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眾人神色各異,有憐憫同情的,也有幸災(zāi)樂禍的。她們原以為沈瑜會當(dāng)場發(fā)作,可并沒有,沈瑜只是冷著臉剜了她們一眼,低聲訓(xùn)斥了句“閉嘴”,就準(zhǔn)備繼續(xù)走。 畢竟惱歸惱,沈瑜還不至于蠢到要在永巷這邊當(dāng)場管教人。 只不過她是拎得清,準(zhǔn)備回尚宮局之后再跟她們算賬,可那丫頭卻是個不會看眼色的,見她并沒有發(fā)怒,竟想要她來幫著主持公道。 “姑姑,是紅玉在如蘭的被褥中動了手腳,才會讓她出紅疹,以至于……” 沈瑜瞇了瞇眼,立即想起方才在掖庭被嬤嬤驅(qū)趕走的宮女,心中已將前因后果思量清楚??伤]有讓著丫頭繼續(xù)說下去,而是厲聲問道:“你當(dāng)這是什么地方?” 那丫頭原本也是一時情急,被沈瑜這么呵斥后,嚇得渾身一顫。許是因為神情相貌的緣故,她原以為沈瑜是個好說話的人,卻沒想到此時竟與先前判若兩人。 若沈瑜一早就是這么個模樣,那她決計是不敢鬧這么一出的。 沈瑜冷冷地掃了她們一眼:“若是再來這么一出,就都給我回掖庭去?!?/br> 想都知道,若是被逐回掖庭,決計是沒什么好下場的。眾人噤若寒蟬,就連原本懷著看戲心情的,都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走?!?/br> 沈瑜剛訓(xùn)完人,一轉(zhuǎn)身,迎面就見著了朱明門那邊有人過來。她抬了抬手,示意宮女們靠墻跟站著,讓開道路,讓兩位貴人先過。 她在皇后宮中三年,對皇室這些個王孫公子也算是熟悉,只一眼就能認(rèn)出。但她并沒有抬頭去看,而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垂著眼,頷首低眉,屈膝行了個萬福禮。 宮女們就更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了,依樣畫葫蘆地隨著她行禮。 從沈瑜這個角度來看,只能見著那兩位貴人的衣擺。 其中一位很好分辨,單看月白色的衣裳與衣擺上的蟒紋,就知道這必定是位王爺。至于另一位……本朝依循舊例,五品以上服朱,三品以上服紫,再算上他穿著的黑色官靴,應(yīng)該是位品級不低的將軍。 沈瑜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著禮,心中百無聊賴地猜想琢磨著這兩位的身份,卻沒想到其中一位竟然突然停了下來。她下意識地皺了皺眉,正猶豫著該怎么辦,便聽到了那人的聲音,整個人都僵住了。 “你是哪宮的人?” 這是宋予奪的聲音。 雖說沈瑜跟他說的話加在一起,兩只手就能數(shù)清楚,但還是記住了他的聲音。如今他一開口,沈瑜就聽出來了。 他是不是認(rèn)出來了?他想做什么? 沈瑜只覺著自己的脈搏都快了許多,那夜之后,她只想跟宋予奪劃清界限,最后這輩子都不要再見才好。 “奴婢是尚宮局女史,奉命到掖庭調(diào)人。”沈瑜低聲道。 第5章 用時下的話來說,宋予奪這個人其實是有點臉盲的,尤其是在女子身上。 宋家是個大家族,平素里逢年過節(jié),表了幾表的姊妹們能占滿一個院子,環(huán)肥燕瘦的,宋予奪看著就頭疼,能認(rèn)出來的更是寥寥無幾。 再加上試婚那夜熄了燭火,床帳放下,清朗的月光照進(jìn)來,也顯得云遮霧罩,看不真切。 