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這三個月里,長安城、興善寺、陶熒和檀香的所有前塵往事全部塵埃落定,凌妙妙倚在床上,興致勃勃地聽慕瑤和柳拂衣對話。 “當(dāng)年陶虞氏守寡之后,就成了陶家的主母,她自小有著超群的嗅覺,將娘家的制香本領(lǐng)帶到陶家之后,發(fā)揚(yáng)光大,開了一家香料鋪?zhàn)?,兼制香篆,在本地小有名氣。?/br> 慕瑤坐在凌妙妙床畔,低眉拿把匕首削蘋果,削著削著將蘋果鏤雕成了只小兔子,遞給了凌妙妙。 妙妙眼睛瞪得銅鈴般大,滿心歡喜地接過來,左看右看,幾乎舍不得吃:“哇,謝謝慕j(luò)iejie!” 慕瑤微笑頷首,與搬了凳子坐在一旁的柳拂衣對視一眼,神情無限恬然。 每一次生離死別之后的平靜日子,都是兩個人心照不宣的甜蜜。 “陶虞氏生了兩子一女,身體不好,都沒活過二十歲,留下零零星星幾個孩子,她年近半百,還在忙著拉扯孫子?!?/br> “陶熒是陶虞氏長孫,從小給她打下手,幫她料理香料鋪?zhàn)?,陶熒之下還有幾個弟弟,其中有一個孩子繼承了奶奶靈敏的嗅覺,最得陶虞氏喜歡。這個男孩排行第六,出事時剛十二歲,還沒有大名,家里人都管他叫‘小六’。” 妙妙捧著蘋果,靜靜地問:“‘小六’就是陸先生嗎?” 慕瑤點(diǎn)點(diǎn)頭,無聲地嘆息:“陶熒痛失至親,又遭侮辱,立誓要報復(fù)趙太妃,報復(fù)皇家,可是最終也沒能傷害端陽,反倒將自己的性命搭了進(jìn)去,心有不甘,才化成了怨靈,他托夢給時年已長大成人的弟弟,兩人時隔多年,裝神弄鬼,再次聯(lián)手完成了一次復(fù)仇?!?/br> “‘陸’即是‘六’,他即使隱姓埋名,也沒有忘記自己是陶家后代?!?/br> “那佩雨……” “佩雨在進(jìn)地牢第二日就自盡了,陸九知道此事,萬念俱灰?!蹦浆幱挠牡?,“這件事情里,最無辜的當(dāng)屬佩雨?!?/br> “陶虞氏意外身亡,大火燒掉了陶家的香料鋪?zhàn)樱占冶闵⒘?。陶氏幾個年少的孫輩流離四方,陶熒獨(dú)自北上,其余男孩投奔了親戚鄉(xiāng)鄰,剩下一個還沒長牙的女孩沒人要,讓小六抱著去了江南。” “他在南方經(jīng)歷了非常艱難的一段日子,從香料鋪?zhàn)拥呐芡然镉嬜銎穑撕荛L時間,開了自己的香料鋪,這期間,他一個人養(yǎng)大了meimei,把她養(yǎng)成了一枚復(fù)仇的棋子。” 柳拂衣嘆息一聲:“隨后小六帶著攢下的積蓄和meimei一起來到長安,兩人分頭行動,他開了一家知香居,meimei進(jìn)了宮,想盡辦法做了鳳陽宮的侍女……” “這個女孩,入宮前也沒有名字,因排行第九,賤命九丫頭?!?/br> 陸九陸九,九丫頭的那一份,小六代你一起活。 妙妙靠在床頭,有些心情復(fù)雜地看著地板:“雖然我們是趙太妃請來的,但我總是覺得,陶家走到今天這一步,脫不開皇家的關(guān)系……” 柳拂衣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輕聲安撫:“冤冤相報何時了?