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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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嬤嬤聽得滿臉通紅雙眼放光,小心地陪了笑道:“可見您和我們世子夫人是差了層肚皮兒的嫡親姐妹,我們世子夫人說了——您要是真有心做這海上生意,干脆就往大里做。她不要您的干股,她出兩萬兩銀子和您合股,而且日后這海貨往京中這一塊的售賣她管了,所得利也是兩家對半分?!?/br> 宋知春仔細地盤算了一下,大大方方地說:“兩萬兩銀子盡夠了,我們的身家也差不多這個數(shù)。這海貨生意小有小的做法,大有大的做法。你回去后叫李家jiejie且把心放回肚子里,虧誰也虧不了她!” 周嬤嬤這才笑嘻嘻地從身上脫下那件從不離身的喜鵲登枝葛紫褙子,又要了剪子裁開邊縫,從褙子的夾里取出用油紙細細裹緊的事物打開,又一張一張地撫抹齊整。片刻功夫后,硬木八仙桌上滿滿當當全是日昇昌銀號所發(fā)的面額壹佰兩憑條即取的京平足紋銀票。 宋知春再一次對李家jiejie的春秋手法感到由衷佩服,這么遠的路這么多的錢財就讓個陪房嬤嬤送了來。也是,若非有這么大的膽子,當年在京里滿城唾罵宋家是賣國賊時,她還有膽量毫不猶豫地派人幫扶自家。就沖這份巾幗不讓須眉的膽識,宋知春站起身來沖了外面高聲喊道:“來個人,去外頭把老爺給我找回來!” 兩家訂了契約,各出股金白銀兩萬兩,廣州城本地所得利十分,傅門宋氏六分,鄭門李氏四分。貨運至京中,由李氏負責鋪面人手得利六分,傅門宋氏得利四分。 竹簾掩映的抱廈里,傅滿倉心滿意足地用粗壯的指頭撥弄這個小小的嬰孩,回頭對媳婦兒說道:“論理該給孩子取個響亮的大名,可我時文八股都棄了多少年了,昨兒尋思了一晚上都沒遇個合我家閨女的名字!” 宋知春把幾件新裁又漿洗干凈的紗地細紋的小兒衣衫折好,想了一下道:“昔年我聽京中圓恩寺主持講經(jīng),曾說佛家講因果,有因才有果,結(jié)果有善有惡。想得善果,必結(jié)善因。這孩子機緣巧合給我們做了女兒,不若就起名叫百善吧!” 傅滿倉拊掌大笑道:“這名兒好,叫起來敞氣,大哥的兒子取名叫傅念祖,一聽就是鄉(xiāng)下氣十足村得很,虧他自己還是個舉人老爺,恁的沒水平!” 宋知春聽了哈哈大笑,“你也只敢在我面前胡沁,敢在你大哥面前說他給你大侄子取的名村得很?” 傅滿倉恬了臉挪過來道:“這不在家里嘛!喏,你給小閨女取了大名,我取個小名可好?” 宋知春狐疑地看著他,“可不興取什么香什么花的,城里一喊一大片!” 傅滿倉面色有些扭捏,“我們才成親那會兒,我也想過咱家有了孩兒該叫什么名,不論男女我都會待他有如珍寶,所以男孩我想叫寶哥,女孩我想叫她珍姐!” 宋知春心如刀割,一時淚如雨下。 眼前這個男人長得雖不英俊也不算很有錢財,可是十多年來兩人一路相扶不離不棄。自己當年一心為報父兄之仇,莽莽撞撞地上了戰(zhàn)場傷了身子不能有孕,心里雖不無遺憾可是以為這個男人好似不以為意就也就沒放在心上。 如今才知道這個男人才成親那會就已經(jīng)想好了名字,這哪里是不以為意,分明是怕自己難過,平日里最最爽快不過的人竟然這么多年從來都沒露過口風。