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說是筆誤記錯了，那就更不成了。

    從他進(jìn)門起，沈瑜已經(jīng)問了數(shù)次，他都是言辭鑿鑿，此時再說什么也沒用了。

    他做假賬由來已久，起初是還是小打小鬧，也會謹(jǐn)慎小心地再三核實，可這些年云氏不管，他膽子就大了起來，行事也不像先前那般謹(jǐn)慎。

    如今便撞到了沈瑜手里。

    誰能想到，沈瑜這查賬，是一條條賬目看過去的呢？

    “這賬簿留著，趕明兒我會報官，著人來好好查查?！鄙蜩ぽp描淡寫道。

    孫向勁瞪大了眼，他原以為受些責(zé)罰也就罷了，可沈瑜竟然不顧自家名聲要去報官，這讓他霎時沒了半點(diǎn)底氣，當(dāng)即跪了下來。

    可沒等他開口哀求，沈瑜便吩咐青溪：“將孫掌柜帶出去，著人看管著。今日我是來盤賬的，沒這個心思聽他訴衷腸。”

    說完，沈瑜便又端了茶盞來，吹散了浮葉，喝了口茶。

    這一波殺雞儆猴干凈利落，孫向勁被帶出去后，剩下的人態(tài)度立即轉(zhuǎn)變了不少，坐著的時候脊背都挺得更直了些。

    沈瑜開口道：“陳掌柜……”

    她話還沒說完，被點(diǎn)到的那位掌柜立即站了起來，較之孫向勁方才那安然坐著的模樣，堪稱小心翼翼。

    沈瑜勾了勾唇，又同他細(xì)細(xì)地論了起來。

    不過接下來就沒有再發(fā)生過像孫向勁那樣的事了，不過是該敲打的敲打，該撤職的撤職，該整改的整改。

    及至沈瑜發(fā)話散去時，早已過了正午，眾人饑腸轆轆，如蒙大赦地出了門，相對苦笑。

    趙讓謙一直等候在一旁，可沈瑜自始至終都沒理會他，掌柜們都散去后，他終于忍不住開口道：“如夫人，我這……”

    沈瑜晾了他這么久，也夠了：“成了，你回去吧。從前的事我不跟你計較，可今后若有半點(diǎn)疏漏，我必要跟你新賬舊賬一起算?！?/br>
    趙讓謙長出了一口氣，懸著的心終于踏實落地，高高興興地應(yīng)了聲：“多謝夫人?！?/br>
    眾人都散去，沈瑜扶著桌子站了起來，催青溪道：“拿些點(diǎn)心來，總算能吃東西了。”

    第38章

    對現(xiàn)在的沈瑜而言，生意是頭等大事，料理完之后，才算是得了些喘息的余地。

    “這七家鋪?zhàn)?，孫向勁管著的綢緞莊暫時擱置，等查清了賬目再做打算。而后又關(guān)掉了兩家鋪?zhàn)?，賬目不清，掌柜無能，去年也沒多少進(jìn)賬的銀子，留著他們沒什么用處?！鄙蜩つ托牡叵蛩斡梃v解道，“至于眼下留下的鋪?zhàn)永铮沂切轮频馁~本還算能看，去年一年進(jìn)賬的銀子也說得過去?！?/br>
    宋予璇看著沈瑜圈出的鋪?zhàn)?，疑惑道：“那還有一家呢？”

    “這一家較為有趣，是個胭脂水粉的鋪?zhàn)樱乒裥绽?。賬目做得不怎么樣，收入的銀錢也少，但在我問今年的規(guī)劃之時，卻答得不錯。該做什么生意，怎么才能賺更多銀子，說得頭頭是道?！鄙蜩は肓讼氚兹绽锢钫乒裾f的路子，笑道，“想來他也不會突然開竅，應(yīng)當(dāng)是背后有人指點(diǎn)。故而我便留著了，且看看再說。”

    雪白的箋紙上，寫了七家鋪?zhàn)拥拿?，如今兩家已?jīng)被劃掉，綢緞莊則是批注了“待細(xì)查”三字，保留下來的四家，則都以簪花小楷做了詳細(xì)的批注。

    沈瑜的字寫得不算太好，但勝在工整秀氣，看起來賞心悅目的。

    宋予璇沒親眼見著沈瑜處置這些事，可見了她這些日子補(bǔ)的“功課”，不由得贊嘆了句：“阿瑜，你辦事也太妥帖了……若我能有你這樣的本事，那就好了?！?/br>
    這東府之中，只有云氏這么一個長輩，她對這些后宅之事不上心，自然也不會去教女兒。以至于宋予璇這些年都沒認(rèn)真學(xué)過管家事宜，直到如今沈瑜到來，才算是開始接觸起來。

    宋予璇并不笨，再加上虛心受教，所以沈瑜也樂得教她。

    “這些事情并非是一朝一夕能學(xué)會的，得慢慢來?！鄙蜩|西都收了起來，慢悠悠地說，“先前我在宮中，也是看了聽了數(shù)年，又有姑姑教了我數(shù)年，如今才算是過得去?！?/br>
    宋予璇抿了抿唇：“娘從沒教過我這些。”

