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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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思言又問了些旁的,眼眸幽微。 近兩月來,皇帝的身子每況愈下,雖然視朝依舊,但他能瞧出,皇帝不過是在硬撐而已。不輟朝休養(yǎng),也不過是怕大權(quán)旁落,怕外頭那幫不安分的蠢蠢欲動。 皇帝的身子越差,疑心病就越重?;实郾揪蛯ξ鋵㈩H多忌憚,如今單只是扣押那幫武將子孫怕是不夠的,說不得要除掉一批才安心。 皇帝對他接連拔擢,何嘗不是想借著他來打壓仲晁,平衡朝中勢力?;实奂扔运麨榈?,那他就借勢攀升便是。 將用晚膳時,有內(nèi)侍來請謝思言入宮一趟。 謝思言徑直被內(nèi)侍引入了皇帝的寢殿。 咸寧帝屏退左右,與他說了些客套話,隨即話鋒一轉(zhuǎn):“朕觀你德才兼舉,有意讓你入詹事府,做東宮講官。只是你年紀尚輕,資歷也淺,驟然拔擢,朕恐不能服眾。尤其那群股肱老臣,大抵要攛掇著言官群起反對,屆時司禮監(jiān)的班房怕要被奏章淹了。” 咸寧帝嘆道:“太子如今正是稚齡,不得獨立,東宮那幫輔臣多是年過半百的老臣,刻板謹慎,這原也不是什么錯處,但將太子也帶得木頭一樣,朕瞧著心煩?!?/br> 咸寧帝又說了許多體己之言,末了竟是拉了謝思言的手:“朕之難處,不足為外人道,也就是跟你們這些近臣說道說道?!?/br> …… 謝思言出來時,天色已擦黑。 崔公公崔時親來送他出宮。崔時是咸寧帝的大伴,伺候了咸寧帝幾十年的老人兒,御前最得臉的大太監(jiān)。朝堂內(nèi)人誰人不知內(nèi)官的要緊,尤其是御前近侍。收買崔時的不知凡幾,但崔時真正搭理的卻極少。 崔時一路引著謝思言北行。將至玄武門時,崔時道:“聽聞世子如今正在擇親,卻不知結(jié)果如何?” 謝思言淡聲敷衍幾句,崔時慨嘆:“世子也是命途多舛,這沒娘的孩子最是苦。咱家說句不該說的,若是鐘夫人還在,這擇親之事必定能辦得更妥帖些。” 謝思言驀地看向崔時。 正行至一處幽暗甬路,琉璃燈投下矞麗淡影,崔時的側(cè)臉夾在光影之間,顯出幾分幽沉。 謝思言止步:“公公不妨直言?!?/br> 崔時給左右遞了眼色,一眾小太監(jiān)即刻退開來。 “世子是聰明人,咱家今日之言,切莫外傳。” 崔時見謝思言頷首,這才壓低聲音道:“不瞞世子說,陛下已知曉您先前南下查探鐘夫人死因之事了。陛下今次讓咱家送世子出來,也是想讓咱家給世子透個風,鐘夫人之死,跟寧王有關(guān)?!?/br> “詳明的,陛下并沒跟咱家說,只道當年寧王本是要除掉令尊,卻不曾想,令堂為之擋了災(zāi),這才不幸歿了?!?/br> “陛下交代咱家要佯作不經(jīng)意跟您說起,但咱家在世子面前,就不繞那個圈子了。咱家也不甚清楚內(nèi)里詳情,只記得,”崔時虛聲道,“只記得陛下十多年前曾訓斥過寧王一回,當時陛下大發(fā)雷霆,將殿內(nèi)伺候的人都遣了出來,咱家也不過零星聽了一耳朵,大致是罵寧王是個禍胚云云,日久年深,實在記不清了,也不知是否跟此事有關(guān)?!?/br> “內(nèi)中曲折,世子可去查證,不過咱家覺著,陛下既交給咱家這個差事,那想來是錯不了的?!?/br> 崔時說了半日,一抬頭就對上謝思言陰寒的側(cè)臉,饒是他久經(jīng)風浪,也不由心頭一凜。 謝思言臨上馬車時,崔時猶疑少頃,又道:“世子聽咱家一言,不論陛下圣意如何,您都要先冷靜,查探妥當才是正經(jīng)。” 謝思言冷笑。 