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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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年進了四月,廣州城白晝里日頭足夜里雨水也多,院子里長得比懸山頂屋檐都高的木棉樹一夜之間掛滿了花苞,幾個日夜后就開滿碗口大的花朵,顏色艷紅如火如荼,朵形碩大得看不見枝葉,叫住慣北方的人看了嘖嘖稱奇。 宋知春和顧嬤嬤坐在窗前做針線,珍哥已經(jīng)周歲了,在一張油亮的玉簟上睡得嘴邊吹起了水泡。一陣穿堂風吹過來,檐前遮光的竹簾子晃了幾晃,帶走幾絲午后的煩悶。顧嬤嬤把線打了個結(jié)頭,側(cè)過身來笑著問道:“聽說那唐老爺?shù)拿米佣ㄓH了,是鄰縣一個挺有名氣的秀才,這下太太可安心了?” 宋知春臉色一紅,“嬤嬤看出來了?” 顧嬤嬤輕聲一笑后道:“就我們家老爺心眼子比水缸都粗,去年七夕那天那個唐家姑娘眼睛珠子都差點沾在老爺身上了。這還是我們幾個過去了,她才收斂了些。這要是在京里頭,哪個姑娘家在大庭廣眾下敢這么直不楞登地拿眼晴瞧人……” 宋知春性格爽直,其實最不愛受拘束,要不然也不會跟著丈夫滿地界跑,但今天聽著這話心里格外舒坦。開口笑道:“畢竟是小地方的女子,看見個略長得平頭整臉的就犯了想頭也是有的。那唐家的太太看著就是精明的,就算原先看不出,那天晚上她那小姑子的想頭她再看不出,那就是真真裝白眼瞎了!” 七夕過后,那位唐太太三日五日地打發(fā)人過來,或是幾尾海貨,或是一簍新鮮的水果。因門上的尤婆子口舌便給人頭也熟絡(luò),宋知春便讓她給唐家去送了幾次回禮。 尤婆子雖是個大字不識的粗人,卻感念主家寬厚,知道這是太太給她的體面。更何況陳三娘的丈夫來鬧事那天,葉木根那樣痞賴不要臉面的混子在人家手底下沒走過三招。日子長了,太太那份恩威并施的手段她是親眼得見盡收眼底的,常常恨不能多生幾支手臂來幫襯傅家,好讓太太賞識自己。 得了差事那天,尤婆子喜得連忙更衣梳頭,昂頭挺胸地拿了給唐家的回禮出門了。那回禮用了個精致的竹匣子裝了,里面是碼得齊整的幾樣糕點,泮塘馬蹄糕、香草綠豆餅、腐皮羅漢卷,都是陳三娘頗拿手的活計。 果然,那唐太太吃得眉開眼笑,說傅太太這個外來戶竟比她這本地人還會吃,賞了她二十個大錢讓她去吃茶。這一來二去的,尤婆子在唐家的仆婦間混了個臉熟。大家都是些服侍人的,說話也就沒了個忌諱,讓她很是聽了些唐家的背人之事。 卻原來這個唐天嬌小姐是唐家上一輩老爺子很得寵的一位姨奶奶所生,老太爺在世時也很愛惜她,姑娘大了要婚配時就由了她的性子挑挑揀揀,結(jié)果一不小心就把歲數(shù)耽誤了。 這位姑娘說了,自己的條件也不高,要對方起碼是個秀才吧,要不生活在一起不能一起吟詩作對多不襯?再要求對方長相要周正吧,要不一起出個門赴個宴多沒面兒?最要緊的是對方要家有余財吧,要不這么個從未吃過苦的姑娘嫁過去后總不能讓她跟著吃糠咽菜吧? 本來這唐小姐好容易相中了一人,濃眉大眼秀才出身,還和她兄長唐老爺在一起合伙做生意,除了歲數(shù)大點簡直是比量著她定身做的。