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jié)
“從前下棋,你是刻意讓我的吧?!蹦浆庉p輕放下了手中的棋子,心滿意足地盯著棋盤看,“這次你贏了,阿聲?!?/br> 她站起身來,從容地戴上了兜帽。提著燈走到了門口。 “阿姐……”慕聲立在她背后,短促地出聲。 她聞聲回過頭,微笑道:“從今以后我便明白了,圍棋不只一種下法。” 她回過頭去,身影漸行漸遠(yuǎn)。 “阿姐。”少年的眸子漆黑,再次叫住她,“你們的房間在那邊?!?/br> 戴著兜帽的人影隱在黑暗中,只余手上一盞燈光,她一怔,回應(yīng)散在晚風(fēng)中:“……我知道?!?/br> 慕聲望著她,一把抓起外裳,邁出了門檻:“阿姐找不到路,我送你回去。” 他單薄的身影如同一道強(qiáng)硬的風(fēng),揮開所有迷蒙的霧。 第111章 舊恨新仇(十一) 正是雪后寒,潮濕的冷風(fēng)似乎要往人骨子里鉆。 慕聲走在夜色中時,不顧西風(fēng)如刀,整個人都被吹得涼透了。 回來之后,他在碳火前暖過了身子,才掀開帳子去看里面的人,仿佛是小孩子小心翼翼地打開了裝著寶貝的匣子。 帳子上角的鈴鐺隨著他的動作輕輕響動。 凌妙妙睡得平平整整,兩排睫毛安靜地翹著,因著高燒的緣故,她的頰上始終泛著紅,像是平日里睡熱了的模樣,讓他想抱在懷里親一親。 這樣的艷色掩蓋之下,她的生命在一點點流逝著。 他將凌妙妙攬起來,冰涼的唇碰了碰她的臉頰,她軟綿綿地靠在他懷里,雙眼緊閉,沒有蘇醒的跡象。 “妙妙?!彼谒陷p喚一聲,像情人之間的呢喃,他將小碗端著,傾到她嘴邊,她也不能張口。 慕聲自己喝了兩口,捏住她的下頜,渡了她,垂下的睫毛柔順虔誠。 喂完一碗水,他仍停留在她唇上,輾轉(zhuǎn)不去,二人鼻尖輕輕相碰,他的吻是冰涼的。 他將凌妙妙放下來,蓋好被子,拉下了帳子。 桌上擺了一盞精致漂亮的琉璃燈,雕刻成睡蓮模樣,花心是搖曳的燭火,映照著桌面上的黃紙。 筆尖浸濕,堪堪挨著粗糙的紙面,畫下的線條極其纖細(xì),像是小蛇的信子,有種氣若游絲的意味。 硯臺里的墨已經(jīng)干涸,凝固成開裂的塊。 他的筆尖頓了頓,蘸了一下手腕上的裂口,線條又恢復(fù)了飽滿的深紅。 風(fēng)吹動被小心拆下來的紗布,空氣中漂浮著一股淺淺的膩甜。 他面不改色地捏了一下手腕,讓血涌得更歡快些。 血是不能倒出來到硯臺里的,會干,要新鮮的才好。 他畫好一張,便堆在一旁,很快交錯地堆滿了一沓。搖曳的燭火透過琉璃花瓣,映照在他專注的臉上,帶著瑩瑩的眩光。 一刻鐘前,他將慕瑤送了回去,親手交到柳拂衣手上。 他看出來了,慕瑤在同他想一樣的事情。 只是但凡他還是個男人,便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她做成。 她已經(jīng)有此打算,這說明時間提醒他應(yīng)該更快一些。 他抬眼望向窗外,眸中水色柔潤,眼角翹起來的那個小小的尖,像是名家縱情又收斂的一勾,盡頭留白,也留下了欲說還休的情。 夜色如墨傾灑,遠(yuǎn)處的樹木影影綽綽,只剩下烏黑的輪廓。彎鉤般的月牙觸不可及,老練地旁觀人世,外頭安靜得連蛐蛐的鳴叫聲都沒有。 原來,沒有凌妙妙說話的時候,他的世界是這樣死寂的。 他一張一張畫著,在心中計算著時間,畫好的符紙越堆越高,直到晨光從天邊亮起,一點點籠罩了整片天幕。 整個天空從下向上,層疊浸染了淺白和淡黃,樹木的枝葉由下而上,逐次帶上了昏暗的墨綠橘紅。 遠(yuǎn)處的鳥雀發(fā)出清脆的鳴叫聲,回蕩在天地間,引得耳邊也一陣“啾啾啾”的響,沒有回聲的。 他仰起頭,掛在書桌前的籠子左右搖擺,“聲聲”一邊叫著,一邊撲棱著翅膀上躥下跳,保留了野生鳥雀練早功的習(xí)慣。 他住了筆,垂下眸子,將堆起的符紙攏在一處,點了一遍,隨即從抽屜里拿出一只新的白色香囊,解開秋香色的細(xì)細(xì)絲帶,將干花全部取了出來,將那厚厚一沓符紙卷起來,塞了進(jìn)去,封好了香囊。 他的臉色蒼白,越發(fā)顯得綴在臉上的一雙眼睛漆黑,冷得幾乎失去了知覺,但在掀開帳子,看到她的臉的瞬間,他成功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像拆開了一件期待已久的禮物,像新郎官掀起了新娘子的蓋頭。 凌妙妙像是沉睡的仙子,雙頰像飽滿的蘋果。 他將手搭在她額頭上,慢慢下移,撫摸過她的臉,又落在了她柔軟的脖頸。 他的眸光暗沉,眼角一點點沾染上紅色,他的手愛憐地?fù)崦艘幌滤i上柔軟的皮膚,旋即慢慢收緊。 