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jié)
凌妙妙已經(jīng)形容不整地躺下了,他依然保持著坐姿,這個姿勢相當(dāng)緊繃,和他往??吭跇湎卤犞劬λX的坐姿并無區(qū)別,他一動不動,似乎被寒霜似的月光凍結(jié)成冰。 窗外雷雨交加,急雨驟雨拍打著窗,吱呀作響。 他仰頭注視著昏紅的帳子頂,迷惘地等待著天亮。 這摻了毒的甜蜜,果真只有七天。七天實在太短,一眨眼就過去。 天亮以后,會是決裂,還是怨懟? 所有一切,他照單全收,這是他欠了她的。 只是若要放手,決無可能。 細(xì)細(xì)的手指向上試探著摸,摸上他的腿,像是蟲子在爬,半晌,她的下巴枕上來。他就像是坐著被凍僵的人,驟然有了一點知覺。 女孩在黑暗里眨著眼,聲音很脆:“你還睡不睡覺了?” “……”他驟然低頭,凌妙妙也坐起來和他對視,月色下,她眼中清清明明,毫不掩飾地閃爍著譏笑的光。 “妙妙……”少年的眸子有一瞬間的呆滯,伸手去摸她的臉,她偏頭避開,眸光像銳利的劍。 他驟然僵住,感到從頭至尾被冰水澆透了。 ——提前醒了嗎?還是…… 她冷笑一聲,打量他半晌,笑容里懷揣著巨大嘲諷:“你這么喜歡聽我說‘我喜歡子期’,我多說幾遍給你聽聽?” 他的臉色驟然蒼白,兩丸瞳仁漆黑潤澤,整個人像是一戳就破的肥皂泡泡。 她……早就醒了。 這些日子的羞辱,控制,圈禁,都是當(dāng)著她的面,他所有的卑鄙,不堪,低劣,都徹底暴露在她眼前…… 他的手指開始抑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 這個瞬間,原有的局勢翻天覆地翻了盤。 他在居于頹勢的基礎(chǔ)上,再次一敗涂地。 凌妙妙見他凝固成了一張相片,眸子里戾氣褪盡,濕漉漉的黑眼珠里滿是驚慌,脆弱得像個紙片人,憋了七天的氣,也不忍心再譏諷下去了。 她把掛在手臂上的大氅和襖子徹底脫下來,扔到一邊,飛快地鉆進(jìn)了溫暖的被子里。 沒有……沒有怕他…… 慕聲終于在千頭萬緒中勉強拉回神智,他僵坐著,一陣戰(zhàn)栗的喜悅爬上心頭,纖長的睫毛顫了顫,似是不敢確定:“那你……還愿意和我成婚……” “別想太多了?!泵蠲畲驍?,將沉重的頭面從鬢發(fā)上卸下來,擺在一遍,枕著披散下來的頭發(fā),扭頭朝著他,眼睛亮閃閃:“等你死了,我就嫁給柳大哥去?!?/br> 仿佛被兜頭蓋臉澆了一盆冷水,少年的臉色變了又變,身子都在微微發(fā)顫。 “所以啊,”她的睫毛微微顫動,有些困倦地閉上了,語調(diào)脆生生,竟然辯不出是到底是反諷還是認(rèn)真叮囑了,“你最好惜命一點,別死了?!?/br> “……”腦子徹底亂成一團(tuán)漿糊。 “還有,明天開始你睡地上?!?/br> 他沉默了數(shù)秒,漆黑雙眸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粉嫩的臉,終于于混亂中抽出了關(guān)鍵詞:“今天呢?” 她不自殺,不出走,不休夫,甚至不吵不鬧,就已經(jīng)將他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防御墻徹底摧毀了。 絕處逢生的慶幸,宛如溺水之人驟然吸進(jìn)肺里的一大口空氣,顧不得辨別是不是海市蜃樓。 