要不是這個小閨女的到來,自己竟以為丈夫不喜歡孩子,真是大錯特錯。想到這里,宋知春心里柔成了水,“好,就依你,閨女大名叫百善,小名就叫珍姐。” 卻有本地新雇的一個灶上婆子說:“莫要把孩子看得太重,多有人家以貓狗丑賤之名喚自家孩兒,為的就是蒙敝神鬼,莫讓妖物前來索名,孩子才能平安長大!” 傅氏夫妻很以為然,問那婆子本地孩子的諸多乳名,有阿丑,狗兒,田奴,夫妻倆以為不雅一個都看不上。想到本地風俗還有男取女名,女取男名,干脆就給女兒定了珍哥的乳名。 未幾收到青州老家的來信,說是傅家大嫂這胎也生了個女兒,傅家大哥給取名叫傅蘭香 。知道二弟也得了個女兒,傅老娘高興得半夜睡不著,說有的女人兒女緣來得晚,只要能生就成,先生了女兒再生個兒子,正正湊個好字。她尋思好久給傅滿倉的女兒取了個小名,叫招弟。 晚上夫妻倆睡在床上閑聊,宋知春說:“你大哥滿篇的好話,只看你娘給我閨女取的名,就知道你娘心頭得有多大的怨氣???!” 傅滿倉心想老娘你盡給我找事,也是滿腹怨念,“我已經(jīng)給大哥寫了信,讓他給老娘說一聲,閨女一落地就請高人算卦定了大名叫百善,小名叫珍哥,這個什么招弟下回再用!” 傅滿倉為人豪爽,其實心思有時也會頗為細膩,為女兒在廣州府衙上了戶籍之后,特特重新租賃了宅子,又盡數(shù)換了一批侍侯的丫頭婆子。 送珍姐來的人盡數(shù)走了,只余個姓顧的嬤嬤不愿走。一問竟是貼身侍侯過壽寧侯府老夫人的老人,又見她舉止有度行事頗有章法,家里也缺個老成人來指點,就給她定了三兩的月例。誰知這顧嬤嬤說不要銀子,她無兒無女身無牽絆,只希望日后有個養(yǎng)老的地方。 傅滿倉撓了下腦袋,這壽寧侯府盡出奇奇怪怪的人,世子夫人面兒都沒見過就敢跟他合股做生意,一個陪房嬤嬤身揣巨款就敢走千里路。想想這大概就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象自家媳婦兒還敢上陣殺敵呢! 宋知春非常滿意新賃的這個兩進宅子,進出方便不說還帶了個極大的院子。廣州城一年四季天氣炎熱,院子里有了茂盛的花樹遮擋暴曬,等日頭下去了撥灑些井水再鋪上竹榻草席,珍哥盡可以在外面玩耍。 六月里,廣州府衙門口貼出了告示,說當今太子薨了,要大家這一個月里莫要嫁娶興喜慶之事。天高皇帝遠,城中諸人的生活也沒有什么太大的變化。 在六月十六這天到廣州府衙取了出海勘合后,傅滿倉就和一個平日里素來交好的友人唐天全各租賃了兩條海船組成了個小船隊,又雇了慣走海路的老水手,裝了滿滿當當?shù)牟枞~、瓷器、上好絲綢后,絲毫不張揚地駛離了廣州港碼頭。 13.第十三章 家傳 待傅滿倉帶了自家新建的船隊一離開碼頭,宋知春就關(guān)了大門和顧嬤嬤一心一意地帶起了珍哥。此時珍哥已經(jīng)三個月大,正是極好玩的時候。偏她又極愛笑,一逗滿屋子都是她的笑聲,讓人聞之忘憂。 新雇的灶上婆子姓陳,附近相熟人家都喚她做陳三娘,人生得烏黑干瘦偏燒得一手極好的飯菜。傅滿倉平生兩大愛好:一是賺錢,二是頗重口腹之欲。聽說有這么一個婦人之后,特地尋來給了一個月二兩的月例銀子,才讓她松口答應(yīng)到傅家來做工。 