好在郭修還算有點(diǎn)用,為陸九求了個無罪釋放——捉妖人行走四方,見多了這世間的不平事,只能盡我們所能,求個問心無愧?!?/br> 慕瑤接道:“等我收回玉牌,我們就與趙太妃再無關(guān)系。拂衣去送陸九回江南,會仔細(xì)勸他,讓他過好后半生?!?/br> 二人默契地站起,將要離開,柳拂衣替她掖了掖被角:“好好修養(yǎng)?!?/br> 凌妙妙笑得乖巧:“知道了?!?/br> 待門一關(guān),她立刻像個彈簧一樣從床上跳起來,活動筋骨做啦啦cao,舒展被勒令躺在床上憋壞了的身體。 慕聲推門進(jìn)來時,就看到少女穿著中衣,長發(fā)披散,在屋里又蹦又跳,腿腳麻利,精神飽滿,一點(diǎn)傷員的樣子也沒有,反手將門重重一關(guān):“你干什么?” 凌妙妙正跑得臉上發(fā)紅,被他看了個正著,一時間張口結(jié)舌:“我——” 慕聲勾唇,滿眼都是譏誚:“我知道,凌小姐這幾日不能晨跑,憋得走火入魔了?!?/br> 妙妙訕訕退了兩步躺回床上,拉開被子把腿一蓋,臉上露出了愁苦的神色:“噯呦,剛才沒注意,腿好疼?!?/br> 慕聲一步步走過來,衣服上帶著回廊里新鮮的露水潮氣,坐在了她床邊。 他伸出手,猝不及防按住了大腿上,還用力摩挲了兩下,妙妙一臉震驚地將他的手打開:“你這人,摸我大腿做什么……”眼眸呆滯了一瞬,幾乎是立刻反應(yīng)過來,抱著腿嚎了起來,“痛啊,好痛……” 慕聲冷眼看她,黑眸中盛滿了譏誚的笑:“接著裝啊?!?/br> 妙妙臉上依然紅撲撲的,不知是活動的熱氣未消,還是謊言被拆穿了惱羞成怒,放下了腿瞪他:“你到底來干嘛?” 慕聲不同她啰嗦,從衣服里掏出一只竹蜻蜓,伸手遞給了她。 “這是什么?”凌妙妙愣了一下,睨著他的掌心竹蜻蜓還沒刻完的翅膀,心里確認(rèn)了是自己刻的那一只,這才假模假樣地問,“……這不是我的東西嗎,怎么在你這兒?” 說著便要去拿,慕聲手掌一攏,讓她拿了個空:“這上面寫了我的名字?!?/br> “寫了你的名字就是你的嗎?”凌妙妙哭笑不得,“行,你拿去便拿去,又還 給我做什么?” 慕聲長長的睫羽垂著,似乎是很認(rèn)真地望著竹蜻蜓,頓了頓,低聲道:“你幫我刻完?!?/br> “……” 一時間空氣靜默,明明即將入冬了,室內(nèi)卻還是一如既往地干燥,竹蜻蜓在凌妙妙指尖轉(zhuǎn)了幾轉(zhuǎn),莫名地有些灼熱。 她咳了一聲,一拍大腿,豪爽地應(yīng)了:“行啊,沒問題,擱我這兒……” “你現(xiàn)在就刻?!彼鋈惶鹧蹃硗?,眸中一片黑潤潤的湖。 當(dāng)著黑蓮花的面做手工? 不行,夭壽…… 四目相對,凌妙妙僵硬了片刻,立刻推拒:“我……我才被匕首扎了大腿,現(xiàn)在看到匕首就害怕……” 慕聲的目光涼涼地掠過放在桌上的蘋果兔子,和擱在兔子旁邊的一柄鋒利的匕首。 蘋果被刀切過的部分由于放得太久,已經(jīng)氧化變色了,看起來有些凄涼。 他冷笑道:“怕?阿姐拿匕首給你切蘋果的時候,你歡喜得很吧。” 