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思言走前給她留書一封，說他得空就會來看她，讓她安心待著。

    她坐在妝臺前梳妝時，拿著謝思言那封信顛來倒去地看。她聽說他晨起后，統(tǒng)共寫了三封信，最后將前面兩封都按進(jìn)筆洗里浸了，最后寫了這封。

    那他前面都寫了甚？

    陸聽溪撇撇嘴。

    ……

    沈惟欽去牢里看過謝思言后，就入了一趟宮，去拜會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鎮(zhèn)定如常，仿佛外廷的那些紛擾與她半分干系也無。沈惟欽敘禮寒暄后，太皇太后甚至與他閑談起來，問了他母親的近況，還問了他的婚事。

    沈惟欽一一答了，太皇太后見他說了半日，并無離去之意，問他可是有話要說。沈惟欽倒未曾遮掩，只略一遲疑，道：“曾祖母對現(xiàn)今外廷之事如何看？”

    太皇太后搭他一眼，曼聲道：“你覺著我會如何看？當(dāng)初我力排眾議讓你祖父出面主政，便惹來物議洶洶，如今這等局面，我也沒甚說話的必要。等仲晁那邊有了結(jié)果再說?！?/br>
    沈惟欽問：“曾祖母可信魏國公世子當(dāng)真如仲晁所言那樣？”

    “我信與不信，對局面有何干系？”

    沈惟欽道：“曾祖母不必如此，我隱隱記得，曾祖母先前在我面前還不是這般。都是一家人，我也不是不了解曾祖母的稟性?！?/br>
    太皇太后面色微沉。

    看出太皇太后是在等著下文，沈惟欽道：“曾祖母不妨聽聽我接下來的話。”

    ……

    從宮里出來，已是落日時分。

    沈惟欽騁目望了眼西邊天際的融金落日，忽然對身邊的厲梟道：“你離家年數(shù)幾何了？”

    厲梟一怔，躬身答：“小人也不記得，但小人家中也沒甚親眷了，故無多少眷念。”

    沈惟欽輕聲道：“無牽無掛做起事來倒不束手束腳，但無家之人，就似那風(fēng)中飄絮、水里浮萍，跟野鬼孤魂又有何不同呢?！?/br>
    厲梟惘然，殿下怎忽有此慨嘆？

    三日之后，宮中傳出消息，太皇太后要往太興的皇莊暫住。此番所帶護(hù)衛(wèi)不多，儀仗也從簡，眾人皆道太皇太后這是要將宮中這爛攤子丟下，眼不見為凈。

    太興的這處皇莊是當(dāng)年先帝尚居?xùn)|宮時的產(chǎn)業(yè)，后頭登基后，本要將之賜予當(dāng)時還是太子的天興帝，但其時他實(shí)在沖幼，先帝就著人暫為打理。后頭先帝驟然崩殂，天興帝忙于接管政務(wù)、周旋朝臣，這處皇莊就落到了太皇太后手里。

    太皇太后將皇莊打理得井井有條，這些年又添置、修繕了林叢屋舍，雖比不得行宮，但也是個宜居的去處。

    顯是早有準(zhǔn)備，放出風(fēng)聲的次日，太皇太后就動身了。轉(zhuǎn)日到得大興，太皇太后不知自何處得來的消息，得知魏國公世子夫人也在大興，命人前往相請，并吩咐帶上那對國朝絕無僅有的天竺鼠來。

    魏國公世子夫人從前待字閨中時，就常伴當(dāng)年還是太后的太皇太后左右，如今太皇太后念起昔年的情分，將之請去陪伴也屬常事，只太皇太后這般態(tài)度，似也表明對謝家并無芥蒂，眾人一時私議紛紛，拿不準(zhǔn)未來局勢會是怎樣的走向。

    楊順不知旁人如何想的，左右世子爺是大為光火的。

    他以送飯之名前去探視世子時，順口說了這樁事，世子險(xiǎn)些沒將碗碟摜在地上。他不懂，不過是太皇太后將夫人叫去說話而已，太皇太后顯然又對夫人喜愛非常，斷不會為難夫人，世子緣何這般惱火。

    世子素常喜怒不形于色，這般情緒外泄是極鮮見的。

    冷臉半日，世子著他仔細(xì)盯著大興那邊的動靜，但凡有個風(fēng)吹草動，都要向他稟報(bào)。他不敢耽擱，出來之后便直奔大興而去，京中這里就留給寶升照應(yīng)。