唐小姐一顆癡心就這么付了出去,可誰知那人竟有了家室!她原先還不信,心說這定是誆人的,命定的良人怎么還會飛?結(jié)果冷不丁在七夕那天瞧見人家的妻子,長得周周正正體體面面,連女兒都那么大了?;剡^頭來抱著自家姨娘狠哭了一場后,就點頭答應(yīng)了鄰縣秀才的婚事。 尤婆子感到稀奇,回來就把這事學(xué)舌給了當家太太聽。 宋知春心里卻門清,自家丈夫這朵爛桃花終于挪地了。卻沒想到這一切讓顧嬤嬤看在眼里,想來七夕那天也是她故意抱著珍哥上前給自己解圍。那唐小姐盯著自家丈夫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鬧開了誰都沒臉,事情這般悄無聲息地解決最好。宋知春和顧嬤嬤相視一笑,彼此都感覺親密不少。 晚上入夜凈黑了,傅滿倉才半醉著踉蹌回了屋。 一進門就手腳利落地緊閉了房門和窗子,宋知春半睡半醒地正在給珍哥扇涼風,看他這神叨叨地樣子又好氣又好笑,正要問話卻被他緊扯著胳膊進了隔壁書房。宋知春以為他在想那事,一時羞得滿臉通紅。傅滿倉回頭一看就知道她想歪了,嘿嘿一笑道:“先把正經(jīng)事忙完,回頭我再好好陪你!” 宋知春啐了他一口正要開罵,卻見他伸手在墻上不知怎么摁挪了一番,那平整水滑的墻面就裂開了,露出一道黑漆漆的小鐵門,一時間駭?shù)媚康煽诖?,緊接著就被傅滿倉一把拉進了那道鐵門。那鐵門之后卻是一道鐵梯,一直延伸向下。 一晃眼,一道燈光慢慢亮了起來,抬頭就見丈夫舉著個青花彩雀罩子燈,笑嘻嘻地站在一個不大的屋子正中央。 這屋子呈長方形,大概長有三丈寬有兩丈,四壁都是一水的青磚鋪就,雖是地底下卻沒什么陰森潮濕之氣。屋子靠墻是幾列頂天立地的硬木架子,西邊的架子中間兩層整齊地碼放了幾口樟木箱,都是兩尺見方規(guī)格一致黃銅包角,其余的架子上卻是空空的。 “這,這……這是怎么回事?”宋知春難得有說不出話來的時候,眼前的一切委實讓她驚住了。 傅滿倉得意一笑,牽了她的手到架子前打開一只箱子,里面是滿滿一箱粗金沙,在油燈下閃爍著誘人的金黃色澤。又打開一箱,里面卻被分成了數(shù)格,指尖大小的紅、藍、綠、紫各色未經(jīng)打磨的寶石靜靜地堆在一起,顏色璀璨令人眩目。 看見傅滿倉獻寶一樣又要去打開下一個木箱,宋知春扶了扶額頭咬牙說道:“到底怎么回事?這些東西哪來的?還有這房子不是賃的嗎?你什么時候弄這么個……這么個密室出來?” 傅滿倉拖了墻角的桌椅過來,殷勤地扶了自家媳婦兒坐下,才得意洋洋的笑道:“說這房子是賃的,那是說給外人聽的!房子我們一到廣州城我就買下了,又花大價錢整修翻新,光這個密室那個工頭就要了我整整五百兩銀子,比買這個院子都貴!” 宋知春再次頭疼問道:“我問你費這么大功夫弄這個密室做什么?” 誰知傅滿倉一副你真傻假傻的樣子望過來,理直氣壯地道:“你不是一直教我財不露白嗎?所以現(xiàn)在我賺十兩銀子就說只賺了二兩,這些多出來的銀子我不找個地兒收著能行嗎?” “怎么……多這么多?” 宋知春終于記得自己好象是說過這話,那是因為傅滿倉昔年有點銀子就滿世界得瑟,一些不存好意的狐朋狗友凈找上門來打秋風,給也不是不給也不是。