海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那陳三娘果然一身好本事。最最簡單的幾尾海魚幾只家禽,經(jīng)她一番腌制后又加入她特制的醬料,或是紅燒或是油炸或是清蒸,都是色澤鮮亮香氣襲人,更兼她還料理得有一手好湯水。 廣州城溫潤多濕瘴氣重,這里土生土長的人多注重湯水。俗語說:“寧可食無菜,不可食無湯?!毕壬蠝?,后上菜,是當?shù)厝顺燥埖奶赜辛晳T。陳三娘報上名來拿手的湯就有三蛇羹、三絲魚翅羹、冬蟲草竹絲雞湯、老鴨薏米湯、椰子雞湯、西番蓮豬骨湯、霸王花豬rou湯、酸菜跳魚湯等。 為了這二兩月例,陳三娘有意拿出看家的本事,特特做了廣州城名菜——冬瓜盅。先用半只不去皮的冬瓜為食料也為器皿,外形拿了把形狀怪異的小刀飛快地刻了幾朵栩栩如生的牡丹,內(nèi)里配以rou絲、雞絲、蝦米、蓮子、香菇、酸筍等十幾種菜肴,經(jīng)慢火燉至冬瓜熟透才能上桌。 趁著冬瓜盅上大鍋蒸的時候,她又手腳極快的做了一道錦繡rou絲,這個菜由各種色澤的食料如白筍、青椒、香菇、胡蘿卜、咸酸菜、黑木耳等切絲,然后與rou絲搭配而成,色調(diào)繽紛絢爛又協(xié)調(diào)。等到飯時,一桌不論造型、色澤、味道都十分誘人的菜肴滿滿當當?shù)財[在桌上,望之令人口舌生津。菜蔬清甜鮮嫩,湯色如奶香淳濃郁,宋知春和顧嬤嬤等人吃得酣暢淋漓,直呼人間美味。 宋知春這回沒怪傅滿倉亂花銀子,卻心疼他在船上不知道能吃些什么?這些年跟著他走南闖北,每到一地不管是否囊中羞澀,都要到當?shù)芈劽牟损^食肆打回牙祭。于是,心下暗暗打定主意,要跟那陳三娘好生學(xué)幾道菜,待傅滿倉回來時做給他吃。 正思忖間卻聽見門口有人在喧鬧,這院子本就不大,那吵鬧聲清楚地傳了過來。宋知春眉心一皺,珍哥吃完奶將將才睡著被吵醒了怎么辦?囑咐顧嬤嬤照應(yīng)好女兒,宋知春沉了臉到大門口一看,卻是陳三娘和一個三四十歲的男人正在廝扯。早有好事的丫頭婆子七嘴八舌的說著事情的經(jīng)過,卻是陳三娘的丈夫找上門來了。 陳三娘的丈夫叫葉木根,原本只是疲懶些還算個老實人,只是后來不知怎么沾染上了賭博的惡習,賭雞賭狗賭骰子什么場子里都少不了他。一個好好的家?guī)啄觊g就不成了樣子,竟全仗著陳三娘在外面給人灶上幫傭拿點銀錢回去用度。 只是女子本就勢弱,那銀錢還沒被焐熱就變成了丈夫桌上的賭資。這回葉木根不知道在哪里輸紅了眼,竟將注意打到了兒子的身上,幸好陳三娘每日到傅家上工時一定要把兒子帶在身邊,要不然這會兒子都不知道會被賣到哪里? 被主家看到這樣不堪的一幕,要強的陳三娘捂了嘴嗚嗚大哭,一雙手卻緊緊地抓了兒子的手不放。宋知春看了眉尾輕輕一挑,慢悠悠地道 :“我這里是良家住戶,我們老爺也是在市舶司掛了牌子正經(jīng)做生意的,卻不是什么州府衙門慈善堂,要不你們夫妻倆回去商量好再到我這里來分說?” 眾人面面相覷,卻見那葉木根面露喜色,一把抓了陳三娘的手就往外拖。此時陳三娘不知哪里來的一股子力氣把葉木根撞了個趔趄,跌跌撞撞地拉了兒子的手道:“傅太太,您發(fā)個善心買了我們母子吧!這個不是人的東西,不但要賣了兒子還要賣了我,您救救我們母子吧!我來世做牛做馬來報答您的大恩!” 葉木根爬起來大罵道:“你這個死女人,哪里是要賣你們?