    他到得莊子一問，莊頭說世子夫人自打昨日去了皇莊之后，就留在了那里，一直沒回。

    楊順琢磨半日，忽然道：“把世子夫人素日喂天竺鼠的草給我取些來?！?/br>
    ……

    陸聽溪到了皇莊后，自早到晚不過應(yīng)卯似的去太皇太后那邊打個照面便可，宮人內(nèi)侍們也都對她畢恭畢敬。太皇太后并不拘她在身畔，但也不開言讓她回去。她原是不愿來的，但太皇太后之命她不能違抗。

    她委婉開口提了兩次作辭之事，太皇太后都仿佛沒聽懂一般。不過老人家待她極是慈和，還跟她學(xué)著照料天竺鼠，對那對大耗子也是歡喜得很的。

    這日午間，太皇太后去睡中覺，她將天竺鼠的小窩在曲廊上擺了一回，提溜回自己的廂房。才進(jìn)門，她就覺出不對，一抬頭，就瞧見沈惟欽長身立在桌前，正端詳她畫的一副淡墨山水。

    不假思索地，她轉(zhuǎn)身就走。

    “我知道姑娘心里有許多疑問，我今日可一一為姑娘解答。姑娘放心，我都布置好了，不會有人過來，”沈惟欽的視線仍未從畫卷上移開，話卻是對著陸聽溪說的，“我今日過來，就是來跟姑娘說幾句話的?！?/br>
    陸聽溪折了回來。她適才一出去，就瞧見厲梟等人守在外頭，她根本走不脫。不過不論如何，這也是在太皇太后的皇莊上，沈惟欽也不敢做甚。

    “姑娘應(yīng)當(dāng)能夠想到，太皇太后來此，是我促成的。至于我如何跟太皇太后說的，姑娘不必管，橫豎不會連累姑娘便是?！?/br>
    沈惟欽在桌前落座：“這次回封地，我想了許多，今世的，往生的，后頭我下了個決定，我要跟姑娘坦白一件事——其實(shí)我當(dāng)年死后不多久就成為了當(dāng)時還是鎮(zhèn)國將軍的沈惟欽，只是身份改易之后，我卻失去了屬于沈安的記憶?！?/br>
    “姑娘后來看到的所有沈惟欽做的事，都是出自我之手。直至后頭領(lǐng)著刑部一眾軍牢去捉拿陸老太爺時，我才想起一切?！?/br>
    “之所以先前沒跟姑娘實(shí)言相告，是因?yàn)槲液ε?，”他語聲愈來愈輕，“我怕你因此厭憎我。我也曾為尋回記憶做過諸般努力，可或因時運(yùn)不濟(jì)、或因世子阻撓，都無疾而終。我就放棄了，我打算就做那個與你們立場相對的楚王世孫，可命數(shù)終究還是不肯放過我?！?/br>
    “世子一早就察覺了我就是沈安，但他一直沒告訴你，也始終明里暗里阻撓我尋回記憶。”

    “此前那三封匿名信也都是我所書。后頭還有一封仿世子筆跡的信，是引姑娘往御花園欽安殿后頭的假山去的，信上還交代姑娘要穿海棠紅的衣裳，不知姑娘可還記得？那也是我寫的?！?/br>
    陸聽溪緊盯住他：“怎會不記得，為何害我？”

    “不是要害你，是后來姑娘發(fā)現(xiàn)端倪，跟世子通了氣兒，我臨時改了主意，將皇后的侄孫引了去，耍弄你們而已。我寫這封信的初衷，只是想讓姑娘換身衣裳罷了?！?/br>
    他知陸聽溪不解其意，解釋道：“姑娘素常貫愛穿柳黃、櫻粉這類顏色的衣衫，可我覺著，海棠紅才最襯姑娘。姑娘這等豐姿絕麗的佳人，就當(dāng)穿海棠紅?！?/br>
    陸聽溪遽然想起一事：“可你當(dāng)時并不在京中，更不在宮里，縱我換上海棠紅的衣裳又如何？你有千里眼嗎？”

