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點青先是看了眼晴云姑姑,見她微微頷首,方才向沈瑜訴苦道:“是昭慶殿。” 昭慶殿是陳貴妃的住處。沈瑜一聽這名字,就不由得有點替點青頭疼了。 陳貴妃出身高門世家,這些年來榮寵不衰,膝下原是有二子二女,在這深宮之中地位穩(wěn)固得很。貴妃這個人是個慣有小性子的,心情好了敢拿御賜的東西來賞人,心情不好了,頃刻之間就能翻臉,手段也稱得上是狠辣了。 偏偏皇上就吃她這脾性,就算偶有爭執(zhí),過不了多久就又和好如初,便是皇后再怎么看不慣她,也拿她無可奈何。 今年盛夏之時,陳貴妃那視若珍寶的小公主突發(fā)惡疾,深夜著人去請?zhí)t(yī)??善磺?,太醫(yī)院的兩位院判都被皇后派去了母家為許國丈診治沉疴,宮門下鑰,及至一番折騰將圣手請來之時,已經(jīng)誤了最好的診治時候。 小公主到底沒能撐過去,第二日晌午,就咽氣了。 因著這件事情,陳貴妃幾乎發(fā)了瘋,跟皇上大鬧一場,連帶著恨上了皇后。 其實當時宮中也不是沒有其他太醫(yī),而那兩位院判就算真能及時趕到,也未必就一定能救得了公主,可偏偏就是這般不巧。陳貴妃滿腔怨憤無處發(fā)泄,遷怒了一眾宮人太醫(yī)后,也只能咬上了許皇后。 只不過皇上雖有心偏袒陳貴妃,可許皇后到底也沒做什么十惡不赦的事情,也不可能動真格處罰她。陳貴妃為此郁郁許久,心氣一直不順,近些日子才出來走動,宮人們皆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觸了她的眉頭,連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前幾日,貴妃要裁制新衣,我?guī)е鴥晌坏湟屡返秸褢c殿為她量了尺寸,回來之后也是片刻不敢拖延,催著尚服司趕工制出新衣?!秉c青如今管著尚服司,這件差事一派下來,就提心吊膽地籌備著,生怕出了什么紕漏。只不過她雖沒做錯什么,可耐不住陳貴妃要找事,“可偏偏昨日,昭慶殿又來了人,說是貴妃對這幾件新衣另有要求……” 說到這里,點青眉頭緊皺著,一臉無可奈何,忍不住又長長地嘆了口氣,方才說道:“至于什么要求,我就不詳述了。總而言之,就是兩個字——逾矩?!?/br> 沈瑜料到貴妃必定是為難尚宮局這邊了,卻沒想到她竟然會這么刁難。 “逾矩”二字,在宮中一向是可大可小的罪名,若是不追究倒也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了,若皇后動了怒追責下來,不但貴妃遭殃,尚宮局也必定是要遭罰的。 點青一聽就知道那些要求是僭越了的,昭慶殿中的嬤嬤宮女又不是死的,難道會不知道?那就只能說明,貴妃這是“明知故犯”,就算她明知道逾矩,還是要這么做。 陳貴妃雖然素來張揚跋扈,可也不會去踩皇后的底線,這次已經(jīng)算得上是太過了些。對于這這種情況,沈瑜愣是半晌沒說出話來,這事兒實在是沒法辦。神仙打架,凡人就只有遭殃的份。 點青苦著臉道:“昨日貴妃宮中來人,我一聽,就說了不成。但那位嬤嬤偏不聽,只說這就是貴妃娘娘的意思,讓我們看著辦……這我能怎么辦?” 拖著不肯做,就是不把貴妃放在眼里,可若真是做了,皇后追究下來,可就是大罪。 這個道理誰都明白,可明白了也無濟于事。 晴云已經(jīng)為這件事頭疼了一早上,等點青訴苦后,問沈瑜:“依你看,這件事該怎么辦?” 