因而宋予奪是沒認(rèn)出沈瑜來的,只是覺著她頷首低眉的模樣很是眼熟,一眼掃過,便忍不住在她身上多停了一刻。 及至聽到沈瑜的聲音,他心里那股若有似無的熟悉感才算明確了源頭。 “是你?”宋予奪驚訝道。 一來是詫異于竟然會這么巧,二來……宋予奪頓了頓,又問道:“你是尚宮局的人?” 沈瑜一聽他這話音,就知道他是在想些什么。畢竟若是挑選試婚的人,必定是會從皇后宮中來挑,怎么會舍近求遠(yuǎn)到尚宮局去選人?按理來說,她前幾日還是清寧宮的人,今日就成了尚宮局的女史,這就有點耐人尋味了。 “是。” 沈瑜并不想解釋,她垂著眼,頭也不抬,一副仿佛壓根沒見過宋予奪的模樣。 除非是嫌命太長了,不然她才不想跟宋予奪扯上關(guān)系。 誠然宋予奪也知道這才是最明智的做法,但還是被沈瑜這冷硬的態(tài)度給噎了下,一時竟沒能說出話來。 他之前被親娘旁敲側(cè)擊地提醒過,說是若試婚宮女想要向他求情的話,他千萬得擺正了主意,不能像之前那位駙馬一樣色迷心竅,為了個宮女得罪皇家。 卻不曾想,沈瑜壓根連半點暗示都沒有,更別說曲意逢迎央求了,人壓根就當(dāng)不認(rèn)識他似的。 慎王也停住了腳步,有些新奇地回頭看著他,鳳眼微瞇,含著點似笑非笑的意味,催了句:“平遠(yuǎn),皇上還在等著我們,便是有什么事情,也等到得了空再說。” 宋予奪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也沒解釋,直截了當(dāng)?shù)貞?yīng)了一句,就抬腳走人了。 等慎王與宋予奪走遠(yuǎn),沈瑜方才緩緩地出了口氣,面色如常地抬起頭,向著噤若寒蟬的宮女們說了句:“走?!?/br> 沈瑜清晨出門的時候心情尚好,在掖庭也一直是和顏悅色的,然而永巷遇著宋予奪之后,整個人情緒都不大對了,宮女們看著她的臉色,都不禁有些害怕。 及至回到尚宮局,沈瑜先帶著她們到了住處,簡單地訓(xùn)話之后,讓她們先收拾行李安置下來。眾人方才長出了口氣,沈瑜又點了先前在永巷之時起了爭執(zhí)的那倆侍女的名字,冷著臉道:“如蓮、紅玉,你們隨我來?!?/br> 許是因為沈瑜翻了臉的緣故,方才在永巷都敢起爭執(zhí)的兩人,如今倒是都老實了,站在她面前,一句話都不敢說。 沈瑜給自己倒了杯茶,摸了摸杯壁,是冷的。她并沒在意,直接喝了半盞,定了定心神,而后向著她二人道:“方才話倒是挺多的,怎么這時候都成了悶嘴葫蘆?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紅玉雙手交握著,看起來很是害怕的模樣,她小聲道:“在永巷時,如蓮?fù)蝗话l(fā)難,揪著我質(zhì)問什么陷害如蘭的事情,我不明白她在說些什么,只是辯駁了兩句……” 她不說還好,這么一說,原本消停下來的如蓮就又忍不住了,火急火燎地打斷了她的話:“你不明白我在說什么?你怎么會不明白?如果不是你在如蘭的被褥里動了手腳,她又怎么會出紅疹?” 她急了起來,語速很快,聲音也不自覺地越來越高。 沈瑜挑了挑眉,覺著有些稀奇。 這如蓮看起來年紀(jì)不大,若是有些不穩(wěn)重也勉強可以諒解,可掖庭那邊怎么會把這樣脾性的人挑選過來? 紅玉這次算是長了教訓(xùn),沒再回嘴跟她爭辯起來,只是任憑如蓮質(zhì)問,片刻后飛快地抬眼瞟了沈瑜一眼,觀察她的神色。 