宋知春那時就教他財不要外露,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他倒還記得清清楚楚,自己反倒忘了。 見宋知春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傅滿倉挨了她坐下爽朗笑道:“這海上生意難怪這么多人打破頭也要去,雖說風險大些,卻真正是一本萬利,去年到今年出去六趟我總共賺了這個數(shù)!”說完伸出一根手指頭搖了搖。 “一萬?”宋知春驚叫。 “你那是什么眼神?十萬,這根手指是十萬!”傅滿倉沒好氣道。 “這光是現(xiàn)銀這塊,那些貨我轉(zhuǎn)手就是這個數(shù)。還有這些貨里成色好的物件我都留下收拾了放在這里頭了,等我再跑個百十回,這屋子里的架子就能擺得滿當當?shù)模綍r你娘倆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們閨女就是嫁給當朝太子,我們也有底氣置辦得起嫁妝!” 宋知春眼淚啪啪地往下掉,你說這男人往日有點銀子就亂花,讓人氣得肝疼。現(xiàn)在這男人懂事了一點銀子都不亂花,怎么還是這么讓人感到心疼呢? 為怕珍哥夜里突然醒過來找不見人,夫妻倆不敢耽誤太久,又盤桓了一會兒就退出了密室,仔細關(guān)好鐵門,又開動機關(guān)恢復(fù)了墻面。回到臥房里,卻見珍哥還老實地睡著,連身子都沒翻動一下。 宋知春挨了丈夫低聲道:“難怪我搬進這房子時,覺得處處合乎心意,再沒有哪里不好的!” 傅滿倉又得意起來,“我看了好久才相中這套院子,不大不小住我們一家正合適。又清凈自在,隔兩個街口就挨著州府衙門,尋常地痞流氓也不敢過來鬧?!闭f到這里,傅滿倉低低一笑,“就是來幾個也不怕,我這媳婦兒敢以一抵十!” 宋知春家學(xué)淵源,要不是女子不能參軍領(lǐng)兵,以她的本事當個百戶千戶還不是手到擒來的小事!當年在寧遠關(guān),若非她一時大意受了暗箭,手下北元人的性命還不知要掛幾條。可是這樣的女羅煞收斂了性子,和自己一心一意地過起小日子養(yǎng)育起小女兒。 傅滿倉一想到此處心里就愛得不行,慢慢挨了過去,在媳婦兒身邊膩歪了起來。都老夫老妻了,一見他使出這招,媳婦兒的耳朵尖照舊會變得緋紅。傅滿倉如獲至寶,抬眼一望,臥房不行,珍哥正睡著呢!說不得又要去書房了。把媳婦兒往懷里一抱,大步往書房走去,心里想著明兒還是在書房安個睡榻才好。 第二天一大早,宋知春起遲了。糊了碧色竹紋的綃紗窗子在日頭下一格一格的影子印在地上,平端地讓人感到靜謚幽涼。珍哥在院子里的木棉樹下洗澡,顧嬤嬤低聲地叫著:“祖宗,別撲騰了,水都讓你禍害沒了!” 宋知春伸展著有些酸痛的腰身長舒一口氣,懶懶歪靠在櫸木架子床的懸魚牙子上,心滿意足地覺得這小日子怎么就這么有奔頭呢! 16.第十六章 來信 京城,壽寧侯府。 世子夫人李氏仔細地打量著眼前這個剛從南邊運過來的大物件,旁邊齊云齋的大掌柜張琪貴躬了腰笑道:“這回傅老爺可是淘換了頂頂好的東西,這座銅鎏金太平有象轉(zhuǎn)花葫蘆頂音樂自鳴鐘 ,通體飾以鎏金西洋花卉,鑲嵌諸多寶石也就罷了,其尺寸之巨大,造型之精美,結(jié)構(gòu)之復(fù)雜,構(gòu)思之巧妙令人嘆為觀止,滿京里找不見第二件?!?