凌妙妙哼了一聲,翻過了身背對他,柔軟的長發(fā)鋪在床上,有些困了,聲音蔫蔫的:“今天就算了,將就一晚?!?/br> 他拉開被子,緘默無聲地躺下,靠近她身邊的時候,心跳竟然開始紊亂起來。 她的白皙的脖頸近在咫尺,他悄悄牽起鋪在床上的一縷頭發(fā),在手中暗自摩挲,又放在鼻尖輕嗅,眸光微有迷離,她身上的梔子香氣籠罩了整個帳子。 他終于冷靜下來,腦子涼了,心里卻在無聲沸騰。 鮮活的、真實的她。 令他……心神不屬,又怯懦接近。 太陽當(dāng)空。 凌妙妙坐在妝臺前的時候,還在克制不住地打哈欠。 新婚之夜,黑蓮花在她背后沉默地玩了一整夜她的頭發(fā),弄得她心里七上八下,睡也睡不安穩(wěn)。 因此,當(dāng)她看到他在鏡子里出現(xiàn)的時候,沒好氣地捧著臉看向窗外。 大樹枝葉被雨水濯洗過,青翠欲滴,茂密的樹冠在二層窗外,仿佛一朵綠云。 慕聲望著趴在妝臺上的少女,她的頭發(fā)一向是扎兩個翹起的髻,靈動嬌俏,他很少見到她梳頭前的模樣,栗色的柔軟發(fā)絲垂下來,有的落在兩頰邊,其余垂在背上,露出白玉般的耳尖,顯得她格外乖巧柔順。 他走到她背后,捏起梳子挨住了她的頭發(fā),凌妙妙瞬間繃緊脊背,瞪著他:“你干嘛?” 少年抿了抿唇,黑眸中流露出一絲委屈:“梳頭?!?/br> “我自己又不是沒手……”她從鏡中望見他瞬間低落的神態(tài),戛然而止,擺了擺手,“行了,梳吧梳吧?!?/br> 他蒼白的手捏著橡木梳子一下一下從上到下,她的發(fā)絲握在他掌心,光滑柔軟,他留戀地?fù)崤撕靡粫?,才拿梳子沾了一下妝臺上擺的梳頭水。 凌妙妙阻住他的手臂,從背后看得見她顫動的睫毛:“你沾太多了?!?/br> “是么?” “你看看,”凌妙妙揚了揚下巴,心疼地瞅著那半瓶可憐的梳頭水,“這一瓶都快被你用完了。” 他看著凌妙妙抓著他的手,拿手帕小心地擦去梳子上多余的梳頭水,動作又輕又柔,沒忍住驟然俯下身圈住她,將下巴輕輕擱在她發(fā)頂。 “……梳頭就梳頭,這是干嘛?”凌妙妙的動作僵住了,飛快拿手肘頂一下他,“起來?!?/br> 他不情愿地起身,似乎意猶未盡:“好香?!?/br> 凌妙妙從鏡子里睨著他:“香?你先前說這味道聞多了反胃,為了不反胃,還是少聞些吧?!?/br> “……”少年眸光一動,不吭聲了,抿著唇繼續(xù)梳她的長發(fā),臉上似乎掛著些克制的委屈。 凌妙妙拿沾濕的軟布擦去頭上的花鈿,因條件有限,婚禮簡陋,這朵額心花不是貼的,而是她拿根筆自力更生描上去的。 “對了?!彼诎追置鞯难壅A苏?,專注地看著鏡子,邊擦邊道,“以后別親這個,這是朱砂,吃了中毒。” “……”他的動作驟然一頓,低垂的睫毛顫了顫。 半晌聽不見他回答,凌妙妙抬眼,赫然發(fā)現(xiàn)他耳尖通紅。 結(jié)婚對于捉妖人來說,只是人生中一件小事。數(shù)日后,兩隊人揮手作別,各往目的地而去。 太倉和無方鎮(zhèn)都需要南行。缺了柳拂衣的主角團(tuán),和凌妙妙的娘家代表團(tuán),就這樣有了一段共行的航路。 臨下船前,表嬸握著妙妙的手,飛快地講了一路的女德女訓(xùn),為人婦道,凌妙妙邊跑神邊默默聽著,時不時地配合地點一下腦袋。 “依我看呀,咱們妙妙用不著這些?!?/br> 表嬸一句結(jié)語否定前文,將她一只手臂親昵地抱著,遠(yuǎn)遠(yuǎn)地回頭看了一眼甲板上站著的慕聲,眼中滿意之色溢于言表。 