寧王是皇帝的兄弟,皇帝對其頗多疑忌,但自己不好下手,需要借一把刀?;实鄯讲诺囊环捯膊贿^是表表姿態(tài)給他擺擺好處,他與皇帝原本便是互相利用的,皇帝將他當?shù)妒沟挂矝]什么,只是皇帝最好能保證自己握得穩(wěn)他這把刀。 看來皇帝是真急了,連兄弟的舊賬都翻出來為太子鋪路了。 將謝思言送上馬車,崔時在風口立了會兒。 皇帝這幾年老得快,身子越發(fā)不濟了,太子年幼,外廷那邊不能沒有倚仗,他得為自己多做打算才是。只是仲晁那邊也一心想拉攏他,他如今還沒下定決心依傍哪邊。不過為策萬全,他方才還是賣了魏國公世子一個人情,希望他能聽得懂。謝家這位世子爺如何,他還得再看看。 回府后,謝思言即刻命楊順去查探崔時所言之事。他先前在河間府時,一路查下去只是查到了楚王府那邊,倒是沒往其他親王身上想。 一月之后,倒很是查出了些東西。誠如崔時所言,寧王當年與謝宗臨多有不和,就趁著入京朝見的機會,與次輔仲晁密謀毒死謝宗臨,卻未曾想到,最后死的是鐘氏。 除卻細節(jié)之外,這件事已算查得明明白白了,但謝思言總覺得不對勁。 太順利了。他此前在南方盤桓幾月都沒查出眉目的事,如今怎這么快就浮出水面了。他忽然想起了他那晚臨走時,崔時的那幾句話。 他讓他先冷靜,查探妥當。 謝思言翻出紙筆,在上頭列出了咸寧帝久慣寵信的近臣名單,一個個看去。他有個隱約的猜測,咸寧帝是讓寧王背了黑鍋。咸寧帝之所以如此,一則自是想借此除掉寧王,二則是想保全某個人。藩王里面,咸寧帝一個都不待見,不會為其矯飾,那么這個人就有可能在近臣之中。 那么該如何驗證他的猜測呢。 謝思言沉吟半日,忽問楊順太后壽辰是不是要到了。楊順道:“是,今年是整壽,大約會大辦。” 謝思言讓楊順盯著宮里的動靜。末了,端起他那龍泉窯的青花斗笠茶盞,慢慢悠悠啜了口新沏的萬春銀葉,不經(jīng)意問道:“那邊……可有來信?” 他指的自然是陸家那邊。 楊順一激靈:“這個……小的沒瞧見……不過,許是因著漷縣與京師之間相去不近,陸姑娘覺得多有不便,這才……陸姑娘必然也是惦記著世子的……” “你廢話那么多做甚,我不過隨口一問,”謝思言冷聲一呵,“我近來忙,她真來了信,我還不見得有工夫看?!?/br> 他話音剛落,就聽得有人叩門。須臾,一小廝得允入內(nèi),呈上一封信。 楊順接過來,讓那小廝先出去。轉(zhuǎn)身回頭,隱隱瞧見世子頭上的網(wǎng)巾圈似動了一下,大抵是往這邊瞟了眼,但太快,他再定睛看去時,世子仍舊如前那般從容喝茶,仿佛剛才所見不過錯覺。 楊順看了眼信封上的字,喜滋滋遞去:“世子過目?!?/br> “先擱那兒吧,早說了她來信了我也沒工夫看?!敝x思言目不斜視,鎮(zhèn)定吹熱茶。 楊順硬著頭皮道:“不……不是陸姑娘的信?!?/br> “啪”的一聲,謝思言將茶盞按到案上:“那你歡喜什么?” “這是……這是底下那幫人遞上來的信,約莫是您讓查的那件事有了進展?!?/br> 謝思言冷著臉拆看了信,面色愈陰。 他先前在漷縣時,就讓寶升查了陸聽溪來漷縣的前后。為何他來漷縣之后,陸聽溪緊跟著也被帶了去?為何陸聽溪那晚那么巧地也去了張家渡附近?陸聽溪后來又是如何知道跟他同行的那個老者就是孫懿德的?這些都是疑點,世上哪來這許多巧合。 先前寶升雖也查出了些許眉目,但查到后頭線索斷了。 他總覺是有人在背后cao縱。若他的揣度不錯,那么這個幕后之人非但一直在監(jiān)視他,而且對他的性情也有所了解,甚至對于陸聽溪身邊的人之間的利害關(guān)系了如指掌。 如今還是沒有大的進展,對方十分謹慎。 謝思言一時躁郁。 等他揪出這個人來,也一并敲斷了腿才好。 將至十月,陸聽溪也還不急著回京,回去后出門不方便,在漷縣待著反而自在些。但太后壽辰在即,又是整壽,更要隆重些,她母親是誥命夫人,屆時有命婦朝賀,自是不能缺席的。 啟程當日,天不亮就動身了。陸聽溪今日起得早,一上馬車就要尋處休憩,卻被葉氏一把薅了過去。 “我問你,你覺著你齊表兄如何?”