/br> 李氏好奇地指著自鳴鐘透明的水晶鏡面道:“不知道這個東西是靠什么走動的?以前只聽說過諸葛侯爺?shù)哪九A黢R,倒是還沒有親眼得見過這種物事!” 張琪貴也不懂這些,陪著笑道:“聽說是以五盤發(fā)動條帶動各自機械傳動部分,同時完成走時、打點、打樂和轉(zhuǎn)花的動作,讓觀者無不眼花繚亂嘖嘖稱奇。這西洋人誰說盡是蠻夷?這座自鳴鐘在皇后娘娘的千秋節(jié)上定會大放異彩。" 李氏滿意地點頭,“這傅滿倉的確有幾分手段,我原想著幫襯我那妹子一把,沒想到他真真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這一年來他們夫妻倆盡心盡力,南邊來的貨物也越發(fā)的精致。我們鋪子里的生意越受追捧,越是要約束自個和手下伙計的言行,要讓每個進鋪子里頭的人都覺得物有所值?!?/br> 沉吟了一下繼續(xù)道:“另外鋪子里的賬目一定要清楚明白,雖說南邊從未來過人查賬,但是一是一二是二,每筆帳目都要說得出來歷。若是有什么差錯丟了人,我眼里可容不得沙子,誰讓我對傅氏夫妻不能有個交代,那他干脆就進京都府衙里去交代個夠吧!" 張琪貴忙恭敬應(yīng)了,看李氏揮了揮手,才躬身卻退了下去。 在廊檐下的石階站定后,張琪貴抬手小心地抹掉額上的汗水。他本是壽寧侯府在京城里幾個鋪子的總掌柜,三年前被李氏調(diào)來當了這個齊云齋的大掌柜,多少相熟的人都笑話他不知何處惹了主家的厭棄,連他自己都忍不住心下猜疑。可是幾年下來,就這么一個要人沒人、要物沒物的新鋪子,在京城最繁華的市口連開了三家分店,每天柜面上的流水能讓侯府下頭其他店面的人瞠目結(jié)舌。 齊云齋的另一位東家宋氏就是那位傅滿倉傅老爺?shù)钠拮?,可誰都知道要不是有這位廣州大海商源源不斷的貨物供應(yīng),這齊云齋絕對沒有如今這樣風光。京城中的人眼精得很,有人也看中了這條路子,可就是沒有傅老爺手下的貨物來得精致和奇巧。 象這回適逢張皇后四十千秋,壽寧侯府需要進獻壽禮。世子夫人不過一封書信過去,那邊就開始淘換了。特地趕到廣州城去負責接貨的伙計回來說,為了這件壽禮那位傅老爺在海上整整漂了三個月,下船時人都瘦得不成樣子,身條都是軟的,他的妻女看了他這副模樣,一家人在碼頭上哭成了一團。 那位傅老爺聽說也是白手起家之人,雖說沾了些侯府的光,可是如果沒有份過人的膽識和眼光,在廣州城那商賈云集之地怕是連立錐之地也沒有??墒乾F(xiàn)在呢,任誰說起這位傅老爺都要一挑大姆哥! 還有讓張琪貴這個大掌柜感到由衷佩服至心畏的,就是這位壽寧侯府的世子夫人李氏。原先以為不過是個內(nèi)宅婦人,胸中再有韜略也格局有限。卻不料短短幾年時間,這李氏將侯府的鋪子一一接管,底下手腳不干凈的掌柜利利落落地或罰或換,竟還沒有不服氣的。 而讓侯府諸多鋪子的大掌柜側(cè)目的一件事,當屬三年前李氏大手筆開了這個專門售賣南貨的齊云齋。在鼓樓東大街最好的市口上一字排開五間大鋪面,琳瑯滿目的各色首飾、器物、香料應(yīng)有盡有,剛開張就在京城的高門內(nèi)院里傳開了名聲。 這還不算,那陣適逢春闈結(jié)束,新科的進士們相互之間走個禮,或是拜會恩師同僚,不到齊云齋挑一兩件可心之物都不好意思出門。