    “姑娘還是跟從前一樣天真，”沈惟欽凝眸望她，“我雖瞧不見，但可以遐想。我知道姑娘肌若玉脂，我知道姑娘腰如約束，我知道姑娘步態(tài)盈盈若流風(fēng)飛蝶，如何就不能遙想出姑娘身著海棠紅的情態(tài)？我覺著那必是宛若嬌花初著雨的，嬈嫵冶麗，惹人發(fā)狂?！?/br>
    “姑娘總角之年有陣子圖新鮮，連著幾日都著海棠紅衣裳，我在燈下瞧著姑娘酣眠，只覺姑娘仿佛生來就是要招惹我的，我想將姑娘藏起來，”他步步逼近，“如此，往后你的身體發(fā)膚、你的一呼一吸，甚至你的魂靈都是獨(dú)屬于我的。”

    陸聽溪心下大駭。

    沈安何時瞧見她在燈下酣眠了？況依沈安所言，她那時至多不過十來歲，沈安自己其時也才十二三的年歲而已。

    “我心里曾無數(shù)次地轉(zhuǎn)過一個念頭，我將來如若娶不到你，就偷匿了你，倘你執(zhí)意要離開我，我就打斷你的腿，如此一來，你就能永永遠(yuǎn)遠(yuǎn)地留在我身邊，再也走不掉?！?/br>
    陸聽溪往后撤步。

    沈惟欽呢喃著，專注凝睇她：“不過想想，總還是舍不得。我說過，這世上不會有人比我更愛你。”

    “我回封地后，也想過我往后當(dāng)何去何從。但未及想好，就出了眼下這件事。姑娘可知世子今次大費(fèi)周章的目的何在？”沈惟欽目光幽冷，“他想殺我?！?/br>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可笑仲晁這幾日惶惶不安, 以為世子是要聚力反擊，將他剪除。世子真正要?dú)⒌娜耸俏? 仲晁不過是世子捎帶手要拔掉的釘子而已?！?/br>
    思及此，沈惟欽不由沉容。

    仲晁當(dāng)真有負(fù)他望。謝思言此前引而不發(fā), 大抵就是在等這么一個契機(jī)。

    沈惟欽轉(zhuǎn)眸看向陸聽溪：“姑娘此前那番話，我仔細(xì)想過了，是我舉動過激了, 我往后對陸修川的報(bào)復(fù)會適可而止。至若陸家余人，我也會盡量寬容。對于昔年借住陸家的時光, 我還是十分懷念的。我在旁人那里雖是受盡折辱，但在姑娘這里, 卻總還是能看到活下去的理由的?！?/br>
    “我知道姑娘因著我此前的諸般言行，對我存著些偏見。姑娘若是設(shè)身處地為我想一下，興許就能理解一二。再論眼下——世子一心置我于死地，姑娘說我當(dāng)如何？我如若掀了什么風(fēng)浪, 亦或針對世子做些什么, 姑娘是否又要認(rèn)為我如何如何？我原本是在封地靜思己過的，姑娘對我說的那三條, 于我而言觸動極大?？晒媚镆睬埔娏?，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

    陸聽溪不大明白沈惟欽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初來陸家時，確實(shí)因著來歷尷尬而頗受非議，但后來至少在她爹娘那里, 是得了認(rèn)可的, 他為何會認(rèn)為自己在陸家旁人那里受盡折辱？再者, 他所言謝思言要?dú)⑺氖?，她更是懵然?/br>
    謝思言這番作為跟欲剪除他有何干系？

    沈惟欽很快轉(zhuǎn)了話茬：“姑娘大約不知，世子為了藏姑娘，真真費(fèi)盡心機(jī)?？伤闳f算，還是算漏了一點(diǎn)?！?/br>
    他倏然一笑。

    他起先確實(shí)不知謝思言將陸聽溪藏在大興的事，不過他也沒打算私底下有事沒事去找陸聽溪，無端惹她不快的事，何必呢。但他后來察覺出謝思言殺他的意圖后，就想跟陸聽溪說道說道，可他緊跟著發(fā)現(xiàn)，陸聽溪人不在國公府。

    這就顯現(xiàn)出謝思言的高明之處了。謝思言一早猜到他會在明了局勢之后去找陸聽溪，于是預(yù)先將人藏了起來。而最危險(xiǎn)之處即最安全之處，謝思言大膽地選了大興這個距京師不過大半日路程的地方。

    他起先還真沒想到謝思言這樣膽大。

    謝思言藏匿陸聽溪，無非揣著兩個目的，一是阻撓他見她，二是將陸聽溪從亂局中撇出去——不過謝思言對著陸聽溪肯定不會這樣說，他大抵是跟陸聽溪說，擔(dān)心仲晁以她為要挾，這才讓她出京暫避。