屋子里就只有如蓮一個人的說話聲,她就是再遲鈍,漸漸地也意識到自己又辦了蠢事,連忙向沈瑜認(rèn)錯:“姑姑,我……” “行了,”沈瑜抬了抬手,制止了她的辯解,“你們在掖庭究竟有什么糾葛,我不想管也管不著。今日我叫你們過來,究竟是為了什么,清楚嗎?” 如蓮被她強硬的態(tài)度噎住了,有點委屈地看著她,還沒說出個所以然,一旁的紅玉先開了口:“我們不該在永巷起爭執(zhí),就算是有什么要緊的事,也該到了尚宮局回稟姑姑?!?/br> 沈瑜的手指搭在桌旁,聽了她這回答,輕輕地敲了兩下:“你倒是乖覺?!?/br> 兩人往這里一站,對比之下很容易就能看出高下。 如蓮年紀(jì)小沉不住氣,魯莽得很,紅玉就顯得更圓滑些,至少知進(jìn)退,明白什么時候該說什么話。 許是冷靜了些,如蓮隨即也認(rèn)了錯,只是語調(diào)里仍舊帶了些委屈。 沈瑜聽出她話音里的委屈,又掃了眼她的神色,看著也不似作偽?;蛟S她會這么莽撞,的確是因為發(fā)現(xiàn)內(nèi)情太過氣憤……只不過,這件事沈瑜并沒準(zhǔn)備去管。 她問了句不相干的話:“你們在掖庭呆了多久?” 紅玉道:“兩年。” 如蓮愣了愣,方才答道:“今年年初才入的宮,到現(xiàn)在有半年了。” 這跟沈瑜料想的相差無幾,她看著杯中的殘茶,說道:“今日是走運,沒撞上不好相與的主子。不然若是真觸了哪位貴人的霉頭,別說你們,今日所有的宮女,連帶著我,都得受罰?!?/br> 如蓮入宮不過半年,一直在掖庭做些活計,平時也有如蘭護(hù)著她,所以對這些事情并不大了解。聽了沈瑜這話還沒什么切實的體會,倒是紅玉神色凝重了不少,像是有些后怕。 “早幾個月,貴妃娘娘從永巷過時,有當(dāng)值的宮女邊走邊說笑,竟沒注意到貴妃儀仗,還是經(jīng)人提醒之后才匆匆忙忙地行了禮。那時貴妃剛喪女沒多久,心情沉郁,直接令人將兩人拖走杖責(zé)五十,罰入辛者庫?!鄙蜩つ菚r還在清寧宮,故而對此事很了解,“那兩人,一人沒撐過去,另一人被打了個半死,到辛者庫之后沒過多久,就也去了。” 皇帝寵愛貴妃,又憐她喪女,所以對此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過了,連帶著皇后都沒敢借題發(fā)揮去斥責(zé)貴妃。至于旁人,就更是半句話都不敢說了。 那兩人的確是有罪,可又何至于到要用命來贖的地步?可皇城之中,人命本就是極輕賤的東西,沒有公平道理可講,只能自求多福。 沈瑜的態(tài)度很平靜,聲音卻有些發(fā)冷:“你們?nèi)羰窍胨溃也粩r著,可別帶累了旁人?!?/br> 如蓮瞪大了眼,似乎是難以置信,那神情看起來有點可憐。 紅玉則是低著頭,又認(rèn)了錯:“此事的確是我的錯,任憑姑姑處罰?!?/br> “去院中跪著。”沈瑜道。 沈瑜并沒說什么時候讓她們起來,紅玉略一猶豫,老老實實地向外走去,并沒有多問。如蓮的反應(yīng)慢了半拍,但也認(rèn)了罰,慢慢地向外走去。 “如蓮你留一下,”沈瑜忽而又叫住了她,“我還有話要問你。” 沈瑜這話一出,如蓮還有些摸不著頭腦,倒是紅玉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眼,觸及沈瑜審視的目光后,又連忙回過頭去,出了門。 如蓮轉(zhuǎn)過身,小心翼翼地問:“姑姑還有什么吩咐?” “我留你,是想跟你確認(rèn)一下。