沈瑜手中還攥著名冊,她低頭看了眼,說道:“我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到什么好的法子,唯一能確定的一點就是,這件衣裳絕對不能做?!?/br> 晴云也沒指望她立時能拿出什么解決法子來,輕聲嘆道:“是這個道理?!?/br> “可若是不做,該怎么跟貴妃娘娘交代?”點青為難道。 “尚服司先前是預備怎么做的,就還照著原本的去做。貴妃提的要求,能做的就做,不能做的一丁點都不要碰?!鄙蜩ひ婞c青還有些猶豫,提醒道,“你不做,貴妃將來問起來,也就是尚服司辦事不利,責罵罰俸。若是做了,萬一皇后追究起來,那就是要命的事情了?!?/br> 陳貴妃有皇上護著,敢這么提要求也是有恃無恐,屆時皇后的怒火只能盡數(shù)發(fā)泄到尚服司身上。 沈瑜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卻也知道,兩害相權取其輕。 晴云擺了擺手:“就先按辰玉說的去做?!?/br> 點青悶悶地應了聲,就離開去辦事了。 晴云按著眉心,將手邊的茶一飲而盡,而后看向沈瑜:“在掖庭那邊可有什么事情?我方才見著有宮女在外邊跪著,是什么緣故?” 沈瑜將名冊展平,又三言兩句將方才的事情轉述了一遍:“其實倒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兩個小宮女不懂規(guī)矩,教一教就是了?!?/br> “你也就是性子太好了些,”晴云微微皺眉,“若是我,必得讓她們都給我回掖庭去?!?/br> “今日才從掖庭調(diào)來的人,立時就逐了回去,那她們回去之后怕是要受重罰,再者,掖庭那邊也臉上無光。”沈瑜笑了聲,“大不了我在心里記上一筆,等到年底考較的時候,不給過就是?!?/br> 這批從掖庭調(diào)來的宮女,原本就不可能都留在尚宮局,等到年底,其中一半都是要放回掖庭去的。只有通過考較的,才能留在尚宮局各司,或派入各宮聽候差遣。 “這倒也罷了,”晴云這才點了頭,“你性情好不是壞事,可有時候卻不能太心軟,不然說不準會誤了自己。” 沈瑜微微傾身過去,替晴云斟了茶,賣乖道:“多謝姑姑教誨?!?/br> 抬手的時候,她的衣袖滑下些,露出一截白皙細膩的肌膚,她肌膚欺霜賽雪般,也就襯得其上的淤青顯得格外刺眼。 “怎么受傷了……” 晴云下意識問了句,話都說出口,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她這身上的淤青從何而來,頗有幾分尷尬地閉了嘴。 沈瑜指尖一顫,放下了茶壺,將衣袖拂了上去,若無其事地抿了抿唇,笑道:“姑姑若不說我都忘了,您這里可有什么活血化瘀的藥酒?我原本是有的,可從清寧宮回來時有些匆忙,忘記帶回了?!?/br> 她遞了個臺階,晴云連忙順勢道:“是有的,我?guī)湍阏乙徽??!?/br> 晴云到臥房去尋藥酒,沈瑜則是坐在原位上,垂眼看著自己的手腕。 其實已經(jīng)過去兩三日了,可她身上的淤青卻沒有什么消退的跡象。說來也是稀奇,她本是卑微的出身低賤的命,可這身子骨卻頗有幾分嬌貴,時時提醒著她那夜的事情。 不由自主地,沈瑜又想起在永巷遇著宋予奪時的場景。 在僅有的兩次相見中,她始終都是低頭垂眼,沒敢正視過宋予奪,以至于連他的相貌都只不過有個大致的印象而已。只知道他的確是個刀光劍影里走來的將軍,力氣大得很,聲音低沉,仿佛始終不自覺地帶著些邊關的風沙浸染出來的肅殺。 內(nèi)室傳來腳步聲,沈瑜扯下衣袖,咬了咬唇。 第7章 沈瑜并沒有當著眾人的面發(fā)落如蓮與紅玉,只是罰她們在院中跪著,直到午后方才讓她們起身。