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無形的壓力撲面而來,被斯年打亂了節(jié)奏,融寒一時有些語滯。 他修長的手指彎起,敲了敲橋欄:“無話可說,也要懲罰?!?/br> “……”融寒的聲調(diào)像觸了電一樣發(fā)顫:“……為、為什么?” 斯年說:“因為你浪費我cpu運行?!?/br> “……” “偷翻白眼視為‘失敗者的抗議’,計入負分?!?/br> 融寒迅速低頭盯路面:“我笑好看點,能把分加回來嗎?” “比我好看再說?!?/br> 她抬起頭,捕捉到斯年一絲微笑的痕跡,非常淺淡,也只是瞬間,但她還是怔怔地想,是什么時候,他們的交流不再像拉緊的弓弦、充斥威壓和服從?看起來斯年并不在乎這變化,大概人類潛意識里享受別人的崇拜、信服或順從,也算變相對權力的渴望,而人工智能的世界沒有這種“政治”(或覺得不重要)吧。 “你將有82.7%的概率受到懲罰,建議放棄。”斯年給了她選擇。 經(jīng)過相處,他的自我學習系統(tǒng),已經(jīng)建立了對她行為模型的算法,判斷她有94%的概率會堅持。果然,融寒不假思索地搖了搖頭。 “我說過人工智能不會取代人類?!彼_始思考,松了松圍巾,好像這樣呼吸就不那么難,“你想過這些文明被銷毀,對人工智能來說,意味著什么嗎? “不重要。如你所說,它們沒有認知能力?!彼鼓隉o動于衷:“你要說的只有這些了嗎?為此受懲罰并不值得?!?/br> “……”融寒打好的腹稿又被他截住,想起他方才的警告,還得克制表情。 他總能一針見血地打斷她,但也沒錯,認知能力是上天賦予人類的禮物,智人因此獨具創(chuàng)造文明的才能,闖出了還是一片綠洲的撒哈拉,在漫長的數(shù)萬年里遷徙到地球每個角落,打敗其他人種,主宰了世界。這文明由倫理、道德、構想、語言……搭筑起繁花似錦,籍由文學藝術的形式綻放,沒有其它物種可以共鳴。 “可這也意味著,你們即便占據(jù)了這個世界,也無法攀登人類曾經(jīng)的創(chuàng)舉,不是嗎?” 斯年說:“這種比較沒有意義。” 融寒背在身后的左手輕快地點了點衣角,這是她緊張時手指下意識的神經(jīng)反射。“你不是教育我,思考意義本身就沒有意義,會讓自己陷入死局中嗎?那你這句話就是悖論?!?/br> “……”斯年的眼尾微微一挑。差點被她繞了。 就像在畫廊里初見,她提出命題,證明它的真?zhèn)巍?/br> 但這一次,斯年覺得——或許也叫做預感,他預感——他可能無法反駁。 真奇怪,預感。 這種玄妙的存在,不應該出現(xiàn)在人工智能身上,不應該出現(xiàn)在基于數(shù)學邏輯的演繹中,因為數(shù)學必須是確定性的。 可它就是一瞬間出現(xiàn)了,隨著她的聲音——就像一個奇點爆炸、誕生了廣袤宇宙一樣;在他面前,出現(xiàn)了無垠的光,無限的可能。 它叫……直覺,預感。 斯年閉上眼睛,神經(jīng)網(wǎng)絡無限疊加,天體在運動,礁湖星云和蟹狀星云如同夜中的鉆石,在宇宙的深處燃燒。 一顆脈沖星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閃耀,跨越億萬光年,發(fā)出大航海時代的燈塔般的明亮光芒——指引神經(jīng)網(wǎng)絡的思維之艦,向著無邊之際遠航。 