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jié)
他赫然想起,先前今上當(dāng)泰平王時,民間都道泰平王妃是個百世難得一見的丑妃,可今上即位后,丑絕平京的南朝王妃突然容貌大變,成了傳說中美艷不可方物、專門迷惑君王的南朝妖妃…… 理解 是夜,涼如水。 云溪拾起撂下了已有一段時日的針線,幫采薇繡上次沒來得及縫完的小衣。 大約四更天的時候,元燾踏著月色而來。 看見云溪沒有睡,手上拿著一件已經(jīng)快縫好的小衣正在領(lǐng)口處繡朵金色的牡丹花,元燾怔了怔,走到她身邊,心疼道:“怎么還不睡?” 云溪抬起頭,依稀聞見空氣中浮動的淡淡酒香味,以及一縷似有似無的……脂粉味道,心倏地一涼。 “你不在旁邊,睡不太踏實(shí)?!?/br> 云溪淡淡地答道,垂下的眸子中,星光略黯:“左右不過是一件小衣,我已經(jīng)拖了個把月,不如今日正好趁著尚還有些閑心趕緊縫完,回頭也好讓乳母幫她換上?!?/br> 元燾盯著云溪手里的小衣,低低地嘆息了一聲道:“你如今身有……身體不好,不應(yīng)該這樣勞累。” 聞言,云溪拿著針的手微微一滯,沒有刺進(jìn)潔白的錦緞中,而是凌空頓了頓,像是認(rèn)真思考了一番,方才沿著原來的方向緩緩刺了進(jìn)去。 “無妨,我如今已是大好了?!痹葡卣f著,然后熟練地挽了一個結(jié),使剪刀把多余的絲線剪斷。 元燾卻看著她眸光微閃道:“聽說今日你一回宮就找孫太醫(yī)給你把脈,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云溪立即想起下午回宮后請孫太醫(yī)診脈時,他向往常一樣從善如流地稟告說:“娘娘體內(nèi)寒疾,已去的差不多了。待臣再開副方子,只需月余,娘娘便可恢復(fù)如初?!?/br> 一想到此,心里便莫名的有幾分怨氣。 云溪暗暗收回想要幫元燾更衣的手,納在衣袖中,屈指攥緊。 “嗯?哪里不舒服?”元燾又問道。 云溪抬起頭,看了一眼神色和以往有些不太一樣的元燾,深深吸了一口氣,盡可能平靜道:“也沒什么,就是今日走的多了些,總覺得心里有些慌。孫太醫(yī)已開了調(diào)理的藥,說不打緊的?!?/br> 元燾“哦”了一聲,抓住了云溪的手,對她道:“云兒,今時不同往日,你,”頓了頓,哽了一下,像是有什么話被生生咽進(jìn)了肚里一樣,“你好歹是要被封為皇后的人了,以后這些針線活,便交給旁人代勞罷?!?/br> 云溪深吸了一口氣,忽然抬起頭,秀目與元燾對視。 這時,橘暖的宮燈倏地跳了一下,立即有璨若流星的輝光在元燾琥珀色的星眸中閃躍跳動,一如昨晚那般明亮,然而看在云溪眼里,卻不似昨晚那般坦蕩蕩。 云溪咬了咬唇,強(qiáng)迫自己小鳥依人地偎依在元燾懷中,然后思忖再三,試探道:“剛剛為采薇縫制新衣,突然想起那日你即興做的那幅畫,也不知將來咱們的孩兒出生了,是不是和你畫上畫的一模一樣。” 元燾的身體頓時微微僵了一僵。 云溪敏感地察覺到他的變化,心又涼了一半,攥緊的手心已密密沁出一層汗。 “自然是一樣的!”元燾溫柔道,“不過,你先要調(diào)理好身子。孫太醫(yī)說你雖然寒疾初愈,但身子到底受了些損傷,即便有孕,也……也需格外謹(jǐn)慎!” 云溪卻聰穎地聽出了些不一樣,下意識地幫元燾找起了借口:即便有孕,也怎么樣?也保不住嗎?所以才暗中叮囑整個太醫(yī)院的大夫,不許向自己透露半點(diǎn)口風(fēng)? 一想到這其中的可能,云溪緊繃著的心立即一軟,頃刻就原諒了元燾。 同時,心底里卻愈加懊惱:好容易才有了身孕,難道,竟是保不住嗎? 緊緊的,云溪偎依在元燾懷中攫取了好一陣子溫暖。 然后她嗅著他身上淡淡的酒香和可疑的脂粉味,思前想后,終于輕描淡寫地問:“白天在茶樓里喝茶的時候,聽說你在甘泉宮設(shè)宴招待西狄的使者?” “嗯?”元燾像是稍稍遲疑了一下,立即解釋道,“淑太妃失勢,他們想再塞個人到北鄴皇宮。哼,狄皇想得倒美,可我不是父皇,也沒有心思娶旁人,肯定不會如他們的意!” 聽他這樣坦誠,云溪反倒愣怔了一下。 她想了想,徐徐道:“其實(shí),我也不是善妒之人?!?/br> “哦?”元燾聞言眸色微微一沉,隨即帶著種勾人魂魄的威懾力,緩緩地逼近她,聲音頗有些危險的,稍稍沙啞的挑高了問,“是嗎?” 