我這是送你們?nèi)ハ砀?,那程家老爺是廣州城出了名的大戶人家,你去了那里憑你的手藝肯定是穿金戴銀,哪里還用像這里被使喚得像個老媽子?” 回過頭來,葉木根拱手陪了罪:“太太,您是外地初來的不知道,我的這個婆娘本就是我家的童養(yǎng)媳,我家老爹是這方圓十里八鄉(xiāng)出了名的大廚,從前也是伺候過官老爺官太太的人?,F(xiàn)在,這家傳的手藝讓她偷學(xué)了個七七八八,就開始不聽我家的使喚了。您來評個道理,這婆娘吃我們家的用我們家,手藝也是我們家傳的,這回家里貧得揭不開鍋了,我賣了她是天經(jīng)地義不是?” “呸!” 那陳三娘唾了一口在他面前,又啪地一下跪在地上,大哭道:“太太,莫聽他滿嘴胡說,我從六歲進了他家的門,每天天不亮就起來洗一大家子的衣裳,天盡黑了還沒挨到床鋪邊,這也就罷了。十八歲同他成了親圓了房,次年生了兒子,在月子里倒還要伺候他。偏他生性懶散做事拈輕怕重又吃不了苦,生了重病的公爹怕一身手藝荒廢失了傳承,才勉強愿意指點我一二,偏偏有時候還半遮半掩要教不教,要不是我有一根好舌頭,就那兩三個月的工夫里頭我學(xué)得會什么東西?“ 被當眾揭了老底,葉木根一梗脖子道:“不管怎么說,你是我家買來的,你身上的手藝也是我家傳下來的,你就是我的人,我說賣了你就要賣了你。那程家老爺吃過你一回飯菜,要買了你那是你的大造化,這可由不得你了!” 陳三娘生性要強從不肯在街坊四鄰面前露短,偏今日在新主家面前臉面從里到外被丈夫扒拉了干凈,一時間頭臉漲得通紅心頭窩了一團烈火,干脆撕破臉怒罵道:“就為了你家買了我,我在你家當牛做馬二十來年;就為了你爹教了我三個月的手藝,他癱了在床上是我給他端茶送水伺候屎尿整整三年,最后給他披麻戴孝發(fā)送上了山。“ 嚎啕大哭的陳三娘急紅了眼,蓬頭散發(fā)狀如厲鬼:“這段時日你在哪里,在外面游手好閑惹是生非,整整三年從沒有往家里拿過銀子,我該你們?nèi)~家的老早就還清了。你想賣了我們母子,也行!可你但凡還有丁點良心就該給我們挑個清白的去處。那程家老爺是個什么東西?廣州城里誰人不知道那就是暗娼門子的窩,多少好女子被他禍害了,想讓我給他去做飯伺候他,下輩子吧!“ 葉木根一時又羞又惱,走上前就想伸手打陳三娘,卻不知哪里伸過來一只腳,輕輕巧巧地就把他踹飛了出去。眾人回過頭來,就見到宋知春收回了一只秀秀氣氣上面還繡了紫色纏枝蓮花紋的繡鞋。 這是咱們的當家太太嗎? 宋知春拍了拍手漫不經(jīng)心地道:“葉——葉木根是吧?你是本地人大概不知道,我這也是家傳的手藝。而且我的脾氣也不太好,生起氣來也喜歡打人,還特別不喜歡看到男人為難女人。既然陳三娘不愿意和你過了,你何不寫下休書,你們好聚好散再見也不難嘛!“ 葉木根一個大男人,雖說瘦弱也有百十來斤,可是被這個傅家太太一腳就踹飛了,胸口處還隱隱作痛,他不肯輸了陣勢可也委實怕再挨上一腳,遂大叫道:“打死人了!我要去衙門里驗傷!” 宋知春連北元人都敢殺,何曾懼怕這么一個鄉(xiāng)下小混混,瞇了眼道:“拿了老爺?shù)拿瓦@位到衙門去,死了傷了都算我的!” 話音剛落就見葉木根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哭道:“太太,您饒了我吧!