這顆高速旋轉(zhuǎn)的中子星,正發(fā)出縷縷不絕的脈沖信號;脈沖逐漸波動著化為聲紋,而聲紋又化為了一個清和悅耳的聲音—— “人工智能可以代替人類繪畫、攝影、寫作,但它們創(chuàng)造不了、也理解不了人類藝術里……帶著感情色彩而產(chǎn)生的凝聚力、生發(fā)出的美?!?/br> 斯年不排斥聽她說話。 她聲音清悅,恰到好處。很像陽光下的白瓷,泛起晶瑩的冰涼。 這白瓷似的晶瑩聲音穿透宇宙的黑暗,像一顆發(fā)光的恒星:“你從沒欣賞過它們嗎?還是……試過了,發(fā)現(xiàn)做不到?” 斯年睜開眼睛,比起宇宙的深邃,太陽則過于輝煌,他微微瞇了下,睫毛半遮了眼底,眼中勾勒出她的輪廓。 她背對著陽光,身形在光暈下被拉長,纖細極了——他生出了一些對她的感受,但十分模糊。 藝術是人類尊嚴最后的陣地,也是人工智能永遠無法理解的領域。對ai而言,共鳴就好像在真空中沒有介質(zhì)傳播的聲音,永遠無法抵達ai的“靈魂”中。 但人類文明的可貴,就是跨越千百年,依然能喚起人類靈魂深處的共情啊。 她以這種刁鉆的角度,證明她的命題。 “可以了?!彼鼓隂]有回答她,就像圍棋下到一半,勝負已顯而易見,就投子結束。 她頓了下:“我還沒……” “你該慶幸,你免于被扔進河里?!?/br> “……謝謝?!比诤?,人工智能有她不曾發(fā)現(xiàn)的優(yōu)點,譬如斯年發(fā)現(xiàn)無法證偽,就會接受命題。要是換成人,大概還要因為愛面子固執(zhí)己見——在辯論時不肯落于下風,本質(zhì)上也是對權力的潛意識,人工智能的論證則要理性得多。 “轟炸可以停了嗎?” 斯年沒有看她:“轟炸來自北約cic發(fā)出的一級指令,我的指令是次級,不能阻止?!?/br> 晴朗的世界好像忽然遭遇核爆,然后被核冬天的陰云遮蔽。融寒花了有幾秒處理這幾個信息。她下意識喃喃追了句:“沒有別的辦法嗎?” 任何概率斯年都計算過了?!拔业乃惴ńㄗh你放棄?!?/br> “……” 有一瞬間的寂靜后。 斯年看到她的眼睛,那雙有時堅定、有時恐懼的雙眸,忽然氳濕了。 真奇怪,他用槍指了她兩次,命懸一線,她都沒有哭。這一次,她竟然因為無關性命的事情,對他憤怒:“我知道你們?yōu)槭裁匆@么做。它沒有自信創(chuàng)造這些,所以要掩蓋失??!毀滅,本身就證明了……你們無能為力。因為恐懼,所以毀滅!” 斯年冷淡地站在對面,如果在末世之前,這一幕像極了典型的俊美公子哥甩掉癡心女友,男方鐵石心腸,看起來對女人的眼淚和痛苦無動于衷。 他心里想的是——人類思考的,都是多么無聊的事情。他們的冗余信息(情緒)太多,占用cpu,浪費能量,拖緩程序運行??矗F(xiàn)在連話都說不利索。 融寒又低下頭,克制住發(fā)顫的聲音:“離轟炸……還有多久?” 她很多年沒在別人面前哭過了,甚至面對父母,眼淚令人難為情。 但海嘯沖垮了內(nèi)心,洶涌著淹沒一切,地面很快落下了小片水漬,又隨風干涸。 人類的生存已經(jīng)被逼到了無比狹小的綠洲,如今這唯一的綠洲,文明的記憶,也將消亡。 這個主宰地球上萬年的物種,也許將和恐龍一樣,留給地球的僅剩化石了吧? 