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門霎時被人狠狠閉上，似乎想要用力截斷什么。

    端陽帝姬在這個深秋結(jié)束了漫長的風寒，在她病著的那些日子，天子每隔幾天就要去鳳陽宮坐坐，佩云溫柔地侍奉在側(cè)，三個人一派歲月靜好。

    鳳陽宮外守著的小宮女，甚至時常非常驚悚地聽見內(nèi)殿傳來兄妹倆的陣陣笑聲。

    曾經(jīng)二人之間仿佛隔著山河大海，見面也只是生疏地行禮，經(jīng)歷了這件事，知曉了彼此的心意，居然可以相談甚歡，找回了骨rou至親的親密，端陽這個華國最受寵帝姬的身份，終于坐了實。

    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除了趙太妃——事發(fā)到現(xiàn)在，她從未露過面，幾乎處于一種沉寂的狀態(tài)。

    凌妙妙在花園里遛彎的時候，見到流月宮內(nèi)絡(luò)繹不絕地走出了一串長隊，紫色官袍的內(nèi)監(jiān)們?nèi)齼蓛商еF重的茶桌、梨花木凳、四折屏風，小心翼翼地邁著碎步經(jīng)過她身邊。

    “小心點兒，小心點兒——”拖長了調(diào)子的監(jiān)工那這拂塵指揮，語氣不含一絲感情。

    “請問這是……”

    來往搬東西的小內(nèi)監(jiān)沖她頷首，陪著笑悄聲道：“太妃娘娘遷宮吶，借過，借過?！?/br>
    金碧輝煌的流月宮……趙太妃居然要從這里搬走。

    兩個小內(nèi)監(jiān)經(jīng)過她身邊，抬了幾個摞起來的木箱子，最上面的沒蓋嚴實，大概裝著珠釵簪花一類，能聽得見里面玉石碰撞的淅瀝瀝的清脆響聲。兩人咬緊牙關(guān)，青筋暴起，連走路都有些搖搖晃晃。

    “哎哎……”其中一個突然尖聲叫嚷起來，話音未落，噼里啪啦一陣響，上面的箱子向左打滑，微微傾斜，敞開了口子猶如巨獸吐出洪水，項鏈珠寶灑落一地。

    小內(nèi)監(jiān)兩腿微微打顫，在悶熱的空氣中出了滿頭汗水，兩人將箱子墩在地上，開始相互責怪起來。

    “轟隆——”

    天有不測風云，轉(zhuǎn)瞬間烏云密布，天空變成了發(fā)悶的土黃色，一陣陣驚雷由遠及近，眼看就要下雨了。

    “怎么回事？”監(jiān)工的罵罵咧咧地來了。

    兩個人顧不上相互推諉，急忙趴在地上撿，豆大的雨滴已經(jīng)開始落下來，地上灑滿了一朵一朵的圓印。

    凌妙妙看得心里著急，也蹲下來幫忙撿，幾朵散落的淺色珠花收在手里，一支金簪子旁邊還有個裝訂精致的卷軸，讓這一摔微微散開了。

    妙妙伸手一撈，畫卷順勢展開，猝不及防地露出了一張人像。

    這幅畫尺寸只有尋常人像的四分之一，小巧玲瓏，展開只到手肘，難怪可以被塞進妝奩，和一眾珠花藏在一起。

    畫像有些年頭了，淡金色絹的肌理柔和而貴氣，畫法非是寫意，而是工筆，連頭發(fā)絲都一根一根描繪的工筆。

    畫上男子身披白毛狐裘披風，露出內(nèi)袍一點低調(diào)奢華的花紋，腳蹬黑色登云靴，倚馬而立，頭戴紫金冠，頭發(fā)卻非常肆意地只挽了一半，另一半黑亮如銅礦般的發(fā)絲披在身后，被風吹起，

    在這個世界，既然戴了冠，就不能披頭散發(fā)，平白惹人指點。

    可是畫上男子生了一雙狹長而貴氣的眼，鼻梁高挺，嘴唇緊抿，顯得稍微冷淡而倨傲，那披散的頭發(fā)便絲毫顯不出輕浮。

    就好像哪一位貴公子微醺，興至濃處，跨上白馬狂奔數(shù)里，渾然不顧狂風中散亂了鬢發(fā)，待到興盡，傲然下了馬，在落著雪花的冬夜，無意間朝畫外人看去。

    凌妙妙也盯著他看——高鼻梁深眼窩，最容易顯現(xiàn)出英挺的輪廓，偏又是面白唇紅，好像海參鮑翅都堆疊到了一處似的，俊美得像精修過的紙片人。

    有趣，趙太妃妝奩里藏了個帥哥。

    妙妙嘖嘖合上畫像只一秒，驀地頓住，又慢慢展開。

    畫上落上了幾滴圓圓的水漬，雨開始大了起來。

    ……這人似乎在哪兒見過。

    這樣出眾的相貌，乍一看驚艷，可由于各部分都長得過于完美，沒什么特色，再仔細回想，那張臉模糊不清，腦子里只留下一個“帥”字……

    到底是在哪里見過？

    是那個……那個……青牛白馬過城門的……百姓……紅旗……七香車……

    她詫異地叫出聲：“……輕衣侯？”

