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jié)
今日樁樁件件,都令她覺得心驚rou跳,她捉妖世家收養(yǎng)的孩子,生母居然是個棘手的大妖。 這個大妖竟也是魅女……那么……和“她”有關(guān)系嗎,還是說…… 她陷入了更深的沉思:如若輕衣候真的是慕聲的生父,那么他手里那塊玉牌,是什么情況下得來……爹娘又為什么要撒謊,說阿聲是妖怪窩里撿來的呢? 他做了個夢,夢里馬蹄噠噠掠過窗邊,細條狀的光影紛亂,狹小的房間里,他趴在窗臺上,巴望著窗口。 這里不是那擁有如血般紅羅帳的繡樓,身旁的人說的也不是輕軟的南部方言。偶有馬蹄掠過,揚起黃色的灰塵。 他知道,這里不是他的家。 裸露瘦削的脊背上有幾道交錯的紅痕,手臂上還有青紫的甲印,驚心的累累傷痕。 在這逼仄陰暗的房里,他曾經(jīng)擁有的那一段溫柔憐愛也煙消云散。 女人跪坐在他身后的墊子上,兀自對著一面破舊的鏡子點妝描眉,給那一張絕色的臉,帶上艷麗的假面,眉尾斜飛,像是禍國妖姬依仗的利劍。 漆黑眸子里倒映的天穹,慢慢從湛藍到昏黃。 他整日趴在窗邊,期冀地望著那一點亮光,卻不知道自己應該等誰。 有時候,只是看著檐下的燕子銜著泥搭出個巢,還沒等搭好,街上的小乞丐拿棍子一捅,巢便塌了,幾枚小小的蛋打碎在地上,在泥點的殘骸中絕望地流出濃稠的汁液。 燕子拍著翅膀,在空中悲鳴,眼睜睜地看著,卻無家可歸。 乞丐們殘忍地笑著,趴在地上將蛋液爭搶分食。 他向后縮了縮,搭在窗欞上的手指發(fā)涼。 頭頂攏上一層陰影。她身上劣質(zhì)的香氣伴隨著風籠罩了他,他扭過頭,她居高臨下地睨著他,嘴角帶著一絲冷淡的笑意:“餓嗎?” 他不自然地眨著眼睛,捂著肚子,抿了抿唇,聲如蚊訥:“餓。” “餓啊。”她笑著,慢慢蹲下來,摟住他的脖頸,扭過去,強令他向外看,冰涼的手指讓他打了個哆嗦,“看到了嗎?”她指著外面那幾個衣衫襤褸的癩頭乞丐,“去啊,去跟他們一起吃。” 他直往后縮,眼中的不安愈來愈重:“娘……” “娘養(yǎng)不起你?!彼铝私Y(jié)論,臉上的微笑惡毒,“你去自己要討要吃的吧,若是要不來,就去偷,去搶?!?/br> 她望著他,栗色瞳孔中含著的笑意,像是無法擺脫的詛咒,“要是這點本事也沒有……”她艷麗的紅唇輕啟,“就去死?!?/br> “……”他戰(zhàn)栗著,在她轉(zhuǎn)身離開的剎那,慌亂地抱住她的腿,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線生機。 “娘……”他發(fā)出小獸似的惶恐的哀求,“我聽話,我聽話……” 可不可以不要丟下我…… 她猛地回頭,涂著紅色丹蔻的十指猛地掐住他小小的脖頸,直接將他頂在了破舊的矮窗上,矮窗發(fā)出嘶啞的吱呀。 她眸中的恨意洶涌,“要不是因為你,我何至于落得如此境地?” 他張了張口,沒有發(fā)出聲音,她率先松開了手,他倚著窗滑落到地上,咳嗽起來,雪白的頸上留下兩點青紫的掐痕。 她蹲下來,俯視著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只垂死的小狗。她憐憫地撫摸他的發(fā)絲,話語中還有尚未褪去的冷意:“小笙兒,你要乖。殺死他之前,自己去討飯吃,嗯?” “娘不會不要你的。等你殺了他,娘便帶你走,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好不好?” 