實在是家里揭不開鍋了呀——,我也沒辦法,我還收了程家老爺十兩定銀吶!” 宋知春笑瞇瞇地彎腰俯視著他道:“哎,這就對了,我也不想為難你。好了,你們夫妻商量個章程出來,總要你家娘子同意才好看,是不?” 葉木根原先想著這傅家的男人出了海,一屋子的女人,隨便嚇唬嚇唬就能把老婆兒子弄回去賣了。誰知道會遇到這么個潑辣貨,簡直就是個女土匪,罵又罵不過,打也打不過人家,說到衙門去見官,人家直接拿名帖辦事。那衙門是輕易去得的地方?自己這副身板只怕三板子一挨立時就要去半條命! 陳三娘這時極有眼色,拉了兒子跪下沉聲說:“太太,您就發(fā)善心買了我們母子吧,有個容身吃飯的地方就行。不拘多少銀錢都給他,從此過后我們母子同他一刀兩斷再無瓜扯,日后我做牛做馬來還您!” 宋知春嘆了一聲,喚人去請經(jīng)濟過來立了契書,言明四十五兩現(xiàn)銀買斷陳三娘母子,買賣雙方現(xiàn)銀交訖清楚不得反悔。葉木根拿了銀子歡天喜地地走了,陳三娘給宋知春磕了頭,算是認了主子,低頭進屋收拾晚飯去了,自始至終沒有抬頭看過丈夫一眼。 宋知春搖搖頭,回頭就看見顧嬤嬤手里抱著珍哥笑瞇瞇地望著自己,珍哥張著手歡快地舞著,一雙大杏仁眼水凌凌的,頓時心頭一熱快步走上前去抱緊了女兒。 14.第十四章 七夕 傅滿倉第一次出海返航是七月初六,差幾天就滿一個月。當他出現(xiàn)在新宅子的大門口時,宋知春乍眼望過去幾乎沒有認出他來。六月十六初出門時新做的袍子都成了咸菜色,滿臉胡茬皮膚黝黑人也消瘦了不少,唯余一雙眼晴黑亮得嚇人。 不知換洗了幾大桶滾水后,傅滿倉才愜意地長舒了一口氣笑道:“這船上倒是什么都有,就是不能利索冼個澡,下船時覺得自己都餿臭了?!?/br> 宋知春穿了一身姜黃色葫蘆紋的袔子站在桶邊,拿了水瓢幫他舀了熱水,正用絲瓜瓤子下死力幫他擦背,聞言嗔怪道:“難怪有人說商人重利輕別離,我看你是歡喜得很吶!” 傅滿倉難得聽到這閨怨之類的言語,心里愛得不行,揚眉笑道:“這不添了小閨女嗎?當老子的不努力些,日后拿什么給她做嫁妝?” 宋知春撲嗤一笑揶揄道:“珍哥才二尺高,你就開始籌備她的嫁妝了不成?” 誰知傅滿倉滿臉正色,“我聽唐天全說過,這閩南人多重陪嫁。女兒自打一落地,就要尋了好木頭好手藝的木匠師傅,住在主家打家俱。光那張床就要選了上好的紅酸枝或是黃花梨,精工細雕上千個日子才能得一張,所以這床就叫千工拔步床?!?/br> 傅滿倉心滿意足地靠著桶壁嘆氣,“你想,再加上頂門衣柜角柜、高幾矮幾、琴桌書案,光這家俱一項就費時費工得不行。衣裳被褥可以現(xiàn)做現(xiàn)買,那不是還有首飾擺設(shè)字畫之類的物件老早就要開始淘換,這要是定親才開始著急那不是抓瞎嗎?你算算,頂天就十五六年,我不著急成嗎?” 宋知春頗有些無言地望著現(xiàn)在就開始憂慮女兒嫁妝的丈夫,心口卻堵得滿滿的。一直以為丈夫是個粗枝大葉,做事情絲毫不顧首尾的人,現(xiàn)在卻為了閨女心里滿是籌算。心里頭熱辣辣的,起身就在丈夫的額頭上親了一口,傅滿倉在船上想媳婦兒想得不行,這下媳婦兒在眼前哪里還會客氣,手一伸就將人拖進了水里。 夏日午后的穿堂風撩起繡了四合如意紋的素綾帷幔,內(nèi)室傳來一聲驚呼和幾聲嬌叱,片刻后就再無了聲息。 隔天就是七月初七,廣州城內(nèi)的乞巧節(jié)獨具一格,傅氏夫妻初來乍到也免不了入鄉(xiāng)隨俗??