他說著,站起身來,一把拿起那個蘋果,徑自送到了嘴里,一口便咬掉了兔子頭。 凌妙妙死死盯著黑蓮花紅潤的唇,目瞪口呆,半晌,才發(fā)出一聲哀鳴:“你——你還我兔子!” 凌妙妙快哭了,這么可愛的蘋果,她放了一上午都沒舍得吃,讓他兩口就給,就給…… 黑蓮花吃得兩腮鼓起,徑自挑釁地看著她的眼睛,帶著惡劣的笑意。 凌妙妙將竹蜻蜓往床榻上一丟,氣得心臟亂跳,直挺挺躺回了床上,抽出枕頭遮住了自己的臉:“你太過分了,我不刻,我絕對不刻。” 慕聲看著她劇烈起伏的胸脯,一言不發(fā)地?fù)破鸸@里一個蘋果,拿起桌上的匕首,“嚓嚓嚓”三下五除二,一只幾乎一模一樣的兔子便現(xiàn)了形,他左手捏著蘋果,右手將匕首往桌上重重一拍:“給?!?/br> 凌妙妙在枕頭下露出一雙眼睛,生無可戀地一看,驚呆了:“你也會?” 慕聲滿臉輕蔑:“這本就是我拿來逗阿姐開心的雕蟲小技,沒想到阿姐卻學(xué)來送你。” 凌妙妙將枕頭一丟,看著他靈巧地避了過去,氣不打一處來:“送我怎么了?我是病人呀!” 慕聲捏著蘋果勾唇一笑:“阿姐削的蘋果只能我吃?!?/br> 靠,幼稚鬼,連個蘋果也要拈酸吃醋。 凌妙妙剛滿臉復(fù)雜地接過蘋果,又聽得他十分冷靜地垂眸:“你往后只準(zhǔn)吃我削的兔子?!?/br> ……神經(jīng)??! 凌妙妙帶著對黑蓮花的無限怨憤,像對待階級敵人一般無情地啃掉了他給的蘋果,拿帕子擦干凈手,捏起了那只竹蜻蜓。 想到自己在這上面刻了桃心又涂掉,還沒來得及削掉那塊就被黑蓮花看了個全,她心里就一陣惱怒,就好像自己的心思全被人偷窺了似的。 她無聲地嘆口氣,左手虎口頂著竹蜻蜓的桿兒,將翅膀頂?shù)绞中?,右手拿起匕首,開始熟練地削刻起來,木屑下雨般剝落在地上。 作為作為曾經(jīng)的航模社社長,做一個木頭飛行器不在話下,只是感受到旁邊有一雙注視的眼睛,手心便出了薄薄一層汗,手法也不受控制地花哨起來,仿佛心里有一股興奮又不安的力量,頂著她在刻意的賣弄。 慕聲看著那一雙白皙纖細(xì)的小手握著刀,令人眼花繚亂地削著木桿。少女的腮幫子鼓著氣,一雙杏子眼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手心,連睫毛都未動一下。 ……她好認(rèn)真。 “哎,你看好?!彼蝗怀雎暎虐l(fā)覺自己走了神,有些僵硬地將目光移回到她手上。 妙妙滿手木屑,捏著竹蜻蜓現(xiàn)場教學(xué):“翅膀不能做成平的,這里要扭一下……”她一刀下去,便顯出一個坎兒,再稍加打磨,另一邊的翅膀也現(xiàn)了雛形,“兩邊翅膀一高一低,才能借勢而上。”她在端口處斜著削了幾下,“翅膀一定要薄,像利刃一樣,能將風(fēng)劈開?!?/br> 她順手將翅膀在慕聲手臂上輕輕一劃,飛快地劃出一道紅印子:“喏,要這么利才可以?!?/br> 慕聲望著自己的手臂發(fā)呆。 這一下不輕不重,微微的疼,更多是癢,來得猝不及防,簡直就像在心上撓了一下,就猝然停止。 停止之后,居然是漫無邊際的失落。 