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相當于是“殺雞儆猴”,等到沈瑜再露面的時候,那群從掖庭來的宮女明顯更恭謹了些。 這些宮女都是在掖庭呆過少說半年的,那些基礎的禮節(jié),以及行走坐臥等規(guī)矩是早就學過的,所以并不需要事無巨細地從頭教起。 沈瑜先是將她們叫到一處庭院,逐條地將尚宮局的規(guī)矩拿出來講了一遍,而后道:“這些規(guī)矩條例我已經(jīng)逐條講過,你們都給我牢牢地記在心里,若是將來犯了什么差錯遭罰之時,可別說我沒提醒過?!?/br> 宮女們道:“是?!?/br> “你們有三個月的時間來練禮儀學技藝,等到入冬后,會有一場考較,通過的就留在尚宮局,沒通過的仍舊回掖庭去?!鄙蜩娬{(diào)了句,“做好自己的事情,不要生什么歪門邪道的心思,否則中途被逐回去,怕是就得直接去辛者庫了。” 宮女們又齊齊地應了聲。 “尚宮局有正四品尚宮二人,前些日子一位尚宮病逝,故而如今僅有一位古尚宮。其下是司記司,由晴云姑姑掌印,尚宮局各種文書上的往來都得從她那里過?!鄙蜩涝~厲色地提點過后,將聲音放緩了些,向她們講著尚宮局的構造,“又有司服、司儀、司膳、司寢四司,管著這內(nèi)庭后宮的諸多繁瑣之事……” 已經(jīng)換了尚宮局衣裳的宮女們整整齊齊地站在庭院中,她們大都是十三四歲的年紀,水嫩得很,配著碧色的宮裝,衣襟上掛著尚宮局的牙牌,也算得上是賞心悅目。 眾人聽著沈瑜的講解,神色各異,惴惴不安的有,卯足了勁頭要出人頭地的也有。 沈瑜在宮中呆了近十年,對這些早已是見怪不怪。 人各有志,說白了這些宮女想要做什么壓根跟她沒有什么關系,只要別蠢到惹禍上身,帶累到旁人就是。 “今日你們初來乍到,就略寬松些,等到明日,什么時辰該做什么事情,就都是有規(guī)矩在的。晚些時候回去好好休息,明兒一早就得起身,誤了時辰,可是要挨罰的?!鄙蜩ふf了太長時間的話,嗓子都隱隱有些犯癢,頓了頓,又著重強調(diào)了一遍,“在宮中,最重要的就是要安分守己,不求有功但求無過?!?/br> 目光掃過庭院中的所有人,沈瑜一字一句道:“所以,做事之前,務必三思后行?!?/br> 眾人屏息以待,還有些人小心翼翼地悄悄打量著她的神色,不明白她為什么將這件事翻來覆去強調(diào)好幾遍。 沈瑜自覺能說的能勸的都已經(jīng)說盡,揚了揚手:“散了?!?/br> 眾人散去,沈瑜抬手按了按隱隱作癢的嗓子,輕輕地咳了兩聲,有些猶豫要不要去尋點敗火的藥來。 這點癥狀倒也算不上什么,可在宮里,下人們是生不起病的。 畢竟若是誤了差事,那后果可就未必能承擔得起。再者,若是因著疏忽將小病拖成了大病,為了避免將病氣過給其他人,直接趕到掖庭辛者庫也是有的。如今她在尚宮局雖然自在了許多,不必像先前在清寧宮那般小心翼翼,可卻也不能托大。 “你這是怎么了?”點青一進門,就見著她這模樣,挑了挑眉,“嗓子不舒服?” 沈瑜忙起身,替她倒了杯茶,笑道:“許是方才說得多了,有點犯癢,沒太大妨礙?!?/br> 點青道:“這拖不得。我那里還有些羅漢果,等回頭給你送些過來泡水喝,應該能略微緩解些。” “好,”沈瑜受了她這份好意,又道,“你專程過來,想是有什么事……還是昭慶殿那樁事?” 點青露出個羞愧為難的神色:“先前在晴云姑姑那里,我也不好問太多,只能現(xiàn)下再來問。你先前說,衣裳不能照著貴妃的吩咐來做,那若是將來貴妃問起來,又該怎么說?這般忤逆她,怕是撈不著什么好下場。” 