粗鹤永锏男⊙绢^用預(yù)先備好用彩紙、通草、線繩等,編制成各種奇巧的小玩藝,還將谷種和綠豆放入小盒里用水浸泡使之發(fā)芽,待芽長到二寸多長時,用來拜神,稱為拜仙禾和拜神菜。 將歡天喜地雀躍不已的珍哥洗得干干凈凈的,又換上了大紅緞地繡了五彩荷花的短褂,由宋知春抱著焚香點燭,對夜空跪拜,稱為迎仙姑,自三更起至五更要連拜七次。 陳三娘帶了兩個打下手的婆子趕制著七夕乞巧的應(yīng)節(jié)食品,那巧果又名乞巧果子,主要的用料就是油、面、糖、蜜。先將白糖放在鍋中熔為糖漿,然后和入面粉、芝麻,拌勻后攤在案上搟薄,晾涼后用刀切為長方塊,最后折為梭形巧果胚,入油炸至金黃即成。 陳三娘手巧,不但有捺香、方勝等圖案,還捏出了各種與七夕傳說有關(guān)的花樣。又施展了壓箱底的手段將瓜果雕成奇花異鳥,或在瓜皮表面浮雕出各式精美圖案,稱之為花瓜,一并放在院子里的大桌上任眾人品嘗賞玩。 忽然,院外砰砰地燃起了煙花。 五顏六色的煙花炸向天空,引得院中眾人一陣驚呼,傅滿倉手一揮,干脆放了丫頭婆子出去看熱鬧。又回頭囑咐顧嬤嬤將珍哥穿戴好了,帶了媳婦兒女兒一起去游街。出門時卻見一個八九歲的小兒眼巴巴地望過來,卻是陳三娘的兒子溪狗獨自蹲在門口。 陳三娘帶了兒子被賣到傅家來,知道是傅家太太發(fā)了大善心,要不然人家花銀子買這么一個半大不能做事的孩子做什么,所以等閑不讓兒子出現(xiàn)在院子里,只拘著他在自己的小屋里待著??珊⒆訍弁媸翘煨?,聽見院子里這番熱鬧,溪狗早就憋不住了,墊了腳尖伸長了脖子瞧得津津有味。 傅滿倉不認得這孩子,宋知春挨了他耳邊三言兩語說了他的身世。傅滿倉卻想起昔年自己和哥哥追著社戲班子看戲的那股子心勁,不由哈哈一笑道:“索性喊了屋子里的人全出來,跟我們?nèi)ビ谓挚礋魰皇且严灎T油燈管好,鎖好門!” 正在廚下收拾碗筷的陳三娘被個婆子硬拉了出來,邊解圍裙邊忍不住掉眼淚,卻伸手緊緊拉了兒子溪狗的手,慢慢地跟了眾人出了院門。不遠處,是一盞盞形態(tài)各異的花燈。 廣州城并不大,分南城和北城。南城邊上有個小小的龍王廟,廟前有座不知多少年的石橋,名字叫會仙橋。傳說姑娘家七月初七這天過了這橋,來年定會尋得好郎君,所以這會子橋上橋下到處都是熙攘的人群。 宋知春手里拿了一盞蓮花荷葉燈,側(cè)了身子小心地護了顧嬤嬤抱著的女兒,卻突地聽見傅滿倉的大笑聲,抬頭望去卻原來是遇見了傅滿倉的好友唐天全和他的家眷一行。 唐天全四十來歲,長得矮矮胖胖滿臉笑容,其妻徐氏也是個極尋常的婦人。不過這位唐天全唐老爺?shù)拿米犹菩〗銋s是個模樣嬌矜的美女。兩邊的婦人們相互蹲禮廝見了,散慢地聊著些家常。 徐氏笑瞇瞇地道:“我們兩家的老爺是極好的兄弟,我們卻是初次見面。本來你們才搬來廣州城時老爺就叫我給去你們暖房的,可你家老爺硬是客氣得很。后來我想親自來認認門,傅老爺跟我們老爺又都出了遠門,這一回回陰差陽錯地總見不了面。我就猜想傅太太定是難得的美人,傅老爺才護得這般緊等閑不讓人瞧見。今日才碰巧給我遇見了,果然是個極周正的好相貌!” 