慕聲黑色的袍角在狂風(fēng)中飄飛,江上的霧氣籠罩了他的背影,船頭的少年佇立在霧中,平白顯得有些纖細(xì),輕靈得似要乘風(fēng)歸去。 “你嫁的不是一般人,妙妙。”她夸張地拍拍她的手背,“成婚以后,你就好好玩,可勁兒地逛——女人嫁了人,生了孩子,便被柴米油鹽家長里短困住了,誰都不像你一樣,比當(dāng)姑娘時還要自由?!?/br> 她的語氣欽羨,眼角帶上了一點點濕潤的淚光,“活得高興最重要。孩子不急著要,家也不著急定,跟著姑爺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多好,哪像我們這群人,下半輩子都在小院子里過活。” 聽她的話,似乎將自己全部的神往都寄托在妙妙身上了似的。 表叔在旁聽著,捻須的頻率越來越高,終于忍不住酸溜溜地開了口:“咄!別說,教壞了孩子……說得好像你嫁我多委屈似的。” 表嬸嫌棄地瞟了他一眼,叉起腰,“你當(dāng)初長得不如新姑爺三分俊,我嫁你,難道不委屈嗎?” 二人嫻熟地拌起嘴來,拉拉扯扯地進(jìn)了船艙。 表嬸在吵架的空隙,還抓住機會遠(yuǎn)遠(yuǎn)地喊:“妙妙,記得早點把姑爺帶回家給你爹看看——” “哎?!绷杳蠲钫驹诖撨?,哭笑不得地抱緊了懷里的行李,招了招手,最后囑咐阿意,“回去跟爹爹說一聲,等我們從無方鎮(zhèn)回來,就回去看他?!?/br> 阿意聽著,表情有點不舍:“知道了。” 慕聲走過來,站定在她身邊,望著她:“下船了?!?/br> 大船經(jīng)停無方鎮(zhèn),茫茫大霧撲面而來,整個鎮(zhèn)子似乎是架在水上,碼頭只見濃霧,不見人影。 經(jīng)久不散的大霧和茫茫水汽,使得這里看起來總有種半夢半醒的迷蒙感。 凌妙妙看著慕聲漆黑潤澤的雙眸,瞬間明白他這樣一雙濕漉漉的眼睛打哪兒來的了。 撇去父母給的基因,畢竟是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 “行李給我吧?!鄙倌甑兔纪斐鍪?,語氣里竟然有幾分溫軟的央求。 凌妙妙將包裹塞給他,提起裙子隨著他下了船。 他的脊背緊繃著,帶著初來陌生環(huán)境的警惕和戒備,唯有扎高的頭發(fā)上皎潔的發(fā)帶似乎放松得很,被風(fēng)吹得慵懶搖擺。 凌妙妙微微嘆了口氣。 子期,還不知道吧—— 這里,其實是你家鄉(xiāng)。 (第三卷 完) 第87章 迷霧之城(一) 無方鎮(zhèn)的秋,比別處都要涼。 白霧里帶著刺骨的潮氣,似乎蘊藏著無數(shù)針尖大小的冰花,挨到皮膚便立即化開。 眼前的渠塘是宛江的一條細(xì)小支流,兩岸長滿了叢生的香蒲,高過人的膝蓋,像是大地茂密而干枯的毛發(fā)。 主角團(tuán)趕路,一向愛抄近道,往叢林、荒地里面鉆,水塘里連座像樣的石板橋也沒有,只有幾塊尖銳的石頭裸露著頂部。 “阿聲,”慕瑤回頭一望,眼中有淡淡詫異,“這……不是暗河?!?/br> 這只是一條……普通的、淺淺的、沒有任何危險性的小水塘。 慕聲背上背著半睡半醒的女孩,頭也不抬地邁進(jìn)了水里:“她走不了?!?/br> 慕瑤一時啞然。 凌妙妙摟著他的脖子,眼睛都快閉上了。他愿意背,她也懶得沾濕裙角,隨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