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走官道，只揀了小路走。坐在微顛的馬車?yán)铮挥X欲哭無淚。

    自打上回險些被他父親整死，他就學(xué)乖了，這回更是留了個心眼，動身之前悄悄去了外祖家一趟，讓他外祖幫他出謀劃策。他外祖并不知他母親之事的詳盡情由，又因著宗族式微，對他甚至比從前更為看重。

    他外祖說，他父親一直覺著他無用，此番很可能是為了歷練他，讓他萬事小心。他父親是否存著歷練之心他是不知，他只是忽然藉由他外祖的話想到了一個可能，他父親說不得是想試探他，看他是否當(dāng)真愿意為他兄長冒險跑這一趟。

    謝思和心下哀嚎，他怎就這么倒霉，攤上這么一對父兄。

    馬車將至宛平地界，忽遇劫道。謝思和觀對方的打扮，覺著似是漕幫的人，破財免災(zāi)，他只給自己留了幾兩碎銀子，余下的隨身財物幾乎全交了出去。

    但對方仍不肯放過他，將他揪出來搜身。不消片時，就搜出了那封要送給保國公的信。

    信封上一字也無，對方詰問這信的來由，謝思和想起他父親仿佛說過，仲晁跟漕幫的人有勾結(jié)，怕現(xiàn)下說了，回去就被他父親逐出家門，咬牙不肯講，對方不耐，拿刀架在他項上威逼。謝思和哪里見過這等陣仗，當(dāng)即腿軟，將自家知曉的全招了，但求對方饒命。

    眾匪互覷，將謝思和連同幾個隨從一并押了，打著呼哨一涌而去。

    ……

    距事發(fā)已逾月余，但謝思言的案子卻遲遲定不下來，緣由也簡單，沒人敢審他。

    謝思言入閣時日雖短，但積威甚重，刑部、大理寺并都察院的幾個堂官并排坐在桌案后頭壯膽，卻是大眼瞪小眼，互讓半日，沒一個人敢挑頭鞫審的。

    端坐下頭的謝思言冷眼掃去，漫不經(jīng)心地問他們預(yù)備怎么個鞫問法，那等聲威，硬生生令幾個堂官想起了這位閣老素日廷議時是何等瘆人。這兩年來，朝臣實則已將謝思言視為內(nèi)閣魁首，原因無他，實在是這位閣老無論心智還是手腕，都遠(yuǎn)在仲晁之上，但凡稍有不敬，轉(zhuǎn)頭就倒霉，眾人也就愈加懼他。

    這回彈劾謝思言最厲害的那幫人，要么是沒在謝思言手里栽過的，要么是記吃不記打的，以為謝思言此番必倒，自然樂得落井下石。

    可他們并不這樣認(rèn)為。

    后來刑部尚書硬著頭皮，輕輕拍了下驚堂木，才起了個頭，謝思言說要去更衣，一旁的大理寺卿忙起身上前，賠笑扶起謝思言，親自為他引著路出了鞫審室，往東凈去了。

    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等謝思言回來，刑部尚書打死不肯開口，其余幾個堂官也不是傻的，竟是客客氣氣地將謝思言禮送回去。

    連三法司長官都審不了，其余朝臣也嗅出了異樣，對于這樁差事都是能推則推。有幾個拎不清的跑去謝思言面前逞威風(fēng)，還欲對其用刑逼供，末了卻不知為何不了了之，有人問起，也只是閉口不言。

    仲晁只好親自審。但在他升堂前日，謝思言卻沒了蹤影。刑部大牢如銅墻鐵壁，一個大活人就這樣憑空消失，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沈惟欽與幾個宗室子弟推德王出來主持局面，德王推三阻四，但架不住眾人力勸，只好勉強應(yīng)下。德王下命全城戒嚴(yán)，封鎖城門，搜捕謝思言。

    然則接連搜查幾日，一無所獲。德王便稱這差事自己干不了，硬生生將之推給了沈惟欽。沈惟欽這回沒有推辭，但表示此事之后，就親自幫天興帝解禁。

    沈惟欽將搜查的范圍進(jìn)一步擴大至宛平、大興、通州等地，并吩咐底下人，若再尋不著，就要將整個順天府翻個底朝天。

    兵丁們連皇莊也不放過，因此陸聽溪不幾日就知曉了謝思言失蹤的消息。她心里隱隱覺著謝思言這是有所籌謀，但總還是放心不下。

    這日晨起后，陸聽溪正查看母耗子的狀況，就聽聞陸聽芊來了。

    陸聽芊是她的堂姐，外頭的護(hù)衛(wèi)跟宮人不敢攔阻，放了她進(jìn)來。她轉(zhuǎn)去花廳見她，尚未開言問她來此做甚，陸聽芊便請她屏退左右。閑雜人等才退下，陸聽芊就屈膝跪了下來。