    傳聞當世輕衣侯，豐神俊逸，貌比潘安，是舉國少女的春閨夢里人。

    “回憶碎片”，輕衣侯。

    身旁一個顫抖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你怎么會認得輕衣侯？”

    屋內(nèi)沉香濃重，四面門窗緊閉，簾櫳放下來，光線昏暗而蕭索，細細的幾絲光，斜著打在桌面上。

    慕瑤和趙太妃隔了一張陳舊的烏木幾案，相對而坐。

    趙太妃頭上戴了一只素釵，青絲里竟然混雜了半數(shù)白發(fā)，嘴角和眼角的皮膚都松弛暗淡，眼袋大得嚇人，一雙眼睛再無光彩。

    慕瑤暗自唏噓，初見面時還是保養(yǎng)得意的中年貴婦，才短短半年，竟然形同老嫗。

    下雨了，密集的雨點爆豆般捶打著窗欞，簾櫳微動，傳來悲鳴的風聲。

    慕瑤將眼前的盒子打開，只將那枚掛著朱砂小珠和紅流蘇的玉牌拿了出來，沉默無言地揣在了自己懷里。

    趙太妃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宛如石頭刻出來的人。

    這偏遠的沉香殿乃是先前廢妃居住的冷宮，破敗不堪。舊事東窗事發(fā)，眾人唏噓指點，在皇帝默許下，她將自己隔絕于眾人之外，從此以后，做個沒人認識的孤家寡人。

    “娘娘，我還有一事想要請教?！蹦浆幱行┆q豫，“我在舊寺遺址，發(fā)現(xiàn)了慕家的鎮(zhèn)鬼封印，那封印制威力巨大，印象中，除非我爹娘聯(lián)手，否則制不出這樣的封印……”

    趙太妃機械系地點點頭，語氣平板無波：“慕方士不必懷疑，當年是本宮手握慕家玉牌，編造謊言，強令你父母鎮(zhèn)壓興善寺鬼魂，掩蓋真相?！彼雌鹱旖牵且粋€冷冷的嘲諷的笑，“做出這等有違天道之事，走到今天，也是因果報應(yīng)?！?/br>
    慕瑤的疑惑卻更濃重，語氣不由得有些急促：“可是倘若娘娘十年前便已用掉了玉牌，那么……”她掏出袖中玉牌來，側(cè)眼看著，“這塊玉牌……”

    一個人怎么會有兩塊玉牌？

    趙太妃沉默許久，古怪地笑了笑：“你手上這塊玉牌不是我的，乃是旁人所贈。若不是事關(guān)敏敏，實在沒奈何，我也不會輕易動用?！?/br>
    慕瑤蹙起眉頭。慕家玉牌稀世難得，可cao縱捉妖世家的令牌，能讓使用者縱橫鬼神間，甚至比平常的虎符兵符都還要重要，誰會將它輕易轉(zhuǎn)手相贈？

    她禁不住追問：“這塊玉牌的原主是誰？”

    趙太妃仿佛一瞬間蒼老了十歲，望著她的眼神變得極其滄桑：“……是本宮的弟弟，趙輕歡?！?/br>
    她眼里閃過傷感、愧疚和憐憫，定定望著慕瑤的臉很久，似乎想要說些什么，終究一字未吐。

    “輕衣侯過世近十年，不想凌小姐這樣的小輩還能認得出……”徐公公鑲嵌在皺紋彌補的渾濁眼珠盯著她，撐了一把巨大的黃油紙傘，將兩人庇護在傘下。

    他的語氣有些奇怪，似含有無限唏噓。

    周圍的雨絲轉(zhuǎn)瞬密集起來，大雨嘩啦啦澆在地上，抬東西的小內(nèi)監(jiān)喧嘩起來，吆喝著將家具抬到檐下暫避。

    凌妙妙看著畫像，不答反問：“……娘娘藏了輕衣侯的畫像在自己妝奩里？”

    老內(nèi)監(jiān)微蹙眉頭，看她的眼神十分古怪，似乎不滿于她的惡意揣測：“輕衣侯殿下是咱們娘娘一母同胞的親弟弟?！?/br>
    “……”妙妙怔了半晌，將畫像卷起來往他懷里一塞，“打擾了?！鞭D(zhuǎn)身跑進了雨簾里。