這樣的柔軟和脆弱,只要他稍稍用力,她就永遠(yuǎn)、永遠(yuǎn)都是他的,不會對別人笑靨如花,不會在他不在的時候,同別人度過一生。 他感受到了她跳動的脈搏。 剛被壓迫,血管便突突震顫起來,這樣的觸感,就好像是他雙手?jǐn)n住了野生鳥兒的翅膀尖,于極度脆弱的皮囊中,蘊(yùn)藏著跳動不息的心臟。 他的前半生張狂自負(fù),酷虐成性,出手絕不留情,偏生栽在這樣這樣脆弱的生命下,心甘情愿地被馴服。 又向往,又恐懼,恨不得殘忍地吞吃入腹,又唯恐傷到她一根手指。 他松開了手,長久地凝望她。最終只是極輕地揉了揉她的臉。隨后俯下身來,低頭在她腰間系上香囊。 說來奇怪,往常他幾秒鐘便輕巧系上的結(jié),這次卻怎么也系不牢了。 他拆了又系,手指顫抖起來,半晌,感覺到有什么冰涼的東西劃過臉龐。 香囊上濺上兩點殷紅,像斜打的雨絲,劃出一個纖細(xì)的驚嘆號。 他凝視著指尖上的血跡,濃密的睫毛垂著。 原來離別之淚,是這樣的滋味。 他將指上血跡一點點涂抹在她蒼白的唇上,粉飾出一個艷麗的新娘,在女孩的額頭上吻了一吻,唇長久地停留在她額頭,直到嘴唇失去溫度。 他脫下手腕上的收妖柄,套在她右手腕上。 他睨著她的模樣,滿意地微微笑了,笑得如同柳梢新綠出,枝頭迎春放。 一左一右,都是她的。 一張定身符輕輕貼在她身上,帳子一點點掩上,遮住了里面的人,只剩窄窄一條縫,還看得見她的臉龐,宛如不舍的,珍重的落幕。 天光已然大亮,他的輪廓逆著光,像是被鍍上一層白亮的邊,他伸手將鳥籠取下。 籠子旋轉(zhuǎn)著,他打開籠門,正對窗戶,將籠子輕輕一拍。 “唧唧——”鳥兒牢門中飛出,鉆出了窗口,自由地躍上墻頭,旋即拍著翅膀,飛到了更遠(yuǎn)的樹梢。 天空廣袤無垠,晨曦初綻。 少年立在光暈中,望著天地間遨游的那個黑色的小點,寒風(fēng)卷著余雪的清寒,盡數(shù)灌入窗口,卷起他的烏發(fā)和衣袖。 開春天氣回暖,終究是等不到了。 “?!到y(tǒng)提示:符咒無效令已生效,宿主可自由活動,物品使用完畢?!?/br> 妙妙被這聲音驚醒,睜開眼睛,一絲冷風(fēng)灌入帳子,活生生將她凍了個哆嗦。 帳子半揚(yáng)起,露出桌子的一角。 唇齒間留著甜膩的血腥味。 凌妙妙坐起身來將帳子一掀。 房間里沒有人,窗戶被風(fēng)推開了,幾片干枯的落葉夾在窗欞上,簌簌作響。桌上筆墨收拾整齊,幾乎像是個沒有人用過的嶄新的案臺。 桌子上擺著空蕩蕩的鳥籠。 凌妙妙霍然掀開被子下了床,身上飄下了一張黃紙,她撿起來一看,定身符。 像一對銀鐲子套在她腕上的收妖柄當(dāng)啷作響,還有腰間多出的香囊。 她眼見香囊上似有血跡,渾身都像是被凍結(jié)了,伸手去拽,香囊像是死死黏在她身上,卸不下來。 他原來說過的,給她系個不會掉的。 她就在腰間打開了系帶,將香囊擠出一個小口,從里面艱難地拽出了一張符紙。 反寫符。 又拽一張,還是反寫符。 整個香囊里面,都是反寫符,夠她用一輩子。 寒風(fēng)如刀,幾乎刮花了她的臉,臉上縱橫的淚痕被吹得發(fā)疼。 她疾步走著,冷靜地抹一把臉,抹到了滿手冰涼的水,幾乎結(jié)成冰碴子。 怨女篡改七殺陣,陣型變動,陣心也跟著偏移。他們輕易找不到陣心,她卻是知道結(jié)論的,她步子不停,直奔那里而去。 幾天沒好好吃過東西,身上沒什么力氣,即使天寒地凍,單薄的中衣很快便被冷汗浸透了。 凌妙妙兩頰發(fā)燙,燒得更厲害了,整個人仿佛要化作一團(tuán)火,在這冰天雪地里噼啪爆開,直至燃燒成灰燼。 她的眼淚無聲地流著,像是蜿蜒的小溪劃過臉,聚在下巴上,然后一滴一滴落下。到這個世界以來,除了裝的和痛的,她很少這樣抑制不住地哭過。 有什么好哭的呢? 大不了就是回家,她根本不怕。不玩了,不攻略了,只要這個世界不崩塌,還依舊完好地運(yùn)行著,跟她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她從不是救世主,不過是普通人。 凌妙妙拿袖子抹了一把眼淚,更多的眼淚卻涌出來,她整個人在冰天雪地中邊走邊抽泣起來。 都怪他把她的鳥放了。 這么冷的天,他連暖和一點的日子都不肯等。 她終于看見了院落中澄黃的光點,擦了一把眼淚,一頭扎了進(jìn)去。 天地驟變,氣波化作一縷一縷,像是菊花纖細(xì)的花瓣,感受到了自投羅網(wǎng)的小小昆蟲,花瓣層層疊疊收攏,將她圍在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