    “meimei千萬救救我，”陸聽芊哀哀看她，“你姐夫因著他父親先前的事，被仲晁拿捏著威脅，定要讓他尋世子?？墒雷討{空失蹤，如何尋得？仲晁卻不管這些，說若夫君尋不見人，就要將當(dāng)年之事公之于眾……”

    陸聽溪起先沒聽懂，后頭才捋明白，原來陸聽芊的意思是，吳詹因著其父吳岱當(dāng)初收受阿古達(dá)木賄賂一事，被仲晁脅迫著去對付謝思言?？蓞轻纺莻€案子當(dāng)年已經(jīng)審結(jié)了，仲晁翻舊賬又有何用？

    “meimei有所不知，”陸聽芊踟躕了下，“當(dāng)年那案子因著楚王殿下的援手，許多事未曾深挖，還有些要命的證據(jù)據(jù)說是銷毀了，可不知為何，而今卻在仲晁手中……仲晁說此事一旦揭破，不要說吳詹，怕是整個吳家都要受牽累，楚王殿下卻可以一推三六九，甩個一干二凈?！?/br>
    陸聽溪嘴角輕扯：“我如今尚在此陪伴太皇太后，四姐覺著我能如何幫四姐？”

    陸聽芊淚水漣漣：“誰人瞧不出太皇太后這是看重五meimei，想藉此昭示自己對謝家并無芥蒂——五meimei不若暗中聯(lián)絡(luò)世子，問問世子看此事當(dāng)如何是好，世子最是機悟……”

    “可我并不知世子何在，”陸聽溪斷然道，“四姐還是另想他法的好?！?/br>
    陸聽芊又淌著淚求了半晌，見陸聽溪仍是不肯，悻悻而出。

    等坐到皇莊外的馬車上，丫鬟含桃憂心忡忡：“這下如何是好？”

    陸聽芊煩躁擺手，命她閉嘴，須臾，又道：“讓車夫往陸府去?！?/br>
    是夜，陸聽溪才陪太皇太后說了話出來，就見一隊巡夜的御林軍過來，對方瞧見她，行了禮，匆匆而過。

    她回了自己的院子，待要歇下，楊順溜了進(jìn)來，與她說楚王如今四處找尋世子，世子讓她安心在此待著，旁的事不必憂心。

    “小人上次來，大致摸清了這皇莊的地形，日后潛來更方便些?！?/br>
    兩人說著話，楊順帶來的候在外間放風(fēng)的一個護(hù)衛(wèi)忽然進(jìn)來道：“寶升大人那頭傳來消息說，京中有變，天興帝下落不明，德王等人擁楚王暫為攝政，楚王并未推辭，只說要前來詢問太皇太后的意思。如今楚王的人馬應(yīng)當(dāng)正在趕來皇莊的路上。”

    陸聽溪問楊順：“楚王可能趁勢篡位嗎？”

    “這個……大抵不會。小人瞧他審慎得很。況且，他前次沒能從陛下那里要來三衛(wèi)兵甲，手頭兵馬有限。再者，經(jīng)過上次寧王之亂，陛下已拔掉了朝中和軍中懷揣不臣之心的人，如今京營中剩下的將官多是信靠之人，楚王差遣不動?！?/br>
    楊順說著，一頓。

    這樣說來，其實楚王早就在寧王之亂中就將自己的退路給絕了。連寧王之亂都是楚王親手設(shè)的局，甚至后頭的朝中與軍中的善后事宜也是楚王幫天興帝料理的。這樣想來，若說楚王當(dāng)真有篡位之心，那真是傻子也不信。

    楊順前腳才走，沈惟欽后腳就到了。

    他在太皇太后處坐了會兒，就暗中來了陸聽溪這里。

    “小皇帝許是被世子救了出去，我怕世子為了激我，做出什么過激之舉，姑娘不妨將世子的下落說與我，我去跟世子好生談?wù)??！?/br>
    陸聽溪一再表示并不知曉謝思言的去向。

