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jié)
他血紅的雙眼死死盯著云溪,聲音幾乎顫抖地問:“姣姣,你剛說什么一尸兩命?你難道……” 云溪斬釘截鐵地打斷他道:“我懷了他的孩子!” 梁恪頓時凌亂起來,有些魔障地左右胡亂搖擺搖起了頭,喋喋道:“不可能!她明明給你下的是讓你體質(zhì)陰寒暫時不能有孕的藥,姣姣,你是騙我的,對不對?你,怎么可能有孕?” 云溪心里驀地一寒,頭腦中迅速閃過鄭巧兒和慧蘭兩張臉,再一次覺得眼前的梁恪好可怕,和年少時自己認(rèn)識的那個子嬰截然是兩個不一樣的人。 “我懷了他的孩子,若你不信,大可以找個大夫來瞧!” 梁恪神色復(fù)雜地看了云溪一眼,沉默片刻,終于從云溪身上緩緩爬下,默不作聲地走了出去。約莫半盞茶的功夫過后,端來一碗新鮮的梅子放在桌上…… 議親 奢華貴氣的宣光殿,向來是北鄴設(shè)宴款待各國使臣的地方。 元燾端坐在金漆雕龍的寶座上,斜睨了一眼一身西狄打扮以輕紗覆面的夏月,與西狄使者委蛇。 “金仙公主國色天香世間罕有,奈何朕初登大寶,先皇又故去未滿經(jīng)年,宮里眼下委實(shí)不宜婚娶,朕唯恐耽擱公主,有意與公主結(jié)為異姓兄妹,三日后在宮中搭設(shè)高臺,邀請所有皇室子弟和近三年內(nèi)金榜前三的才子名士赴宴,屆時公主可從中任選其一擇為夫婿,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距離他不遠(yuǎn)的一段墻壁內(nèi),云溪被點(diǎn)了啞xue放在里面。 她驟然聽見元燾說話,狐疑地看了一眼旁邊面無表情的梁恪,萬萬沒有想到此前被元燾下令堵住的密道竟未被完全封死,在城郊的城隍廟內(nèi)還留有一個秘密入口,可以直通幾個主殿,放大窺聽殿內(nèi)人說的話和動靜。 許是早就有準(zhǔn)備,幾個西狄使者聽見元燾的拒絕,絲毫沒有在意,反而相互對視地笑了笑,頗顯得胸有成竹。 “陛下只知我國金仙公主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卻未曾見識她的才藝,故而才有此一說。臣以為,陛下應(yīng)當(dāng)先觀一觀公主的歌舞技藝,再做決定也不遲。” 云溪咬了咬唇,立即想起夏月琴棋書畫四藝皆俱,一曲樂起繞梁三日,奏遍平京無人能出其右,臉色微變。 不多時,裊裊絲樂聲響起,奏得正是漢代風(fēng)流名士司馬相如向卓文君求愛彈唱的《鳳求凰》。 須臾,女子清越動聽的歌喉開始輕唱。 “鳳兮鳳兮歸故鄉(xiāng),游遨四海求其凰,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邇?nèi)隋诙疚夷c,何緣交頸為鴛鴦?!?/br> 聽著絲竹聲中直率大膽而又熱烈奔放的詞曲,云溪耳紅面赤,不用想也能猜想出此刻宣光殿內(nèi)必定是春景無限好,搖身一變成為西狄金仙公主的夏月,正腰肢婀娜地地圍著元燾翩翩起舞,美目半含情地朝他遞送秋波。 下意識地,云溪總覺得今日可能有什么事發(fā)生。 否則,梁恪為何把她關(guān)了數(shù)日,忽然一聲不吭地把她帶到這里? 宣光殿里,突然傳來有人快速走動的聲音,云溪聽見元燾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呈上來!” 她不舒服地蹭了蹭,急切的目光想穿過薄薄的墻壁,去窺探外面的情景。 可看過來看過去,除了墻壁高處幾個用來傳播聲音的特殊氣孔,根本沒有其他的孔洞,云溪只好作罷。 這里,有人“啪啪”擊掌兩聲。 殿內(nèi)樂聲陡然一變,從方才的靡靡之音,頃刻間切換成樂聲激烈震撼人心的《十面埋伏》,扣人心弦的琵琶聲一聲接一聲緊緊傳來,空氣里浮動著的壓抑感令人窒息。 直到一曲奏罷,云溪一直沒有聽到元燾說話。 