第55章 魂魄與檀香(尾聲) 纖細(xì)的手指捏著竹蜻蜓對著窗口,明亮的日光給纖巧的蜻蜓翅膀渡上了一層毛絨絨的亮邊,凌妙妙左看右看,嘖嘖稱贊道:“真漂亮?!?/br> 慕聲伸手要接,她臨時變了主意,搶著放在手掌里一搓,“咻”地放出去,興高采烈:“先試試看!” 竹蜻蜓一下子飛得老高,啪地撞在了梁上,這才落回地面。 凌妙妙伸了個懶腰,放松地滑了下去,懶洋洋地躺在了床上,揉著酸痛的眼睛:“成功啦,去撿吧。” 慕聲卻沒動,依然坐在她床邊,似乎在躊躇什么。過了半晌,妙妙眼前伸過來個細(xì)細(xì)的小鋼圈,是慕聲天天套在手腕上的收妖柄。 妙妙一臉茫然地將他望著。 慕聲不看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眼前的收妖柄:“這個給你。” 凌妙妙的內(nèi)心轟隆一震,簡直就像開香檳現(xiàn)場,塞子“噗”地一出,泡沫頓時噴射出好幾米,還是打著旋的瘋狂噴射。但她面上絲毫不漏,冷靜得有點(diǎn)小心翼翼:“你……要把你的收妖柄送我?” 沒記錯的話,這一對收妖柄是慕瑤送的,意義重大,當(dāng)時大船過宛江,黑蓮花寧愿被捅,也不肯丟一只。 慕聲抬頭望著她,似對她這種反應(yīng)十分不滿,黑眸中寫滿了惱意:“給你就給你,廢什么話?!彼D了頓,目光落在遠(yuǎn)處地板上的竹蜻蜓上,低聲道,“算那個的回禮?!?/br> 下一秒,似乎又有些后悔,急躁起來:“不要就……” 話音未落,妙妙早一把撈過來套在手上,還甩了甩衣服,妥妥地藏在了袖子里,生怕他再后悔似的:“要啊,怎么不要,早知道是這個交換法,我給慕公子做十個八個竹蜻蜓!” 慕聲瞪她:“你……” “我知道!”妙妙瞬間收斂了猖狂的笑,搶先字正腔圓道,“你是怕我什么也不會,再拖大家后腿,大公無私勻我一點(diǎn)兒?!?/br> 她晃了晃手腕,一雙杏子眼大而明媚,笑出聲來:“謝謝啦。” 心里卻是另一番想法,這收妖柄本來是一對的,現(xiàn)在他們兩個各拿一只,多多少少有點(diǎn)情侶款的意思,這算不算是在成功的道路上前進(jìn)一大步了? “……我走了?!蹦铰暩┥韺⒌厣系闹耱唑褤炱饋砟迷谑稚希R出門時停了片刻,微微側(cè)頭,不知在等些什么。 凌妙妙混不在意地翻了個身,頂著午后暖洋洋的陽光,將臉舒舒服服地埋進(jìn)松軟的枕頭,深深嗅了一口沁人的松香,順口道:“慕公子,幫我?guī)祥T。” 啊,皇宮養(yǎng)老真幸福。 慕聲不動聲色,捏著竹蜻蜓的手垂在身側(cè),食指在竹蜻蜓的桿兒上摩挲,反復(fù)劃過凹下的刻痕,從上至下,一筆一劃,刻得順順溜溜,沒有一點(diǎn)兒猶豫。 ——子期。 這人只在背后悄悄叫,當(dāng)面從來都是慕公子慕公子,為什么不叫子期? 他半回過頭去,只見少女趴在床上,兩只腿翹起來晃蕩,輕薄的褲腳里若隱若現(xiàn)露出纖細(xì)的腳踝,正天真無邪地將小臉埋在枕頭里蹭來蹭去,這個姿勢,莫名重合了某個暖色調(diào)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