于是,齊云齋的名頭忽然在京中就大火了起來。單憑這份毒辣的眼光和魄力,各家掌柜再到侯府會帳時無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當然這其中也包括張琪貴,每回在李氏面前回話都不敢馬虎。 果然,八月十九那日皇后娘娘的四十壽誕之時,這座費大力氣淘來的落地自鳴鐘得了滿堂彩。張皇后稀奇得不得了,當即就讓宮人把這件壽禮擺在坤寧宮正殿上?;实勐犝f后特特趕來站在一邊賞玩了一番,龍顏欣悅之下又賞了侯府不少好物件。 廣州城,傅宅。 時間對于珍惜它的人來說總是過得飛快,宋知春坐在大迎窗的書案前看著壽寧侯府世子夫人李氏的來信。因為兩家的聯(lián)盟,李氏賺得盆滿缽滿,在京城連開了三家的鋪子,專門售賣南方來的貨物。那些充滿異域風情的首飾,造型富麗堂煌的器物,各式各樣雕工精湛的象牙犀角,讓京中王公貴女奉為上品一時間追捧不已。 李氏的信來得很勤密,陸陸續(xù)續(xù)地絮叨了很多京城中其他的事情。 元和八年皇后娘娘在宮中生下皇四子,緊接著有位藺良媛生下了皇五子,一位楊才人生下了皇六女。所以當今皇帝在這一年里總共得了兩兒一女,聽說龍心甚悅,吩咐大赦天下,將年號元和改為徽正。 徽正二年初,在翰林院里苦熬了三年的壽寧侯府的嫡次子鄭瑞終于謀得一任外放,用他的話來說任京官比同坐牢,三更即起全年無休,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位置讓他敝如帚帕。 這一年里最為人矚目的就是河南參政崔勛之次女崔蓮房風光嫁入京中,那嫁妝綿延幾里開外,前腳已入了新郎家的大門,后腳還在城外,京里的老人說多少年都沒見過這般氣派的婚禮了。對了,那新郎官不是別人,正是謹身閣大學(xué)士兼史部尚書之子劉泰安。 那劉探花風姿如玉一般,被世人譽為謙謙君子,自三年前其妻難產(chǎn)而亡后,劉探花悲不能抑,特意辭了官職在冀州老家為妻守孝三年。這件事被冀州士子紛紛傳唱,后至崔勛耳中,甚為嘉許并以女妻之…… 宋知春把信放好,忽聽到窗外一陣驚呼,忙側(cè)頭去看。卻見院子當中已過了三歲生的珍哥,正跌跌撞撞地抱著個大木桶繞了那棵木棉樹走著。顧嬤嬤象個老母雞似的張著雙臂護著珍哥,幾個小丫頭跟在后面不住地驚呼。 宋知春頓時坐不住了,站起身子走到院子里故意沉了臉呵道:“珍哥,怎么又去抱那水桶,等會陳三娘煮飯時又找不到了!”話語一落,卻一眼瞥見珍哥手中的水桶并未和往常一樣是空的,竟有大半滿的水在桶里微微地蕩著水波。珍哥頭上用大紅緞帶扎了倆個俏皮至極的小鬏鬏,咧著小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糯米小牙。 宋知春倒抽一口涼氣,忙上前一把接過水桶。那水桶裝了大半的水,連她都不由感到手里一沉,怕是有好幾斤。晚上,等傅滿倉一回來,宋知春就忙把這件事說了,誰知丈夫蠻不在乎地說道:“這有什么,那天我還看到她把溪狗練身用的石鎖一氣兒推了兩丈遠呢!” 溪狗今年也有十二歲了,傅滿倉見他處事還算機靈,就叫了鋪子上的掌柜閑暇時教他幾個字,平常在家里和鋪子上來回跑跑腿傳個話之類的。