你方才數(shù)次提到的,所謂紅玉下藥的事情,”沈瑜頓了頓,在如蓮還沒來得及高興的時候,話鋒一轉(zhuǎn),“我并不準(zhǔn)備管。所以你今后最好也不要再提,更不要再因為這件事,闖出什么禍端。不然到那時,我可不會再留情?!?/br> “可是……”如蓮想要去質(zhì)疑,但一見著沈瑜的神情,又不敢多說什么了。 其實沈瑜本不必跟她多費口舌,只不過見著她這可憐的模樣,又忍不住有些心軟,故而才專程留了她來提點兩句。 “這一宮有一宮的規(guī)矩,我管你們在尚宮局的諸事,卻管不著先前在掖庭之時的事情?!鄙蜩さ?,“若你早些時候在掖庭之時就提出來,說不準(zhǔn)嬤嬤們還能去查一查這件事,可現(xiàn)在我卻是愛莫能助。你明白嗎?” 這件事情背后究竟是怎么回事,沈瑜并不清楚,她也沒有這個權(quán)限去查。 這批宮女給掖庭選送過來的,若是誰犯了錯,她倒是可以將人給遣回去,這是她的權(quán)利。但她卻不能去質(zhì)疑掖庭選人之時的標(biāo)準(zhǔn),那就是手伸得太長了,就算她是尚宮局的人也不行。 如蓮跟紅玉之間各執(zhí)一詞,這樁公案她斷不了,只能息事寧人,以觀后效。 說完這些,沈瑜也沒再等如蓮說什么,直接揚了揚下巴:“你也出去?!?/br> 如蓮緊攥的手慢慢松開,低聲應(yīng)了句:“是。” 第6章 打發(fā)了如蓮與紅玉后,沈瑜將茶壺中的殘茶倒去,重新沏了新茶。茶團(tuán)在水中舒展開來,慢慢浸出淡淡的茶香,霧氣蒸騰,她低頭抿了口熱茶,又想起先前的事情。 永巷遇著宋予奪實在是湊巧,她拿捏不準(zhǔn)宋予奪究竟是怎么個心思,只能咬死了裝作不認(rèn)得他的模樣。宋予奪與她實在是云泥之別,高攀不起,雖說皇后與錦成公主如今尚沒有跟她計較的意思,可若是她“不識好歹”,還要跟宋予奪有什么牽扯往來,那只怕就是另一種情況了。 今日之事是偶然,沒多少人見著,跟著她的宮女一點都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也沒有那個機會去搬弄是非……想來應(yīng)當(dāng)不會有什么妨礙。 沈瑜漫無目的地想了會兒,又將從掖庭拿來的名冊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了一遍后,帶著令牌去向晴云復(fù)命。 晴云身為司記,又是相當(dāng)于是個代尚宮,是有自己單獨的住處。沈瑜到時,她正在同另一位女史點青商量事情,眉頭緊鎖,一副不勝其煩的模樣。 見了沈瑜,她將面前的畫冊一推,笑道:“你這是從掖庭回來了?” “是,剛讓新來的宮女們安置下來,先來向您復(fù)命,等到過會兒再去教她們規(guī)矩?!鄙蜩ば卸Y落座,向著點青道,“我并沒什么要緊的事情,你若是有什么事情要回,盡管說就是,不必顧忌我?!?/br> 沈瑜與點青是舊相識,早些年她在尚宮局之時,兩人就算是同僚,一同在晴云手底下辦事,因而并不用客氣見外。 許久不見,點青先是問候了她一句,而后嘆道:“我這是也算不上什么要緊的,只不過有些麻煩,若是辦不好,說不準(zhǔn)就觸怒了主子們,所以來跟姑姑討個主意?!?/br> 誠然尚宮局的人比掖庭宮女的待遇要好了不知多少倍,可相應(yīng)的風(fēng)險也大,萬一有什么事情辦不好得罪了主子,那可就是后患無窮了。 沈瑜道:“是哪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