她特特將仆婦們都遣了下去,此間只她母女兩個,問話倒是葷素不忌。 “齊表兄什么都知道。” “沒了?” “沒了?!?/br> 葉氏蹙眉,又道:“昨日收拾行囊時,我還瞧見你上前跟他搭話,你跟他說什么了?” 言至此,她是有些寬慰的,她女兒總算有些情竇初開的模樣了,然而她這念頭剛浮在腦際,就聽女兒懶洋洋道:“我跟他說讓他不要亂碰我的東西。” …… 葉氏冷靜一下,又問她魏國公世子可曾私底下尋機對她有所表示。陸聽溪打哈欠的舉動卡了一下。 表示?什么算表示? “就是……就是有跟咱家做親的意思。” 葉氏見女兒沉默,知大抵是沒有,輕嘆著忖道,果然是她想多了。 陸聽溪卻是順著葉氏的話想到了一件事,謝思言可從來沒說過要娶她。稍微沾點邊兒的,就是他帶她去龍華鎮(zhèn)時,語帶調(diào)侃地叫她媳婦。 那混蛋還總占她便宜,如今竟就這么跑了,還說自己忙,不讓她去找他。 陸聽溪撇嘴,她稀罕找他一樣。那混蛋說自己近來忙,卻不知是否忙著轉(zhuǎn)去哄哪家千金。那混蛋財大氣粗,又長得人模狗樣,還慣會哄人,約莫會有不少姑娘上鉤,橫豎他身邊是不會缺姑娘的。 想想還有點生氣。大抵是因著她可能又被他誆了。 她果然還是適合跟兒時一樣,見了他一言不合就是一頓打。 太后壽辰前一日,陸聽溪慢悠悠打選自己明日入宮的穿戴。去年浴佛節(jié)后,太后覺著人多熱鬧,準允命婦明日也將自家女眷帶去。 她在襦裙與襖裙之間委決不下時,檀香送來一封信。 她拿過一看,見信封是謝思言常使的,輕哼一聲,丟在一旁。那混蛋每回來信都不署名——也不方便署名,橫豎她認得他的字。等她打選好衣飾,轉(zhuǎn)去寢息時,才拆了信。 瞧著確是那混蛋的字。信很短,只有寥寥幾行—— 明日入宮,未初二刻,穿海棠紅衣裳,來御花園欽安殿后頭的假山見我。 陸聽溪將信揉了。不是說忙嘛?不是說不來找她嘛? 須臾又想,他這樣說會不會是有什么緣由的?他又有什么計劃了? 踟躕再三,她起身重新挑揀衣裳。還是去見他一面好了,不然怎么寒磣他。 她不愛穿海棠紅那種嬌媚的顏色,素日穿的一般是櫻色、柳黃之類又嫩又俏的顏色,方才選的也是這種顏色的衣裳。 挑好了衣裳,打算上身一試時,她腦中靈光一現(xiàn),又展開那封被她揉皺了的信細看了看,倒是漸漸覺出些怪異來。 那混蛋這回的字跡,似乎跟平日里不太一樣。平日里他給她寫信,多用小楷,字體雖則勁健,但更透著一種獨到的超逸翛然,真正是游龍驚鳳。但這回的字,剛健有余而飄逸不足,而且寫的是行書。 她也見過那混蛋的行書,這字跡倒也形似,但總還是覺得神骨不符。 陸聽溪自己琢磨半晌,叫來檀香,仔細問了方才送信來由,若有所思。 翌日是太后整壽圣旦,咸寧帝為顯孝心,辦得格外隆盛。 眾命婦依例在女官的導引下朝賀畢,均被賜宴于太后宮中大殿。 筵席過半,皇后笑稱一眾小姑娘也跟她們這幫上了年歲的說不到一處,請示過太后,命宮人將包括陸聽溪在內(nèi)的小姑娘帶去御花園觀景。 陸聽芝在旁小聲道:“我聽說,皇后娘家有好幾個子侄尚未婚配,這莫不是想給自己娘家挑媳婦吧?” 陸聽溪心里揣著事,有些心不在焉。將至未初二刻時,她尋了個由頭辭別眾人,徑往欽安殿而去。 入殿之后,她從旁側(cè)一個小門出來,一溜小跑,到了近旁一松柏林,繞到一堆太湖石砌成的假山后,朝著倚石而靠的那個高大身影猛地一拍,輕“呔”了一聲。 謝思言斜她一眼:“我早聽到你過來了,休想嚇到我?!?/br> 陸聽溪道:“咱們干完這一票,還是互相誰也不找的好。我這幾日都清凈得很?!?/br> 謝思言冷哼:“我也是?!?/br> 陸聽溪問他引她過去的會是哪個,他道:“等著看便是了。今日來的人可不少,朝臣、外戚、四方使臣,還有藩王?!?/br> 陸聽溪忽然想起一事:“你派誰去代我引出那人的?” “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