    沈惟欽不急不躁，開始跟她說些有的沒的，越說離朝政越偏，后頭竟問起了她晚膳吃的什么，竟仿佛閑來無事的談天一樣。

    陸聽溪琢磨著脫身之計時，厲梟進(jìn)來，倒也不避著陸聽溪，徑對沈惟欽道：“仲晁在幾個武將的擁立下，擅自將襄國金印占為己有，如今正在攛掇京營中的將官?！?/br>
    沈惟欽面上一絲訝色也無，看向陸聽溪：“姑娘瞧見了，世子想讓我死，仲晁更不跟我一心，非但不一心，此刻說不得比世子更盼著我死。如此困局，姑娘說我當(dāng)如何？”

    陸聽溪不由道：“你總說世子想殺你，可他如今遁逃，自己的案子都未結(jié)，如何置你于死地？”

    沈惟欽遞來一封已拆看過的信。

    陸聽溪展了內(nèi)中信紙一看，原是沈惟欽的手下遞呈上來的稟奏。

    上頭清楚寫著，魏國公世子正率兀良哈三衛(wèi)往京中趕。

    一并押來的，還有寧王。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陸聽溪以為自己看錯了, 再三確認(rèn), 發(fā)現(xiàn)上頭寫著的確實是寧王。

    她問沈惟欽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惟欽道：“我也不甚清楚, 興許, 世子是為了調(diào)動兀良哈三衛(wèi)?！?/br>
    寧王的那兩三萬兀良哈三衛(wèi)此前雖被天興帝收編，但并沒能完全收歸己用。須知，那些兵士可是寧王的親衛(wèi)，自立國之初就跟隨寧王一系征戰(zhàn)，幾可謂寧王的家兵。也正因此，寧王一系才一再周旋著要保下兀良哈三衛(wèi)。如今三衛(wèi)兵甲數(shù)雖減, 但戰(zhàn)力猶悍，兵丁個個能以一敵十。

    當(dāng)初判了寧王腰斬之后，為防兀良哈三衛(wèi)聞訊嘩變, 天興帝還很是做了一番籌備。

    陸聽溪攢眉：“不可能, 就算他提前預(yù)見到了今日局面, 為了帶兀良哈三衛(wèi)回來平亂，也絕不會在行刑前偷天換日, 救下寧王。否則，他將來如何將自己擇出去？寧王可是犯下了謀逆大罪的?！?/br>
    沈惟欽一笑：“平亂？姑娘確定世子不是想平我？”

    陸聽溪將信還與他：“不論如何，我都不信他與寧王有所勾結(jié)。再有，你們二人的爭斗, 你說與我聽又有何用？我要歇息了, 殿下請回。”說著話, 起身虛手一請。

    沈惟欽緩緩站起：“我觀姑娘氣色尚佳, 想來在此沒受甚委屈。此間若有哪個膽大包天的敢對姑娘不敬，姑娘盡管說與我知道。廚下那邊，我也是早已知會過的，姑娘這邊都是單開小灶，廚子都是宮中御廚，手藝沒有不好的。姑娘而今的待遇，連公主也拍馬不及?！?/br>
    此話非虛言，當(dāng)初泰興公主嚷著要來皇莊，太皇太后勉強允了，但也沒有獨開小灶的。

    沈惟欽見陸聽溪面有不豫之色，道：“姑娘莫憂，這些事太皇太后都知曉，我自有說辭，不會連累姑娘?！?/br>
    雖說他覺著，縱然太皇天后知道他對陸聽溪的心思，也不敢如何。天興帝年少，陸聽溪又是謝思言的心尖rou，太皇太后無論如何也不敢刁難陸聽溪。

    沈惟欽一直都在打量陸聽溪?？此龖脩玫?，以為是因著厭他，突然近前道：“姑娘，我們當(dāng)真不能復(fù)歸從前那樣的敦睦相處了？就因著我暴露了自己的心思？我實則并未對姑娘做過什么，不是么？”

    春困夏乏秋打盹兒，陸聽溪覺著大抵是她過得□□逸了，這兩日都極易乏困。她方才跟太皇太后說著話就哈欠連天，自覺失儀，故而沒說幾句就告退出來了。

    她掩口打了個哈欠：“殿下抬舉，往后你我依禮相見便是。往事如風(fēng)，殿下能高抬貴手繞過鄙族，我已是不勝感激了?！?/br>
    困得睜不開眼，陸聽溪不再理會沈惟欽，命檀香送客，轉(zhuǎn)去東次間就寢。