    她雖不提，但也知道西府那邊的堂姊妹是怎么個情形，明白自己這年紀(jì)該學(xué)些管家事宜了。可自打她記事起，云氏就始終是這么個袖手旁觀的模樣，她也沒什么旁的法子。

    沈瑜收拾賬冊的手一頓，而后若無其事道：“夫人這么做，應(yīng)當(dāng)也是有緣由的?！?/br>
    “她素來身體不好?！彼斡梃p聲道。

    這話輕飄飄的一句，像是為云氏開脫，又像是安慰自己。

    沈瑜將案上的書冊理好，批注的箋紙也都收了起來，事情都做完了，仍舊沒想好要怎么說。

    她對將軍府的陳年舊事是半點(diǎn)都不知情，縱然隱約有兩三分揣測，那也是不能說出口的，更何況還是在宋予璇面前。

    所以到最后，她也只能轉(zhuǎn)而問道：“夫人的病情如何了？”

    前兩日宋予璇陪著云氏到慈恩寺看診，那位南邊來的圣手為云氏號了脈，開了個方子。說是先吃著這藥將養(yǎng)著，等這兩日他琢磨琢磨，再來將軍府好好地看一看。

    宋予璇道：“已經(jīng)按著大夫的醫(yī)囑煎藥服了，只不過這藥也不是仙丹妙藥，一時半會兒看不出什么成效來。”頓了頓，她又道，“不過我看著，娘自打應(yīng)下去慈恩寺看診后，倒不似先前那般消沉了?！?/br>
    沈瑜點(diǎn)點(diǎn)頭：“那就好?！?/br>
    看來云氏的確是把她那日的話聽了進(jìn)去的，就算平素里不聞不問，可宋予璇到底是她女兒。

    這幾日來，沈瑜一直在忙生意上的事情，旁的事情都向后推了。還是經(jīng)宋予璇提醒了一句，方才想起來津西院之事，她還欠著沒去料理。

    “我真是忙昏了頭?！?/br>
    沈瑜又抽了張箋紙來，提筆蘸了墨，記了一筆。

    “你整日里有那么多事情要料理，有所疏漏也是再正常不過的?！彼斡梃割^算了算，“說起來，會試也要考完了。”

    一見她這模樣，沈瑜便知道她是惦記著寧謹(jǐn)，無奈道：“是啊。寧公子此次會試，也不知運(yùn)氣如何?！?/br>
    宋予璇提到時還是遮遮掩掩的，沒料到沈瑜竟然直接指名道姓了，臉頰微紅，低聲道：“寧公子飽讀詩書，文采風(fēng)流，想來應(yīng)當(dāng)不成問題。”

    她壓根就不是個會遮掩的人，這神情模樣，任是誰看了，都能覺出些不對勁來。

    沈瑜想了想，到底還是沒直接戳穿，而是旁敲側(cè)擊道：“若他真能高中，那自然是好的。只可惜他出身貧寒，到底是耽擱了，若是世家子弟能有此成就，說不準(zhǔn)多少姑娘家都要芳心暗許了。”

    宋予璇神情一僵，偏過頭來看向沈瑜，可沈瑜一副淡然閑適的模樣，仿佛這話就真是隨口一提似的。

    她這話不中聽，但也是實情。

    宋予璇就算再怎么少不經(jīng)事，也明白這個道理，眼神一黯。

    “上次去津西院的時候，惦記著旁的事情，也沒來得及細(xì)看?！鄙蜩し髁朔饕滦洌鹕淼?，“可巧今日有點(diǎn)閑空，索性就去把這件事給收拾了，也免得回頭再忘了?！?/br>
    說著，她吩咐青溪道：“把趙管家給我找過來，讓他跟我一道過去。”

    宋予璇仰頭看著沈瑜，神情中有些為難，似乎是不知道自己究竟該留下來，還是跟過去。

    沈瑜垂眼問道：“你要去嗎？”

    宋予璇的指尖勾著衣袖上的刺繡，沉默了會兒，還是說道：“去吧……我也想看看，你是怎么料理這些事的?！?/br>
    沈瑜暗自嘆了口氣，也沒多說什么，只點(diǎn)了點(diǎn)頭：“那好?！?/br>
    這世上許多道理，明白是一回事兒，可怎么做就又是另一回事兒了。尤其是動了心的小姑娘家，就算明知道不合適，也仍舊放不下。

    宋予璇就是這么個狀況。

    這事急不來，沈瑜也沒打算當(dāng)下就挑破了來說，只能徐徐圖之。

    趙管家近來為了府中之事忙得腳不沾地，只求能把這些麻煩事都料理妥當(dāng)了，免得哪天再撞到沈瑜手上，來個“新賬舊賬一起算”。若真是被東府給趕出去，那可就是把自家?guī)资甑哪樏娑紒G了，他那老父親都能打斷他的腿。

    一見到青溪，他只覺得頭都疼了起來，但還是得勉強(qiáng)笑道：“可是如夫人有什么吩咐？”