    太亂了……輕衣侯是趙太妃的弟弟？

    等一下，輕衣侯過世近十年，算算時間……闖進七香車里掐他脖子的那個小孩……再算算年齡，似乎對得上……

    黑蓮花和趙太妃兩看生厭，難道是殺弟仇人和苦主之間的心靈感應(yīng)？趙太妃費盡心思搞了一只小老虎送過去，是要暗示什么，養(yǎng)虎為患？為虎作倀？

    她晃了晃腦袋，一時間想不明白。

    在談話的最后，慕瑤從袖中掏出個剝落的紅漆牛皮盒子，打開來，推到趙太妃眼前。

    金黃綢布上躺著兩枚黑色石子，趙太妃看了一眼，立刻像被燙到了一般閉眼揉著太陽xue，似乎頭痛得厲害。

    慕瑤并沒有因為她有所抗拒而停止，問道：“娘娘可知這是什么？”

    “能是什么？”趙太妃撐著頭冷笑一聲，“是邪物?！?/br>
    將她耍得團團轉(zhuǎn)、害得她失去一切的邪物。

    慕瑤憐憫地望著她：“我和拂衣驗過，這所謂的舍利子，其實只是陶虞氏的牙齒。”

    “……”趙太妃猛地抬頭，嘴角不自知地抽動，牽出數(shù)根皺紋。

    陶虞氏生不得善終，死卻被錯當做靈物叩拜敬仰，是陶熒一手造就的天大嘲諷。

    慕瑤與她對視許久，才嘆息道：“此事雖然告一段落，但還有許多疑點未解。以怨靈一己之力，不可能賦予這兩顆牙齒如此大的能量?！?/br>
    “還有興善寺眾人骨灰遺骸，是如何大老遠跑到了涇陽坡，又混入香篆中間……”

    她定定望著趙太妃：“娘娘，我們懷疑背后有大妖作祟，所以，涇陽坡李準這條線，必須查下去?！?/br>
    趙太妃似是十分疲倦，勉力維持著禮貌，只是漠然點點頭：“請便吧。”

    （第二卷 完）

    第56章 鬼魅制香廠（一）

    “你說什么？”

    骨瓷茶杯噠一聲落在描著金邊的碟盞上，端陽帝姬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柳大哥他們什么時候走的？我怎么不知道？”

    佩云垂手站在一旁：“昨日上午……”

    “怎么沒有人告訴本宮一聲？”她驚詫地叫出聲來，剎那間那驚詫變成了震怒，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盯著佩云的臉，“皇兄故意不讓你們說的是不是？他就是不想讓我……”

    “敏敏，說皇兄什么呢？”年輕的天子恰好走進殿內(nèi)，臉上還掛著笑，與緊繃的端陽形成鮮明對比。

    他撩擺坐在椅子上，拈了盤里一枚花生放進嘴里，轉(zhuǎn)頭拉起佩云的袖口，不經(jīng)意低聲問道：“手好些了嗎？”

    “好……好多了?！迸逶萍泵⑹搞@進袖中，不讓他瞧見那上面留存的疤痕。

    左邊是天子關(guān)懷的目光，右邊是帝姬盛怒的眼神，她感覺兩頰像是各被人打了一耳光似的，火辣辣得難挨，扭身脫出了包圍圈，“奴婢去倒茶?！?/br>
    被她掀過的珠簾搖搖擺擺，噼里啪啦一陣脆響，大殿內(nèi)只剩下兄妹二人。

    “皇兄，你就讓柳大哥這樣走了？”端陽的盛怒剎那間變成委屈。

    “他走不走，同你有什么關(guān)系？”天子的笑容慢慢斂去，皺了皺眉，似乎不忍心對meimei說重話，“敏敏，那些捉妖人有自己的生活，天南海北到處跑，不似你養(yǎng)尊處優(yōu)?！?/br>
    端陽帝姬的眼里盈滿了淚水：“可是皇兄，柳大哥他為了救我，差一點就死了。”

    天子頓了頓：“朕知道。”

    他看著帝姬纖瘦的小臉，出事后大病一場，女孩臉上健康的紅暈都消失了，心里一陣愧疚，“是哥哥不好，讓你受驚了?！?/br>
    “……我在說柳大哥，你說這個做什么？”端陽皺著眉，“我知道哥哥一直看不起捉妖人……”

    “……”

    佩云安靜地聽著殿內(nèi)隱隱約約的爭執(zhí)聲，在外面呆了很久，右手放在左手上，仰頭看天上的云。

    天際湛藍，這樣一個晴好的日子，剛剛被他抓過的手腕，似乎依然留有火熱的觸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