反倒是今時不同往日的夏月嬌滴滴地開了口:“奴家早在西狄時便已對陛下思慕已久,若此番不能得陛下垂青,情愿青燈古佛相伴一生!” 西狄使者立即勸阻:“公主,不可!” 另一名使者則馬上懇求元燾:“公主雖是狄皇義女,但自小捧在掌心長大,深受狄皇疼愛,比幾個嫡親的公主還要受寵。狄皇若知她此番不能得償所愿,必定心疼,還請陛下三思!” 說完后,宣光殿內(nèi)一片肅靜,似乎都在等待元燾做最后的決定。 云溪咬著唇攥緊了手指,只覺得掌心濕漉漉的,自來北鄴后還從未如此緊張。 梁恪意味不明地瞧了她一眼:“他既然做了北鄴的皇帝,自然三宮六院。就算此前因?yàn)槟悴豢霞{妃,可如今你既不在他的身邊,他自然再沒有顧忌。更何況,這次塞人的并非北鄴那些沒用的朝臣,而是狄皇?!?/br> 然后在她耳邊壓低了聲音,不善地笑道:“你猜,這回他是會拒絕,還是會坦然受之?” 云溪沉著臉把頭側(cè)開,心里卻七.上.八.下極了。 時光好像停滯了片刻。 須臾,只聽元燾嘆了口氣:“難得公主對朕如此真心,朕若是再推諉,未免有負(fù)公主厚愛。只是朕方才說過了,先皇仙逝不久,朕無法用妃嬪的儀仗大張旗鼓地迎你入宮,只能從永泰門把你抬進(jìn)來,難免委屈了你。金仙公主,如此,你可還愿意嫁與朕為妃?” 燭光微暗的墻壁夾道內(nèi),云溪的心幾乎被掰成了兩瓣。 她聽見夏月半含羞怯地說:“奴家心悅陛下,自然是愿意的!” 心知此事肯定另有名堂,絕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簡單,云溪卻還是心頭有什么被堵住了一樣,難過極了。 她眼眶微紅,神情痛楚。 梁恪看了看暗室中云溪慘白的臉龐,略一沉吟,把她橫著抱起,如同來時那般,從城隍廟暗道出去,用一頂極普通的馬車,把她帶回先前藏身的小院。 然后,解開云溪被封住的啞xue:“對不起,姣姣。如此,我只是想讓你看清楚——不管他是為了什么,他到底還是有負(fù)你的期望!這樣的他,配不上你!” 云溪緊緊抱住自己雙膝無力地坐下,秀目低垂,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咬唇不語。 梁恪趁機(jī)又道:“姣姣,我?guī)阕撸僖膊换剡@個傷心地,好不好?” 云溪幾乎要把嘴唇咬破了。 梁恪嘆了口氣,命人端來一個棕碗:“姣姣,我知道你心里痛的很,可長痛不如短痛,這個,”說著,用湯匙輕輕攪了攪藥味濃烈的藥汁,“里面有最好的藏紅花,只要你喝了下去,就能從此和他了斷,再也沒有牽掛?!?/br> 這句話似乎立刻奏效,下一刻,云溪低低垂下去的眼波終于有所觸動,淡淡地抬起,落在了藥碗上。 她緩緩接過了藥碗,動作有些許遲鈍。 梁恪眸光微閃,以為云溪就要端起藥碗喝下去。 誰料云溪卻突然暴跳而起,啪的砸碎藥碗,把深褐色的藥汁傾灑了一地,怒斥道:“梁恪,你煞費(fèi)苦心地設(shè)計我和他相互猜忌,又聯(lián)合西狄和夏月逼迫他,設(shè)下離間計,你到底意欲何為?!” 南下 梁恪看著地上摔成兩瓣的碗,眉頭微蹙:“姣姣,不要挑戰(zhàn)我的極限。” 云溪驀地想起他先前帶兵攻破前楚皇宮時的決絕,頭腦一下子清醒,隨即暗咐梁恪性格陰柔,此番自己落在他手里,定然難以逃脫。 思忖了片刻,她忽然自腰間暗袋抽出一把匕首,趁梁恪不備,飛快地對準(zhǔn)了自己的咽喉——那日,她帶著辛夷和褚侍衛(wèi)同去善華寺,并非完全沒有準(zhǔn)備,多少留了些自衛(wèi)的后招。 她冷靜下來,逼著自己與梁恪談條件:“我跟你走,可以!但是我要與你約法三章!” 梁恪登時喜出望外:“姣姣,你終于想通了?” 說著,往前進(jìn)了一步。 然后,驀地看清楚云溪手里拿著的銀光閃閃的匕首,大駭?shù)溃骸斑@匕首鋒利的很,姣姣,你趕快放下!” 云溪卻冷笑著往后退了一大步,同時把匕首往下壓了半寸。 立即,鋒利的匕刃割破云溪如雪的肌膚,在她雪白的脖頸上劃出一條極細(xì)的血痕。 梁恪被哧得趕緊往后退:“姣姣,你這又是何苦?” 