    沈惟欽目送她消失在門外，眸光沉沉。

    ……

    十來日后，謝思言率兀良哈三衛(wèi)抵達(dá)京畿。他駐甲兵于大興，徑去皇莊見了太皇太后。

    與太皇太后密談了整整一個時辰，謝思言方出。

    他即刻命人引路，去見陸聽溪。

    陸聽溪正給天竺鼠清掃籠子。她估算了一下，那只母耗子至多再大半個月就臨盆了，這幾日對它也就更上心些。

    她聽見背后的動靜，回頭就對上謝思言冷沉的臉。他披了件銀灰色貂鼠皮對襟披風(fēng)，通身烈烈殺伐之氣，如同出鞘冷刃，威勢所及，摧枯拉朽。

    陸聽溪遽然想起多年前那個被她擋在身后的半大少年。如今回想，眼前這人是能夠跟那個少年全然重疊的。他當(dāng)年實則根本不需她救，可她那時候竟覺著他可憐無助，這才拿出母雞護(hù)崽一樣的氣勢來。

    謝思言跟楊順交代幾句，回頭瞧見陸聽溪變幻不定的神色，快步上前：“才月余不見，就不認(rèn)得我了？”

    陸聽溪抿唇，回身要走，被他扯住腕子，打橫抱起。陸聽溪一驚，忙提醒他這是何處。謝思言不以為意，徑直抱了她轉(zhuǎn)去碧紗櫥。

    陸聽溪瞧他這架勢，以為他要胡來，奮力搡他，然轉(zhuǎn)瞬就被他鉗住手腳。

    “我就抱會兒，盞茶的工夫就得走?！?/br>
    陸聽溪放下心來，久未見他，心下溫軟，舒臂擁住他脖頸。窩進(jìn)他懷里，低聲問他這幾日的經(jīng)歷。

    謝思言垂眸看她。

    自他這個角度，正能瞧見她微曲的瑩白纖頸，映了晻昧天光，愈顯凝脂膩理，嬌弱不勝，他恍惚間竟生出一種錯覺，仿佛他只要輕碰一下就能將之摧折。他的舉動更輕了些，唯恐傷了他的小寶貝。

    她主動與他親近，嗓音既柔且甜，他有些受寵若驚之感，手上緊收，在她玉頸上流連纏吻。

    他大略答了她，即刻就問起了沈惟欽。聽聞沈惟欽兩次來找她，他面色當(dāng)即就陰沉下來。

    外頭傳來楊順小心翼翼催促的聲音，他偏頭低沉道：“要不我先送你回家去。太皇太后那頭，自有我去說服?！闭f著話又是一頓。

    京中一場兵亂是在所難免的，國公府未見得就絕對安全。反而皇莊這邊護(hù)衛(wèi)嚴(yán)密，又有太皇太后坐鎮(zhèn)，他們尋常不敢往這邊來?？伤技吧蛭J，他又是一陣躁郁。

    沈惟欽讓太皇太后將陸聽溪留在皇莊，也是因著皇莊比國公府更安全些，他算準(zhǔn)了他因此不會輕易帶陸聽溪離開。

    陸聽溪道：“回去也可，我許久沒跟祖母她老人家問安了。我也可順道回娘家看看。只要你不嫌我給你添亂就好?！?/br>
    “鎮(zhèn)日里凈胡說，我從沒覺著你是麻煩，”謝思言伏低身子，附耳道，“你暫留在此也成，但如若沈惟欽私底下再來找你，你就……”低聲囑咐幾句，交與她一個拇指大小的細(xì)頸瓷瓶。

    陸聽溪轉(zhuǎn)眸看他一眼。

    這家伙果然一肚子壞水兒。

    ……

    謝思言北歸之后，頭一件事自然是捉拿仲晁。然則仲晁狡詐多端，又有幾個武將相護(hù)，聽聞謝思言帶著兀良哈三衛(wèi)回來，急調(diào)一萬兵馬在北面城門守株待兔。

    謝思言卻始終駐扎大興，并沒赴京。

    已是深秋時節(jié)，晚來風(fēng)涼，枝頭殘葉瑟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