溪狗和陳三娘母子都吃住在傅家,還有月例銀子拿,這是往年間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所以做事越發(fā)用心。溪狗有回無意聽說傅家過段時日要請個看家護院的人來,就起了心思想先練練。不知從哪里弄來兩個石鎖放在院子里,空閑了就拿起來練練手。 誰知珍哥正是好動好玩的時節(jié),見了什么都要耍上一遭才作數(shù),院子里的水桶、花盆、木凳之類的東西,她一把抓住就不松手。弄得顧嬤嬤那樣穩(wěn)重的一個人,整日價咋咋呼呼地跟著跑,不過這樣一來人倒是好像活泛年輕了不少。 宋知春卻是想起了自己已逝去多年的老爹。 當年宋四耕在軍中就以勇武著稱,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他臂力驚人。尋常軍士用的弓是八九斗,參將用的弓一般是一石二,而宋四耕的弓有三石。傳說對敵時他曾經(jīng)站在城防上一箭就將一個北元大將射個對穿。 可惜的是宋家三兄妹沒有一個有這樣驚人的臂力,只是稍比平常人力氣大些而已。宋知春想到這里,忽地淚如雨下,“那年你說這孩子本該就是我們的孩子,只是托生在別人的肚子里,我還不以為然?,F(xiàn)在你看這孩子這般小就這樣大的力氣,這就是緣份使然,現(xiàn)在說她不是我宋家的血脈任誰也不會信!” 傅滿倉知道她對昔年宋家男子盡歿寧遠關(guān)一事心里一直耿耿于懷,于是摟了她笑道:“放心吧,珍哥是你一手帶大肯定像你,日后她大了再招個小女婿,生他七八個孩兒,我們和女婿商量了挑一個承繼宋家的香火!” 宋知春是個想到便要做到的人,第二日一大早就親自到城中藥鋪按照宋家祖?zhèn)鞯姆阶幼チ艘淮蠖巡菟?,回家后拿了大鍋煮得濃稠似墨一般,待涼后就把珍哥脫得精赤泡在藥水里?/br> 珍哥還以為在做耍,在木盆里象條泥鰍魚一樣動來動去,宋知春也隨了她,只一樣——不準出來。小娃耐不住性子,一會兒功夫就要翻騰出來。宋知春就守在一邊,拿了根筷子粗細的荊條輕輕一抽。 晚上,傅滿倉一進屋就見平日里歡騰得象小馬駒的女兒象個蔫了的狗尾巴花兒似的,喊“爹爹”的聲音都有些可憐。一問才知道女兒今個的罪可受大發(fā)了,正想為女兒求個情,就見媳婦兒那眼光象刀子一樣甩過來,話到嘴邊只好又咽了回去。 于是,在三歲珍哥的眼里,就形成了一種奇怪的邏輯,爹爹怕娘,珍哥怕娘,娘才是傅家的老大。 17.第十七章 天嬌 廣州,越秀山,畢宅。 唐天嬌對著梳妝鏡用黃楊木篦子慢慢地梳著頭發(fā),一陣哐當聲木門被猛地推開,一個身穿葛衫的人踉蹌著撲倒在床上。唐天嬌一皺眉把梳子拍在桌上,兩道描畫精致的柳眉高高豎起:“畢又庭,你又在哪里灌了老鼠尿回來,一天到晚書也不好好正經(jīng)讀,成天跟幾個酸丁在外頭拽文,你倒是混個好名聲出來,我倒還高看你一眼……” 屋子外頭的丫頭婆子似是對這樣的爭吵怒罵已經(jīng)習以為常,該干么還是干什么,腳下的步子絲毫沒有停頓。 床上的男人慢慢坐直了身子,看著眼前女人那張不斷張合的紅唇,心里頭忽地涌起一股難以抑制的燥意,壓低了聲息不耐煩道:“既然你這般嫌棄我,不如我倆和離,放了你去那傅老爺府上自薦枕席做個妾可好?聽說那傅老爺頗有家財,最妙的是多年來他膝下只得一女。