說話間,他唇齒間殘留的酒香氣立即噴涌而至。 云溪聞到那股氣息,立即感覺到胃里翻江倒海般的不適,忍不住干嘔了幾聲。 元燾馬上斂住氣息往后退了退,給她到了一杯茶遞了過去,清了清嗓子道:“我倒是希望你善妒些!” 頓了頓,又道:“最起碼,如果那樣的話,天下皆知我娶了個妒婦,而我又十分懼內(nèi),就不便兩次三番地總往你這里塞人了?!?/br> 云溪立即想起自己受那些朝廷命婦們所托,在御前御膳塞了好幾個人,想來元燾向來心細(xì)如發(fā),大抵是早就察覺了,只是因?yàn)槭撬龅闹鞴识鴽]有明說罷了,登時有些微微不好意思。 元燾輕輕刮了刮她的鼻子,寵溺道:“做丈夫的不肯娶小妾,做妻子的反倒殷勤地幫別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天下大抵也就只有你這么傻了!” 云溪紅著臉咬了咬唇:“都是那時候一起隨著我躲進(jìn)假山里的人,又都是朝廷大員的夫人,總不好明著拒絕?!?/br> 元燾笑道:“你也知道不便明著拒絕?”說罷,突然笑嘻嘻地看著云溪,琥珀色的眸子里盡是戲謔。 云溪這才醒悟,原來元燾說了半天,其實(shí)也是在旁敲側(cè)擊自己——西狄遣公主聯(lián)姻之事,非但自己聽著刺耳,其實(shí),也非他之所愿矣! 想開這一節(jié),云溪的心情登時好了不少。 而昨夜一直縈繞心頭想說卻又未說的話再次浮現(xiàn)在心頭,云溪鼓足勇氣對元燾道:“佛貍,其實(shí)我有件事一直想要求你施以援手?!?/br> “云兒但說無妨!”元燾眼睛忽眨忽眨,閃爍出某種不一樣的光彩。 云溪感覺到他灼灼的注視,臉倏地發(fā)燙,火燒火燎的,從面頰一直紅到了耳朵后面。 被元燾目不轉(zhuǎn)睛地緊緊盯著,云溪深吸了一口氣,硬著頭皮道:“梁賊謀我前楚江山、奪我君父皇位在先,又謀害了他、挾我母后為質(zhì)、逼我和親遠(yuǎn)嫁在后,此前你曾問我有何心愿,若此刻,我說我的心愿是討伐南梁、復(fù)辟前楚,為我父皇討個公道,你可愿祝我一臂之力?” 突變 “云兒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 元燾凝視著云溪,對她道:“平西將軍已經(jīng)開始練兵,云兒你再等一些時日,可好?” 云溪琢磨著即使孫慧龍到澤州赴任,也需要和謝承運(yùn)蓄養(yǎng)的精兵磨合一段時間,遂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兩國交戰(zhàn),并非兒戲,若不準(zhǔn)備充分,以梁帝今時今日對時局的把控能力,無異于以卵擊石?!?/br> 說罷,她看了看元燾微微蹙起的眉頭,咬了咬唇道:“佛貍,實(shí)不相瞞,如今南朝尚有不少父皇舊部,他們已經(jīng)磨刀霍霍,打著為舊主復(fù)仇和光復(fù)前楚江山的旗號站出來了,若你與他們里應(yīng)外合夾擊夾擊秣陵,必定事半功倍!” 元燾淡淡地“嗯”了一聲,卻是將目光悄悄下移,在云溪尚未開始顯懷的小腹上掠過,然后輕輕撫摸著她發(fā)梢,嘆息道:“這些外面的事,有我就好。你畢竟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花心思盤算這些事情,不如好好想想明日穿哪件衣裳,如何取悅夫君?!?/br> 云溪聽出他話里的調(diào)侃之意,微微不好意思,然后才后知后覺地突然意識到:自己今日說了這么多,似乎,有些過于急迫了…… 歇了幾日過后,云溪正在臨摹字帖,乳母抱采薇過來與她玩耍,云溪逗了一陣采薇,看見采薇身上穿的正是她親手縫制的那件月白色小衣,登時心念微動柔腸百轉(zhuǎn),命凌翠去庫房尋些軟和的布料,準(zhǔn)備為自己腹中的孩兒縫制衣裳。 蕙蘭端了杯熱茶過來,拿起云溪用紙裁剪的圖樣,比劃著看了看,笑道:“娘娘準(zhǔn)備做的這衣裳好像小了些,采薇郡主如今都五個多月大了,怕是穿不上。” 云溪左手輕撫自己小腹,唇角勾出一抹溫柔的弧度,盡可能不露端倪地笑了笑,順口道:“我只是心血來潮隨便剪兩剪子罷了,就算采薇穿不上,左右宮里不可能只有這一個孩子,總會有人穿的?!?/br> 蕙蘭眸光微微閃了閃,忽然說:“宮里出生的小公主小皇子到底是福澤深厚,一生下來就可以穿用蜀錦這樣名貴的布料制成的衣裳。