然后嘆息道:“只要你肯跟我走,還有什么是我梁恪不能答應(yīng)的!” 云溪卻緊緊握住匕首不放。 “第一,我腹中孩兒的命就是我的命,我不許你傷他分毫!” “第二,我對他仍未死心,一路上,只要你敢碰我,我立即自盡——你一貫曉得我的性子,就算……就算沒有匕首,我還可以撞墻或是咬舌?!?/br> “第三,我父皇雖然在秣陵仙逝,但他這輩子做夢都想回的地方卻是他最初受封為王的瑯琊,我想先去瑯琊拜祭他老人家,再隨你去別的地方!” 梁恪看著匕刃上滴滴往下掉落的血珠,趕緊胡亂答應(yīng)道:“姣姣,我都應(yīng)了你便是!你趕緊把匕首放下!” 云溪卻仍然高舉著匕首不放:“三皇子的承諾我昔日聽的多了,委實(shí)不敢輕信。還請三皇子扯下一塊布來,咬破指尖發(fā)個血誓,你如若違背今日之言,南楚江山朝夕不保,你梁恪死無全尸!” “姣姣,我一人立誓即可,你何必又要我以南楚做誓?” 云溪唇角譏諷地往上勾了一勾:“不愿意?那便算了!原來我楚云溪的命在三皇子眼中竟這般輕賤如草芥!”說著,按著匕首又往下壓了三分。 “住手!”梁恪趕緊大叫,“姣姣,我,”頓了頓,煞白著臉咬了咬牙道,“我答應(yīng)你便是!” 云溪看著他手忙腳亂地從衣袍下撕下一塊白色的布,咬破手指寫了一份血書,要過來收好,這才緩緩放下匕首,整個人卻如同虛脫一樣,倏地癱軟坐倒。 梁恪見她就算是筋疲力盡,手里卻仍然緊緊握住比手不放,也不敢靠近,只好喚來婢女幫她包扎好傷口,又送來一些補(bǔ)品,方才離開。 云溪藏好血書,一只手情不自禁地往上移,輕輕按在衣襟下常年佩戴的玉佩上。 人的一生,可能冥冥之中就會對某些事情早有預(yù)感。 當(dāng)日梁帝逼她不成惱羞成怒拂袖而去后,她的父皇似有感知似的,連夜把她叫到書房中,躊躇了許久,方把這塊形如山水的瑯琊美玉遞到了她的手中,欲言又止道:“你若是個男兒,或許我早將這塊瑯琊玉令傳與你了。可你,畢竟是個女兒家,將來是要出閣嫁人的……” 那晚,她才知道,她父皇被封瑯琊王時,曾憂心前楚江山權(quán)臣當(dāng)?shù)溃抵信嘀惨慌鷦萘?,分散在瑯琊各處,以期時機(jī)一到鏟除權(quán)臣,振興前楚江山。 可到底天算不如人算,彼時為前楚梁王的梁裕捷足先登,一連謀害前楚五位皇帝,逼父皇不得不登基為帝,成為他cao縱下的提線木偶…… 翌日清晨,梁恪一大早便命人收拾細(xì)軟準(zhǔn)備南下。 他見到云溪不睬他后,雖然神色略微黯了黯,但還是十分雀躍地同她說話。 云溪被點(diǎn)了啞xue臉上抹了些草木灰打扮成商隊里的聾啞廚娘,梁恪扮作商客帶著若干仆役侍衛(wèi),一行人不緊不慢地出了平京,往南行了數(shù)日。 也不知從哪一天起,商隊的行進(jìn)速度開始加快。 起初只是比平時少歇了個把時辰,云溪并未留意。 可一天天的,隨著路上歇得時間越來越短,間隔也越來越長,云溪突然意識到:梁恪是在被人追著趕路! 敏銳地想到了些什么,她開始有意無意地喚肚子痛,設(shè)法拖慢速度。 起初梁恪還沒有察覺,聽她說肚子痛時,體貼地下令駐扎休息。 可云溪肚子不舒服的次數(shù)太頻繁了,對比之前幾乎馬不停蹄地往前趕路,商隊后來簡直是龜速在走。因此只兩日功夫,梁恪就察覺出不對。 他屏退下人,恨得咬牙切齒地盯著她:“姣姣,我太小看你了!你早就察覺后面有追兵,對不對?” 云溪眨巴了眨巴眼睛,不置可否。 梁恪氣得摔碎桌上茶盞:“我早該想到,他到處找不到你,必然會想法子誘我現(xiàn)身!我居然被蒙在鼓里,還以為城門放松盤查,是他徹底死了心了!” 云溪的心里卻有一絲絲的甜:他,到底是追來了! 但是,也是從這日起,追兵徹底失去了方向。 梁恪命人只留下可以隨身攜帶的金銀細(xì)軟,徹底棄了馬車和不會騎馬的仆役,親自抱著云溪坐在一匹身形矯健的紅鬃馬上,快馬加鞭往南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