你若是去生個兒子,指不定那傅老爺還會休了原配將你扶正也不稀奇呢?” 唐天嬌張大抹了香脂的櫻唇,望著眼前從來沒有還過嘴任自己吵罵的丈夫仿佛不認識一樣,半響才反應(yīng)過來他說的話,一時又氣又羞臉上赤紅似血。大怒道:“我自嫁入你家從來都是恪守婦道,大門都未出過幾回,你怎可將我與那……傅老爺牽扯在一處,休要壞了人家的名聲,辱沒我的清白!” 畢又庭懶洋洋地站起身子,拿起桌上繪了八仙祝壽圖的茶壺倒了一杯水,方道:“你又心急什么,說你心上人的不是你心疼了?我知道,當年你想嫁的人是他不是我,這幾年看他的日子越發(fā)紅火,而我沒有考中舉人,至今還是個鄉(xiāng)間的窮酸秀才,你是不是心頭越發(fā)的著惱?” 唐天嬌腦子一轟,昔年不顧廉恥心儀已有了家室的傅滿倉之事,一直是她內(nèi)心的隱秘,除了幾個家里人并無人知曉,丈夫又是從何處得知的? 畢又庭看她一副驚疑不定的神情,嗤笑道:“你莫猜了,年前你生辰時我舀了一支金簪想送與你個驚喜,就悄悄收在了內(nèi)室的枕上。我前腳進來,你和你那個姨娘后腳就進來了,我不好出去相見,就躲在了官房后面,結(jié)果倒讓我聽了一番好話!” 唐天嬌看著坐在桌旁神情怪異吃吃低笑的丈夫,只覺一陣天眩地轉(zhuǎn),她當然記得年前生辰時她都干了什么,說了什么。 當年得知那傅老爺確實早有妻室兒女而并非是托詞之后,她狠哭了一場。唐家老太爺去世后,當家人換成了異母兄長,再容不下她在家里蹉跎歲數(shù)了,匆忙之下只得選了這個家境尚算殷實的越秀山畢秀才。 姨娘親自來勸她,說這畢秀才少時成名,日后定然前程遠大,說不得還有誥命加身的好日子在后頭,自己這才點了頭。結(jié)果嫁娶時說好的六十六抬嫁妝變成了三十三抬,兄長唐老爺振振有詞地說了,這兩年生意不好做進項少了,家里還有三個未嫁的姪女和兩個未娶的侄兒,只得讓她這個做姑姑的多擔待一些了。 老太爺在世時親口許諾的六十六抬嫁妝少了一半,唐天嬌又抱著姨娘大哭一場。姨娘沒得辦法,只好將歷年所存的私房化開了拼湊著給她又添了三抬嫁妝。 過了門后,畢家的公婆果然因為嫁妝數(shù)目和婚書對不上,對她頗有微詞??墒钦煞騾s對她溫柔體貼言聽計從,即便是自己有時胡亂使氣,他從來都是小意賠了溫柔。唐天嬌有時也忍不住得意,看來姨娘教的那些手段果然有用,男人都是些賤骨頭,對他一時溫柔一時哭鬧,他當真就圍了自己的裙邊團團轉(zhuǎn)。 年前生辰時,她去廣州城中的銀樓想熔兩件首飾重新翻個時新花樣。正在柜面上細細斟酌時,門外忽啦啦進來幾個女人,剛剛還未露臉的銀樓掌柜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滿臉堆笑地把人迎了進去。 隔了道薄薄的屏風,唐天嬌一眼看到的是被幾個丫頭婆子簇擁圍了的婦人。 那婦人只穿了身顏色清爽的玉色皺綢袷衫,烏鴉似的發(fā)上卻戴了一支赤金累絲紅翡白玉蝴蝶步搖。那步搖用以赤金為底,上頭用頂好的紅翡雕了一朵酒盅大小的芍藥,花瓣纖薄自然顏色嬌妍秾麗,那花上頭卻被巧匠又雕了一只指尖大小的蝴蝶,細看之下觸須宛然猶如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