她平靜下來后,許諾異常溫柔。 小孩子,總是易于哄騙,甚至不用哄騙,只要她像以前那樣對著他笑一笑,他便什么都依了。 他懷著一點小心翼翼的期冀,好了傷疤忘了疼似的,又親近了她:“那……娘去哪里?” 她無聲地正了正簪子,微微笑了:“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br> 她低下頭來,撫摸他的臉,尖利的指甲,有幾下剮蹭到了他頰上,“小笙兒喜不喜歡弟弟meimei呀?” 她的手極涼,像是一塊冰貼著他,凍得他渾身僵硬,他本能地搖了搖頭。 他想,娘是瘋癲了,哪里來的弟弟meimei? 她高興地笑著:“嗯,真乖。娘也不喜歡他們——一個都跑不了?!?/br> 有人將被子折了兩折,裹在他身上,被子太厚了,因此邊角翹了起來,她嘟囔了幾句,翻身過來用身子壓住。 她隔著被子手腳并用地抱著他,像抱著樹干的熊,抱得那樣緊。 他睜開了眼,恰與她四目相對,眼前的人驟然一驚,旋即不好意思地將胳膊腿放下去,滾到了一邊。 被子邊角立即翹起來,他的手從被子里伸出來,伸手一撈,將女孩抱進了懷里。她的臉蛋貼著他的心口,熱乎乎的一團。 這樣的熱,直接輻射到四肢百骸,他的血管里終于奔流著正常的、鮮紅的血液,從那樣的如墜冰窟的寒冷中抽身而出。 “還冷嗎?”她問。 “……” “你剛才一直發(fā)抖?!彼慕廾粍右粍?,癢癢地掃著他胸前的皮膚,又執(zhí)著地問了一遍,“……還冷嗎?” 他閉著眼睛,一點一點吻著她溫熱的臉頰:“不冷了?!?/br> 陽光從帳子頂上投射下來,每一片光斑都溫柔明媚,在陽光下行走的女孩,帶著一身光明磊落的溫熱,大大方方地鉆進他懷里,抱著他。 暖得像是在做夢。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得到了主動的擁抱和親親?!甭暶靡еP桿,心滿意足地記下來。 ———— 這里的時間線在第一塊回憶碎片之前,小笙兒有一段流浪長安街頭的日子。 第97章 迷霧之城(十一) “妙妙,你來。我有話告訴你?!?/br> 前廳里,兩旁花窗漏下的細碎陽光,照在幾盆吊蘭的葉子上。 柳拂衣眉宇間帶著憂色,招了招手,把走過院子的凌妙妙叫進屋,順手幫她把椅子拉了拉。 半晌,沒聽見回音,他一抬頭,只見凌妙妙為難地站在原地,左顧右盼,忽然眼睛一亮,“柳大哥,抱歉,等我一下?!?/br> 她挽著裙子飛快地跑過去,截住了從前廳路過、準備去院子里煉術(shù)法的慕瑤:“慕jiejie,你能不能進來坐一會兒?” 慕瑤一臉茫然地讓她拉進了前廳,按著坐在了柳拂衣旁邊,隨即她搬過椅子,坐在他們對面,擺出了六方會談的架勢。 “現(xiàn)在好了?!彼p手相抵,撐著下巴笑了笑,“柳大哥你開始吧?!?/br> “……”柳拂衣梗了一下,與慕瑤對視一眼,兩人都對她說話前的嚴肅準備摸不著頭腦。 “別一直看著我啊?!绷杳蠲钶p咳了一下,“你是不是想告訴我慕容氏的事?” 慕聲一早就去鎮(zhèn)上采買筆墨黃紙,恐怕一時半刻回不來,現(xiàn)在是這些天里,他唯一不在場的時機。 柳拂衣默了片刻。 “慕容氏,或許不該叫做慕容氏?!?/br> 凌妙妙豎起耳朵聽。 “她不姓慕容,她姓暮,夜晚的那個暮?!骸眨谘镒迦褐?,是象征永夜的存在。他們身上體現(xiàn)著妖物最黑暗的一面:魅惑,暴戾,只手遮天?!?/br> “……” “你還記得過宛江的時候,在大船上,我曾經(jīng)給你講過的魅女嗎?”