沈瑜就知道她是為了這樁事來的,心下嘆了口氣:“我也說過了,這件事本就左右為難,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罷了?!?/br> 這種事情,誰能下包票說能萬無一失? “若他日貴妃真責問,那也只能如實回稟,再加以規(guī)勸?!鄙蜩ふ遄弥朕o,慢慢地說道,“你別拿宮規(guī)去壓她,只告訴她,若是逾矩違制了,豈不是讓陛下左右為難?” 皇后跟貴妃是多年的死對頭,彼此之間算得上是十分了解,沈瑜在清寧宮三年,雖不顯山不露水,可許多事情卻是看在眼里記在心里的。 她對陳貴妃的性情也算是摸透了幾分,知道怎么勸,能讓她的怒火減輕些。 點青仍舊有些猶豫:“這樣真的能行嗎?我怕萬一到時候嘴笨說錯了話,弄巧成拙,豈非……” 點青揪著帕子,絮絮叨叨地說著。 她是真的怕極了,畢竟將來直面陳貴妃的是她,身家性命都系在此事上。不管旁人出什么主意,她還是忍不住會去想一些亂七八糟的,假設一些性情來嚇自己。 沈瑜捧著茶盞一點點喝著,沒有去催她,也沒有半點不耐煩。 到最后,還是點青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了,難為情地抿了抿唇:“我的確是有些杯弓蛇影,讓你見笑了?!?/br> 沈瑜搖搖頭,輕聲道:“你不要這么說?!?/br> 她對點青的狀態(tài)完全能夠感同身受,因為在奉命為錦成公主試婚的時候,她也是惶惶不可終日。旁人能風輕云淡地冷靜分析,不過是因為她們不用承擔風險罷了。 點青扯了扯嘴角,露出個勉強的笑:“我那邊還有些事情,就不在這里叨擾你了,等到晚些時候,我讓人送些羅漢果給你。” “好,多謝了?!?/br> 沈瑜送她出了門,天色已經(jīng)漸漸地暗了下來,尚宮局的宮女們也已經(jīng)到了換班吃飯的時候,來來往往的。 點青緩緩地走遠,身形蕭索,看著有幾分可憐。 沈瑜倚在門邊,看了眼西垂的落日,關上門自去吃飯。 接下來的幾日,沈瑜都在帶這批新來的宮女,幾乎是事無巨細地盯著,耐心地教著她們諸多事情。她其實也沒想這么勞心勞力,只是這樁差事實在是不能辦砸,所以寧愿自己多費些精神,也不能出紕漏。 晴云將此看在眼里,在沈瑜過來回稟事情之事,勸了句:“雖說謹小慎微總是沒錯,可你也不用這么勞心勞力,這些宮女在掖庭都是受過教導的,知道分寸,就算眼下放著她們不管,也鬧不出什么。我看你這幾日氣色不大好,也有些消瘦了?!?/br> “是這個道理,”沈瑜知道晴云這是一番好意,先是應和了聲,而后道,“只不過我到底還是不放心,雖說她們翻不出天來,可萬一真鬧出點什么事情,大家還是臉面無光,所以只好防患于未然?!?/br> 晴云點了點頭,又格外囑咐了句:“你想這樣也行,只不過別一直這樣下去。” 畢竟若她一直這么嚴加監(jiān)管著,那也就分不出優(yōu)劣來了。 將來在尚宮局安頓下來之后,總不可能再著人像她這樣看管著,屆時怕是有人就要心思活絡了。 沈瑜略一想,就明白了這個道理:“多謝姑姑提點?!?/br> 正說著,忽而有宮女急急忙忙地進來回稟,說是昭慶殿來人了。 晴云神色一凜:“貴妃娘娘有何吩咐?” 小宮女喘了口氣,將昭慶殿嬤嬤的話轉告給了晴云:“是為著秋裝的事情。嬤嬤說尚宮局輕慢昭慶殿,貴妃娘娘著人過去問話。” “司服司的事情,讓點青去回就是。”晴云瞇了瞇眼,“還是說,貴妃娘娘還點了其他人?” 小宮女緊張地看了她一眼:“是,嬤嬤請您過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