宋知春知道自己長得至多只能算是清秀,難得這位徐氏眼睛都不眨地說出這番奉承話來,于是裝作沒見過世面的鄉(xiāng)下婦人微微一笑默然不語,卻在無意當中側(cè)頭看見那位唐小姐扯了手絹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自家丈夫。忽地好似察覺了這邊的目光,那唐小姐抬頭就和宋知春的視線撞個正著,臉就突然紅了起來,慢慢地挪著步子躲到了眾人的身后。 宋知春瞇了瞇眼睛,哼,君子端方,淑女好逑哇! 這時,顧嬤嬤正好把珍哥抱了過來。宋知春上前接過女兒,一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嬰孩的身上。唐天全夫妻伸過腦袋細細打量了一回,見她眉目宛然皮膚皙白,不由贊道:“聽說你得了女兒,也不請我們這般兄弟幫你樂呵一下!今日才見著了這個小囡囡,長得可真是精神!” 說完解下身上帶著的一塊花開富貴和田白玉佩放在珍哥的身上,徐氏見了也忙摘了手上的嵌瑪瑙銀圓鐲戴在珍哥的手上,笑道:“不意今日碰見了小侄女,身上沒甚好東西,好在我們都在廣州城里頭,日后再見了我把見面禮一并補上!” 唐天全是傅滿倉在生意場上結(jié)識的,兩人年歲雖相差十來歲,可是難得志趣相似脾性相投,南邊販絲綢北邊販皮貨,常來常往地就以兄弟相稱。傅滿倉待人熱忱,唐天全為人圓滑,倆人在一起倒是珠聯(lián)璧合,很做了幾回大生意。這回也是唐天全力相邀,加上自己深思熟慮實地考察細致后,傅滿倉才放棄了在江南的生意,帶了全部的身家到廣州打拼。 看著婦人們在一邊逗弄孩子,唐天全拉了傅滿倉在一邊細聲嘀咕:“怎么樣,貨出手沒有,算出來得利多少?” 兩人這次一同出海遠至南婆羅洲,隨帶的貨物雖略有差異但是大致相同。區(qū)別的是唐天全是一路售賣所攜帶的茶葉瓷器,又一路進了些當?shù)赝寥说奶禺a(chǎn)。而傅滿倉直至終點才尋摸到一個金發(fā)碧眼的夷邦人,一頓餐飯后那夷人一開口就把他所帶貨物全部吃下。 等到要交割談好的銀錢時,傅滿倉無意間發(fā)現(xiàn)那個夷邦人似乎是某個更遠小番邦的王族子弟,隨身帶來了甚多他們那里出產(chǎn)的手工打造之物件,件件堪稱奇珍異寶精美絕倫。那夷邦人也是想到遠處售賣這些東西的,傅滿倉見獵心喜卻絲毫不動聲色,一番手腳比劃連壓帶砍,竟然說動那人把兩邊的貨物相互一換,最終以貨易貨地把生意講成了。 雖然不知那番邦王族的貨物到底價值幾何,但是以唐天全對傅滿倉的認識,絕對是狠狠地賺了一筆。加上回途上,傅滿倉又收羅了些輕便貴重的香料,或是異域的象牙犀角,這些東西不但攜帶輕巧而且在廣州城都不愁銷路。唐天全頗為后悔,當初應(yīng)該聽勸,不該把銀錢砸在那些南洋的土產(chǎn)上,結(jié)果遇到真正的好東西時手頭竟沒了銀子,真是徒呼奈何? 看了天色已近三更了,游人漸漸散了。唐天全和傅滿倉約了時間一同吃早茶便相揖作別。宋知春特別留意那唐小姐臨走時果然隱晦地又望了丈夫一眼,可細看丈夫卻毫未察覺。心下暗笑,真是神女有情襄王無意,決定不向丈夫說破此事。 晚上,鬧騰了一晚的珍哥合眼睡了,傅氏夫妻摟了女兒的小竹床坐在月色下。樹從下不時傳來不知名小蟲的低鳴,兩人慢慢地抿著酒水,時不時地望向彼此一眼,覺得此時人間天上也不外如是。 15.第十五章 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