柳拂衣的望著她,表述緩慢而柔和,生怕她不接受似的,一點點地引導著,“魅女,能歌善舞,美艷絕倫,善蠱惑人心……” “噢!”妙妙抿了抿唇,伸出手指,“想起來了,那個人格分裂……” 當時,柳拂衣對她講過,若是魅女被人辜負,就會于體內(nèi)分裂出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妖魂,名為怨女,本性極惡,為禍四方,捉妖人避之不及的對象。 卻沒想到,這樣的巧…… 柳拂衣頷首,還在觀察她的神色:“暮容兒是魅女,她說的那座故鄉(xiāng)的山,就是極北之地的麒麟山,存世的魅女數(shù)量很少,她就是其中之一?!?/br> “噢……”凌妙妙思忖,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垂著眸子嘟囔,不知是驚異還是茫然:“那慕聲——就是魅女的孩子了?!?/br> 她的大腦飛速運轉(zhuǎn),慢慢地印證著這個事實。難怪,在第一個記憶碎片中,他可以神出鬼沒地鉆進輕衣侯的七香車;難怪他頭發(fā)一長,紅光一閃,就能殺人于無形;那蠱惑人心的力量,不是邪術(shù),應該是天賦了…… 那發(fā)帶呢?原先她以為慕聲是借了發(fā)帶的力,現(xiàn)在看來,那發(fā)帶,怕只是個把門的閘口。 廳內(nèi)靜靜地燃著熏香?;ù巴馊擞皠恿藙樱陆遣吝^了茂盛的蘭花,剛結(jié)出的一只長長花苞,“噗嚕?!钡貪L落在地。 少年將背抵在墻上,閉上了眼睛,努力地想要勾起唇角,嘴唇卻顫抖著,連一個譏誚的微笑都沒能完成。 果然……是半妖啊。 擁有這樣的血統(tǒng),卻在嫉惡如仇的捉妖世家長大,手里沾了無數(shù)妖物的血,可卻終究不能被世人所容。 他隱約猜到了自己的宿命??墒墙K于被證實的這一刻,仍然生出一股深入骨髓的孤獨。 過去的十幾年,終于全部被判定成了不足道的笑話。 不論哪一方,都不應該多余出他這樣的怪物。 他轉(zhuǎn)過身,透過花窗的縫隙,一動不動地看著凌妙妙低垂的眉眼,搭在墻上的指甲泛白,他眸中的黑是旋轉(zhuǎn)顫抖的星河,極端危險。 現(xiàn)在,他放在心口的女孩,終于毫無掩飾地知曉了他驚天的不堪。 他知道沒有勇氣聽下去了,哪怕她皺皺眉,都會如一記重錘砸下。可是他邁不動步子,發(fā)瘋似的想看看她的反應…… 不敢奢望,又忍不住幻想。 “妙妙?”柳拂衣有些憂心她長久的沉默,身子傾了傾,“怎么了?” “沒有?!泵蠲钐痤^,語氣又輕又緩,像是在暖融融的午后講故事,“我在想?!?/br> 柳拂衣對她過于平靜的反應有些吃驚:“想……什么?” 她蹙著眉,含著微不可聞的嘆息,抬頭一望,聲音仍舊很輕:“我在想呀,那子期豈不是很可憐?!?/br> “……” 屋內(nèi)屋外的人一并默然。一時間,窗外落葉沙沙,由外而內(nèi)傳來。 她接著道:“做人有做人的快樂,做妖有做妖的瀟灑,他夾在中間,該往哪兒去呀?” 陽光傾落的室內(nèi),女孩歪著頭,眼中有真誠的疑問,隨即又陷入了沉思。 慕瑤沒有想到妙妙的反應竟是這樣,頓了頓,試探著問:“妙妙……不怕嗎?” 凌妙妙看了她一眼,反問:“慕jiejie怕嗎?” “……我闖南走北,見得多了,自然不怕……”她的臉色很難看,“只是……有些詫異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