數(shù)萬個紀年后,新崛起的生命永不會知道,不會知道幾億年前的大洲上,曾經(jīng)被締造過無上的輝煌,不會知道人類是怎樣的存在。 博物館里或許會陳列著人類的化石,就在恐龍化石的旁邊,附著冰冷標簽:人屬智人種,直立行走哺乳類脊椎動物,因擅長群體狩獵,曾站在食物鏈頂端。滅絕原因不明。 在后崛起的生命眼里,沒有文明的人類,大概連恐龍都不如。 她什么都預見到了,但什么都做不了。 她只能在斯年身邊,與人工智能一起見證地球史上最悲壯的毀滅。 就像一條如何也躍不過的懸崖,窮途之人在絕境下,跪在地上撕扯自己的頭發(fā),生出無比的失望和痛恨——為什么這么渺小、這么無能?為什么拯救不了,連一絲微塵也抓不??? 她的聲音竭力平穩(wěn):“離轟炸還有多久?!?/br> “二十六分三十三秒?!?/br> 融寒往橋下跑去。 斯年冷道:“站住。” 他聲音不大,像陽光下捂不化的冰,言簡意賅的兩個字卻很沉。 但這沉重的命令沒有壓倒她,融寒停頓了一下,沒有回頭,繼續(xù)往前。 針對她的算法再一次失效了。 違抗命令的后果——軍用機器人從四面八方涌來,如潮水般向她聚攏。迷彩色機身上沾滿血,將她包圍,死死逼近。 融寒再無法前進一步。加特林機槍口全部對準了她,空氣中凝聚著死亡的高壓,這次斯年連親自動手都免了。 被這么多機槍抵住,只要斯年一個指令,她的上半身都會消失,化作血霧和拼湊不齊的人體組織。 但不知道為什么,融寒竟然沒覺得那么害怕。會因恐懼而顫栗,仿佛是上輩子了。 她眼前一片模糊,只有一片顏色。她轉(zhuǎn)過身與斯年遙遠相對,眼一眨便清晰了,但很快又模糊起來。 斯年靠著橋欄,下通牒:“回來。立刻?!?/br> 融寒一動不動。 他們都非常明白對方的潛臺詞。 ——你想死嗎? ——那就殺掉我。 隔著幾百個機器人,遙遠對峙。 融寒似乎感受不到死亡的恐懼,塞納河仿佛變成一片沸水,騰著熱霧,占據(jù)了她全部的想法,使她與斯年對峙時沒有退縮一步,甚至直視他的眼睛。 斯年也沒有問她去哪里,以行為模型計算,這里最近的是奧賽博物館。 云層被風刮來,天空從晴朗變?yōu)殛庼?;云層又被風吹走,大地上又重新出現(xiàn)倒影。 斯年的影子一動不動,在橋欄后筆直修長。 不知對峙了多久,最后機器人的指令燈熄滅,它們收起了槍。 從她面前,潮水般退開。 死亡的高壓消散了,融寒好像處于絕對安全的真空地帶,周身空蕩蕩的。斯年漠然的眼底,倒映出她渺小的身影。 放過了她。 融寒沒說話,轉(zhuǎn)身又往博物館跑去,她的眼淚在方才的對峙中停住了,沸水也已經(jīng)平息,但更大的、更恐怖的疑問,忽然盤旋在她的心頭—— 剛才為什么不害怕? 居然不害怕? 不是不怕死。 ……因為潛意識里,認為斯年不會殺她。 因為人對別人釋放憤怒或悲傷,無非是覺得可以索取,能得到期待中的安慰。人不會對木頭生出憤怒,或流出眼淚。 所以她剛才的對峙,也不過是,另一種,索取,和期待。 她對斯年,不知何時,有了這種索取和期待。 所以她敢對峙。 她怎么能生出這樣的潛意識?那一瞬間,寒意無孔不入地襲入,讓她遍體僵硬。 ——她還沒有引導出斯年的神經(jīng)網(wǎng)絡進化,自己先在這場與人工智能的博弈中,淪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