    青溪在府中這么些年，都覺著趙管家始終是高高在上如同主子似的。直到近幾日，借沈瑜的威，才算見了趙管家這么局促的模樣。

    她忍著笑意，將來意講了：“如夫人說，要您陪她到津西院去走一趟。”

    津西院。

    一聽這名字，趙管家便知道事情不妙了。他這幾年對那邊的情形也不怎么上心，算不得十分清楚，可想也知道應(yīng)當(dāng)好不到哪去。

    他這些天一直在忙府中之事，哪能想到沈瑜竟然一反常態(tài)，不關(guān)心什么生意，反而要去糾什么津西院的錯。

    這讓他怎么提前做好準(zhǔn)備？

    前些年云氏掌家的時候，他過得順風(fēng)順?biāo)?，如今可是報?yīng)來了，早些年少cao的心，如今到底還是要一一補(bǔ)上。

    沈瑜發(fā)了話，他自然也只能跟上。

    上次沈瑜去津西院是臨時起意，只帶了侍女，這次卻是帶了不少人，除了趙管家，還有東府里的一位管事嬤嬤，以及兩個小廝。

    馬車在津西停下，沈瑜猶豫了一瞬，吩咐道：“直接到南院去，別驚擾了正院這邊的孩子們?！?/br>
    雖說以她上次的印象，這種小崽子并不像是那么容易被嚇到的，但以防萬一，她還是決定避開。

    就算她是為了這些孩子，那也沒有當(dāng)著“客人”的面清理門戶的道理。

    南院那邊就不同了，白日里是沒什么人，而寧謹(jǐn)剛考完會試，說不準(zhǔn)是要跟相熟的朋友出去聚一聚的，也未必在。

    及至到了南院，果然空無一人。

    沈瑜不由得松了口氣，余光掃到宋予璇，她卻是多少有些失望。

    沈瑜也沒進(jìn)屋中，直接在院角的石桌旁坐了下來，吩咐青溪：“去正院那邊，把東府派過去的人都叫來這邊，悄悄地，別讓那些孩子發(fā)覺了?！?/br>
    青溪應(yīng)了下來，沒過多久，就帶著人回來了。

    上次沈瑜來時，偌大一個院子，就只有尹蓉一個廚娘在。這次倒是好了點(diǎn)，還多了個中年婦人，并著兩個嬤嬤。

    “這是平姑，”趙管家如今殷勤得很，沒等沈瑜問，便主動解釋道，“也是這津西院的管事?！?/br>
    在來時的路上，沈瑜已經(jīng)問明白了津西院這邊的安排布置。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宋予奪對這邊的確是半點(diǎn)沒吝嗇，不管是銀錢人手，都沒缺過。從管事到負(fù)責(zé)采買的，再有平素里灑掃的、幫著洗衣煮飯的，足有八人，比尋常富庶之家的下人還要多。

    沈瑜將手搭在石桌上，涼涼地抬眼看向平姑：“這津西院的其他人呢？”

    平姑還沒見過沈瑜，但卻是認(rèn)得趙管家與宋予璇的，略一想，就明白過來沈瑜的身份，臉色隨即難看了不少。她如今雖在津西院這邊，可在東府里也是有故交的，這兩日也聽聞了新來的如夫人是怎么快刀斬亂麻整治生意上的事情。

    她原是想著，該將津西院管束一二了，可還沒來得及動手，沈瑜便過來了。

    沈瑜見她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便知道尹蓉怕是根本沒向她提過自己與宋予璇先前來過，不然她絕不至于這般措手不及。

    云氏這些年治家太寬松，以至于這些人早就習(xí)慣了，連面子上都懶得掩飾一二。所以一旦換了人來接手，想要揪她們的錯處，簡直是一揪一個準(zhǔn)。

    沈瑜好整以暇地看著她，明知道是怎么個情況，可就是不開口，任由她在這里煎熬著找理由。趙管家忙著撇清自己的干系，上前一步質(zhì)問道：“平姑，當(dāng)初將軍將你派來津西院，這里的事情也都是由你全權(quán)負(fù)責(zé)，如今怎么成這副模樣？”

    平姑掐了自己一把，隨即落下淚來，哭訴道：“這件事的確是我的過錯。近來我家中有事，幼子性命垂危脫不開身，所以來這邊便少了。卻沒想到她們見我不到，竟敢如此。是我一時疏忽，辜負(fù)了主子的信任，未能管束好她們，自愿領(lǐng)罰?！?/br>
    她聲淚俱下，又口口聲聲說著自愿領(lǐng)罰，乍一看的確是誠懇認(rèn)錯。

    沈瑜卻絲毫沒被打動，她偏過頭去問宋予璇：“平姑所說的你也聽了，覺著如何？”

    宋予璇這姑娘一向心軟，見她哭得情真意切，遲疑道：“她的確是有管教不嚴(yán)的過錯，但也是誠心悔過……”

    她話還沒說完，便見著沈瑜笑著搖了搖頭，止住了。

    沈瑜復(fù)又看向涕淚齊下，一副可憐模樣的平姑，這人辦事能力如何，她不知道，但至少是個會說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