?。。?/br> 可,不能!不能!不能! 怨憤嗞嗞從毛孔里冒著熱氣,復仇火焰吞吃著血rou,腐爛的情緒快沖破皮膚。陸寒霜面容扭曲、猙獰,傲骨支棱著,可笑又可悲——他根本脫離不了虛擬世界! 奪舍——念頭剛從腦中滑過,即被陸寒霜抹去,他已然惡報纏身,三萬神魔的怨念透支著神魂,再負荷不起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天地有知,善惡有報。 修行一道,可逆天逆命,不可逆人倫道德。 天道誠如明鏡,心無塵埃的人往往容易頓悟,多行不義者心生污垢,心不善有心魔,行不善遭天譴。因此,有德者未必得道,得道者必是德高善廣。若強行奪舍,再招惡報,雖暫時快活,但每逢法力寸進,其災劫阻厄遠比旁人兇險萬分,致使難尋大道,豈不本末倒置?倒時身死魂滅,何談復仇?! …… 陸寒霜漸漸壓下負面情緒,尖銳的表情仿佛做假一樣,從臉上快速脫落,再次恢復成八風不動的姿態(tài)。 他盤坐于扶風山頂,像坐落在古剎里千年萬年的石像,不近人情的,透著冷意,神色偶爾乍見悲憫,如同每一位俯視蒼生的神祇。 他閉目,神識穿過頭頂?shù)纳n穹,鏈接網(wǎng)絡(luò)——尋遍所有帶網(wǎng)絡(luò)的設(shè)備,在一堆rou體凡胎中篩選著將要壽終正寢的軀殼。 突然,他眼前一亮! 青云省石市綠萍鎮(zhèn)唯一一家網(wǎng)吧,一個頭發(fā)花白的年邁老頭闖進這片屬于年輕人的天地。 凡人體質(zhì)駁雜,到了六七十歲,大半人生積累的污垢毒素堵塞經(jīng)脈,整個身體成了藏污納垢的染缸,會變得渾濁。腿腳靈活的年邁老頭買了登陸卡,坐到機位上,常人不可見的靈氣充溢老人體內(nèi),使他在一眾酒熏煙繚的小年輕里亮得像個燈泡,稀奇得很。 陸寒霜神識探了過去,老人戴上目鏡識別了虹膜,身份認證,蕭定天。 第3章 仙山有靈 蕭定天再過半個月奔七,隱隱感覺到壽數(shù)將盡。 他在網(wǎng)上商城躊躇許久,人性化的電子導購都不耐地翻了白眼,還想不出送什么生日禮物給孫子——十幾年沒見,四歲奶娃娃長成二十出頭的青年,他摸不清喜好,總會猶豫——只是今年最為躊躇。 蕭家先輩是入世的道士。 后因國情變化舉門歸隱,先輩因有家室,便留在俗世。蕭爺爺知天命的年紀,宗門卜算出天地大劫,而變數(shù)與宗門振興的希望應在蕭爺爺身上,遂,出山請他出世。宗門給他每月兩天探親假,他走得干脆。四歲的孫子與他感情極好,追著跑了幾條街,不肯回去——后來就出了意外。 這也成了蕭爺爺?shù)男慕Y(jié)。 起初,他不敢回家探望,愧于面對孫子一家。愧疚壓彎了他的膝蓋,躲避一次,第二次更硬不起來,拖著拖著,錯過了彌補的時機,再沒臉用“爺爺”的身份大搖大擺出現(xiàn)在孫子面前。 選完禮物,把孫子的住址填在收貨欄,蕭爺爺心里空落落的。 下了線。 光彩陸離的網(wǎng)絡(luò)世界自眼前消失,只剩一片褪了色的黑暗,他沒急著摘掉目鏡,呆愣愣坐了一會兒。 蕭爺爺晚年活得很失?。×顚O子癱瘓!害兒子的家庭遭到沉痛打擊,拖垮了夫妻感情。對于宗門,他也有愧! 宗門凋零——早年是因為天地滅法,靈氣稀薄難以為繼。自算出天地大劫,靈氣便突然暴漲,功法稍一運轉(zhuǎn),成效更勝以前十倍百倍,也正因如此,門人相繼爆體而亡——蕭爺爺?shù)慕?jīng)脈比常人寬,但所謂變數(shù)似乎并非如此。他只比他人易于消化,至如今也像一個吹到極致的氣球,年限將至??伤蠠o師長,下無徒弟,滿門上下只剩他一個光棍掌門與一位稚齡道童,實在辜負宗門厚望! 滿心懊悔間,一個仿佛來自遠方的聲音響在腦中—— “你神色郁郁,可是有心愿未了?” “你若把身體給我,我可許你三個愿望。” 蕭定天欣慰地揚起唇角,原來這才是變數(shù),他終于可以瞑目了!傳承道法,壯大宗門,治好孫子的腿——蕭定天人生最后三個愿望。 —— 機位上的老人摘下目鏡,抬起一只手伸到眼前。 掌心微帶薄繭,觸感粗糙似沙礫,翻到背面,皮膚松弛帶著老年斑,溝壑般滄桑的褶皺上,凸起的青筋像樹根盤結(jié),幾欲破土——屬于老人的手。沒人發(fā)現(xiàn),這副蒼老的皮囊下已經(jīng)換了人。 陸寒霜離開網(wǎng)吧,望著室外重見的天日,揉了揉發(fā)痛的額角,整理剛剛接收的記憶。 ——這個世界原來也有微末道統(tǒng)流傳。 蕭定天,仙隱宗第四十九任掌門。門內(nèi)有一位年僅七歲的道童,出自深受宗門庇護的村落,數(shù)經(jīng)朝代更替,建國時遭遇重創(chuàng),只余族長留下的這一脈單傳。宗門有一座祖山,建國后重新批下兩百年土地所有權(quán),坐落在青云省石市綠萍鎮(zhèn)向東五公里,按照老人的腳程,出了網(wǎng)吧走一個小時。 正值年末,空氣陰冷而清新,吸一口氣,涼到肺里。 陸寒霜來到一處原生態(tài)森林,凋零蕭索,濃霧彌漫,光禿禿的樹枝上結(jié)滿寒霜,一眼望去并沒有山,是弄了障眼法。 “這么冷還來抓野味啊?!绷肿永镒叱鲆粋€巡視的護林員,哈著白氣跟陸寒霜打招呼,似是認識蕭定天。 陸寒霜輕輕頷首,便撇開視線,拒人千里的樣子讓準備湊過來囑咐兩句注意安全的護林員訕訕停住,這老頭今日氣勢有點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