    無論如何，這個藏嬌之處至少應(yīng)在順天府之外，距京師愈遠(yuǎn)愈好。

    他還真在這件事上跟謝思言耗上了，為尋陸聽溪的蹤跡，頗費(fèi)了一番周折。后來他意識到，陸聽溪很可能還在順天府。但順天府何其大，他不可能逐處篩查。

    于是他想了個法子，讓太皇太后出京，來距京師最近的、那處大興的皇莊。出京前，還要放個消息出去，廣而告之。如若謝思言確將陸聽溪藏在附近，那么他興許會將人轉(zhuǎn)移，如此一來，動靜大些，他好查。如若謝思言按兵不動，那就正表明陸聽溪就在大興附近，謝思言不敢輕舉妄動。那就更好查了。

    就這樣，他順理成章地查出了陸聽溪的所在。但謝思言必定在莊上布置了銅墻鐵壁，他不可能進(jìn)去，于是他就讓陸聽溪自己出來，用的還是不得抗命的法子。也是巧了，小姑娘就在大興，來皇莊倒方便得很。

    謝思言事先未必就沒思慮到他會去找太皇太后，但他大抵是未曾想到太皇太后能被他說動。

    “世子是不是在姑娘面前對自己此番的目的顧左右而言他、避重就輕？”沈惟欽柔聲道，“我知道姑娘大抵不太明白這段彎彎繞，甚至興許不信我，不要緊，姑娘往后看就是。”

    ……

    沈惟欽離開后，陸聽溪的心緒久久不能平復(fù)。

    她覺著要么是她在做夢，要么是這倆人都瘋了。

    謝思言明里暗里促成今時今日的局面，竟是為了除掉沈惟欽。而沈惟欽興師動眾地?cái)x掇太皇太后來大興的皇莊，居然是為了引她過來，跟她說上幾句話。

    她此前一度以為謝思言一直屈居次輔之位，是因著暫無力除掉仲晁，原來不是，他不過是在等著這么一個契機(jī)。仲晁從來不是他的主要目標(biāo)，沈惟欽才是。

    雖然她仍是繞不過這個彎來，想不明白他究竟要如何除掉沈惟欽。

    正自出神之際，楊順來了。

    楊順是以來給天竺鼠送草料的名義過來的。他問了陸聽溪在此的狀況，思索半晌，道：“此事不好辦，世子也沒旁的交代，小人不敢輕舉妄動，只好委屈少夫人暫留在此?！?/br>
    陸聽溪擺手：“這個不打緊，太皇太后待我極好。況且……”況且她若是回去了，沈惟欽說不得會另想他法引她，倒不如待在此處，靜觀其變。

    楊順給了她幾枚旗花，讓她凡遇緊急狀況就放出旗花知會他，隨即告退。

    陸聽溪轉(zhuǎn)去看天竺鼠。往食槽里添草料時，她的視線落在了自己手指上那枚嵌鴉青寶石的赤金戒指上。

    沈惟欽走前，目光在她這枚戒指上繞了幾圈，意味不明。

    ……

    謝思和這幾日都沒去國子監(jiān)。他擔(dān)心自己被謝思言的事牽累，邇來甚至都不敢出門。然則連日來，每逢謝宗臨回來，他都要關(guān)切詢問兄長狀況，順道表示若自己有能幫上忙的地方，讓謝宗臨盡管開口。

    謝宗臨起初不大理會他，后頭大抵是見他殷勤，對他道：“我如今正在搜羅證據(jù)，為你兄長洗脫罪名，但這并非易事——保國公前日找到我，說可幫我聯(lián)絡(luò)到外放的孫先生跟幾個已然致仕的老臣，可盡綿薄之力。我隱隱聽到消息，仲晁所說的那處所謂你兄長建在保定的別居，實(shí)則是仲晁的產(chǎn)業(yè)。只要拿到證據(jù)，哪怕先駁回這條指斥，就能多一分勝算?！?/br>
    “我打算讓你去給保國公送封信，仔細(xì)計(jì)議一番。這事本可交于下人去做，但保國公為了讓仲晁放下戒心，這幾日住到了宛平，他臨走前又交代說異日傳信定要找個信靠之人。我身邊這幾個長隨都有事在身，你既無事，便跑一趟?！?/br>
    謝思和一怔。

    謝宗臨皺眉：“不樂意？”

    謝思和忙道不敢：“但凡能幫到兄長的，兒子都愿意竭力一試，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轉(zhuǎn)日晚夕，謝思和便趁著夜色啟程前往宛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