奴婢進(jìn)宮前,鄰家嬸子生孩子時都要去挨門挨戶的討要些零星的碎布,說是如此方能納百家之福,庇佑小孩子少災(zāi)少病,長命百歲!” 云溪聞言眼睛倏地一亮,隱約記起前楚好像也有這樣的說法,登時有些被說動,想去宮外親自走一遭討要些碎布來。 蕙蘭將她神色看在眼里,唇角微微勾了勾。 八月初九,是個宜出門的黃道吉日。 云溪一大早便帶著凌翠和褚侍衛(wèi)出門,直奔離皇宮不太遠(yuǎn)的及第街而去。因?yàn)槟歉浇虚g孔廟的緣故,不少書香人家在那里買地購宅,人丁頗為興旺。 云溪心道貧苦人家的孩子大多壯實(shí),便專撿那些院墻看著殘破的院子敲門,只要是找出塊零星碎布出來的,一律贈銀十兩,即便是沒有碎布的,為了討個吉利話,也都盡可能留下了一些散錢,因此只不過半日光景,就已經(jīng)收了百十來塊碎布,心情頗為舒暢。 走了一陣子,云溪覺得口渴,于是隨便走進(jìn)一間茶樓,要了些茶水喝。 街上忽然傳來吹鑼打鼓的聲音,云溪微微好奇,命小二打開窗戶往外看。 只見路上不知何時來了許多侍衛(wèi),將路兩側(cè)死死封住,中間僅容兩三輛馬車并行。 云溪不覺得蹙眉:“怎么突然封路?”早起時,她并未聽元燾說起今日有什么重要之事。 店小二這時已經(jīng)打探消息回來,插嘴道:“好像說是西狄公主駕臨。他們前兩日便來了,只不過一直住在城外,今日不知為何,突然就入了城。” 登時,云溪握著茶杯的手,微微一滯。 她聽見自己有些不淡定地問店小二:“前些日子都在傳西狄要與北鄴聯(lián)姻,你可曾打聽到這西狄公主要嫁給誰?” 店小二噗嗤一聲樂了:“西狄公主身份尊貴,除了,”說著,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擠了擠眼睛道,“除了現(xiàn)如今金鑾寶座上坐著的那位,你說她還會嫁給誰?” 凌翠見云溪臉色不對,趕緊使了個眼色地命店小二退下,然后把在云溪手里微微顫抖的茶杯拿過來放下,安慰她道:“這店小二道聽途說,胡言亂語,信不得!” 云溪卻隱隱地總覺得心頭不□□寧。 正巧這時抬著西狄公主的大紅轎走到了茶樓前面,云溪眼尖地看見大紅的車簾微微掀起一角,一張清麗脫俗的臉自轎內(nèi)露出,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還似有意而無意地朝樓上飛快瞟了一眼,唇角向上勾起。 隨即,轎簾倏地落下,將西狄公主那姣好的容顏掩藏在車簾之后。 凌翠愣了愣神,呆呆地問云溪:“公主,那就是西狄公主嗎?奴婢……奴婢怎么覺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見過?” 卻說鳳棲宮中蕙蘭見云溪出宮,便自作主張地幫云溪去鴿房喂鴿子。 看守鴿房的王虎見是云溪身邊平素常跟隨服侍的人,便沒有人阻攔。 誰料蕙蘭在鴿房中待了一陣子,卻在鴿翼下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未曾來得及打開的蠟丸,她不敢擅自打開,遂偷藏了蠟丸,專撿元燾忙完政事空閑的功夫,一臉凝重地把蠟丸呈給元燾,聲聲道:“奴婢侍奉娘娘忠心不二,但這枚蠟丸來歷著實(shí)可疑,況且娘娘平素一日兩三次地去喂鴿子,奴婢思前想后,還是覺得由皇上親自打開著蠟丸方才妥當(dāng)!” 元燾握著蠟丸,手微微有些顫抖。 他思忖了一下,把蠟丸狠狠捏碎,卻沒有打開來看,而是怒瞪著蕙蘭,大聲呵斥:“誰給你的膽子栽贓陷害主子?來人,拖下去杖責(zé)二十大板!” 然而,元燾終究怒氣難消,他滿腹狐疑地忍了又忍,到底忍不住打開了字條。 只見上面用楷書公整地寫著兩行小字:“半月后汝父忌辰,余在善華寺布置法會,專為汝父祈福,望收到字條后,務(wù)必親臨。子?jì)??!?/br> 登時,元燾狠狠撕碎了字條,沉著一張臉,不淡定地吩咐隨從:“擺駕鳳棲宮!” 冷戰(zhàn) 傍晚,夕陽西下,云溪踩著疲憊的步伐回宮,落日的余輝斜斜照射過來,將她投在地上的影子拉長,如同她滿腹思緒的心事,黯淡無光。 “云兒!” 走到鳳棲宮宮門口時,元燾低低沉沉的聲音忽然自門內(nèi)傳來。 平常這個時間,元燾都在御書房處理朝政,云溪陡然驚了一驚,趕緊走進(jìn)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