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很多人而言，這話沒錯?！痹剖弦Ьo牙關(guān)，片刻后方才長出了一口氣，輕聲道，“可我偏不?！?/br>
    有人想方設(shè)法，想要束縛她一輩子。

    就如同熬鷹，將它關(guān)在籠子里，再千方百計(jì)加以誘導(dǎo)，好讓它低頭臣服。

    一轉(zhuǎn)眼就是二十余年。她在這京城留了這么久，頂著個將軍夫人的名頭，在深宅大院里打轉(zhuǎn)，不得自由。

    有時(shí)看著自己的一雙兒女，她也想過不然就算了，干脆像旁的夫人一樣擔(dān)起后宅，養(yǎng)兒育女。可午夜夢回當(dāng)年舊事，她便如鯁在喉，若是就這么算了，那她先前的掙扎就都成了笑話。

    所以她擔(dān)著罵名，被人戳脊梁骨指責(zé)，也沒有妥協(xié)。

    她知道自己不是個稱職的娘，可這世上之事本就難兩全，她得先對得住自己。

    云氏睜大了眼，看著這繁華的元夕燈會，跟當(dāng)年的舊景漸漸重疊。

    滄海桑田物是人非，當(dāng)年的人早就不在，舊時(shí)事也忘得七七八八，就算他年陰曹相見，怕也認(rèn)不出故人來。

    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而她還撐著那口氣，寧死不肯低頭。

    到如今，沈瑜已不知究竟該說什么才好。

    她到底還是從云氏寥寥幾句話中窺見了當(dāng)年舊事，比她先前所料有過之而無不及，隔了二十多年的光陰，她還是不敢妄言，怕驚擾了云氏。

    云氏提及這些，也并不是想要沈瑜置評，只是觸景傷情。

    “我活不了多久了，”云氏對上沈瑜詫異的目光，低聲自語道，“這些年來，我做過許多錯事惹了不少禍端，也對不住許多人。可若再重來，我仍舊會這么做……若是當(dāng)年沒遇著，就好了?！?/br>
    沈瑜顧不得她后面的話，急道：“不是有褚圣手在嗎？”

    云氏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聲張：“這事你別告訴旁人，我會安置妥當(dāng)?shù)??！?/br>
    沈瑜還欲再問，那邊宋予璇已經(jīng)猜出了燈謎，拿到了花燈，與宋予奪向這邊走來。

    云氏按著她的手，站直了身子，恢復(fù)了那副淡淡的神情，低聲道：“沈瑜，別聲張?！?/br>
    眼看著宋予奪已經(jīng)快到跟前，沈瑜心中一團(tuán)亂，也顧不得追問什么，匆忙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怎么了？”宋予奪注意到不對，疑惑道，“可是有什么事情？”

    沈瑜仰頭看著他，難得的露出了窘迫之色，一時(shí)之間竟編不出什么合適的謊話來。

    “我身體有些不大舒服，要先回去了?！痹剖祥_口道，“沒什么大礙，你們不必陪我，再好好逛一逛。”

    她身體一直不好，宋予奪倒也沒起疑，隨即道：“那我讓車夫先送你回去?！?/br>
    “好?！痹剖蠎?yīng)了聲，輕輕地捏了捏沈瑜的手腕，松開了手。

    馬車就在燈市入口不遠(yuǎn)處候著，一行人將云氏送上了馬車，又折返了燈市。

    馬車駛動，云氏靠在車廂上，挑開窗簾，又看了眼這流光溢彩的元夕燈市。

    她舌尖仿佛嘗出一股血腥氣，低聲自語道：“宋將軍，九泉之下你可看好了，我云梔還沒低頭?！?/br>
    送走云氏之后，沈瑜仍舊惦記著方才的對話，心不在焉的。

    她這個人向來喜怒不形于色，少有這模樣，宋予奪自然不會忽略這一點(diǎn)。

    趁著宋予璇去排隊(duì)買糖炒栗子，宋予奪側(cè)身替她擋著風(fēng)，低頭看向她，又問了句：“怎么了？”

    這事干系重大，沈瑜覺著不該瞞著他，可偏偏她又答應(yīng)了云氏不外泄，所以就落到了現(xiàn)在左右為難的境地。

    “我……”沈瑜動了動唇，又長嘆了一口氣，小聲道，“沒什么?！?/br>
    說完，她自己就又后悔了。

    只要宋予奪不是傻子，就能看出她在撒謊，輕而易舉就能戳穿。

    可出乎意料，宋予奪竟沒去點(diǎn)破。

    他盯著沈瑜看了會兒，眼神清明，最后無奈地?fù)u了搖頭，順?biāo)斓亍靶帕恕鄙蜩さ某兜闹e：“沒什么就好?！本o接著，他又笑了聲：“大好的光景，既是出來玩的，就不要想什么煩心事了?！?/br>
    說完，他又抬手一指燈市中間立著的高塔上懸著的花燈，問，“想不想要？”

    燈市中間立著得是京兆府專門為這次元夕燈會搭建出來的懸燈塔，其上掛著七盞琉璃花燈，在周遭的燈火映襯之下流光溢彩。

    按理說，這些花燈也是可以取走的，但要求更為苛刻，需得用強(qiáng)弓射中那纖細(xì)的麻線才行。

    對于大多數(shù)人而言，連那弓都拉不開，就更別說還得有百步穿楊的能耐了。

    可宋予奪說起來卻很輕松，仿佛根本不算什么難事。

    沈瑜抬頭看向那琉璃燈，又回過頭來看向宋予奪，他神情自若，頂上花燈的光灑在他臉上，勾勒出俊朗的輪廓。

    見她不想提，他就沒再深究，轉(zhuǎn)而提起了旁的事情。

    沈瑜心中一暖，隨即又提醒道：“現(xiàn)在還有風(fēng)，你傷又沒好，可以嗎？”

    宋予奪神情專注地看著她，不甚在意地笑道：“只要你想要，那就可以?！?/br>
    第56章

    宋予奪能如此知情識趣，委實(shí)是讓沈瑜松了口氣。

    她因著云氏之事神情恍惚，一時(shí)還沒回過神來，也編不出什么好的借口，宋予奪分明是看出來了，但卻未曾戳破，甚至還主動轉(zhuǎn)移了話題。

    沈瑜這個人軟硬不吃，若宋予奪執(zhí)意逼問，那她決計(jì)是不會講的?？扇缃瘢故亲屗蛑约旱碾[瞞有些內(nèi)疚起來。

    宋予奪又問道：“你想要哪一盞？”

    這懸燈塔是京兆府專程為這次元宵燈會搭建，其上懸著的琉璃花燈乃是京中能工巧匠所制，七盞花燈懸于塔上，錯落有致，流光溢彩，分外奪目。

    雖說京兆府尹是放了話，只要能將這花燈射下便可帶走，可這幾年來也沒人能做到。畢竟這條件實(shí)在太過苛刻，須得有足夠的臂力，也要有百步穿楊的本事，再者還要一點(diǎn)運(yùn)氣——

    畢竟這元宵夜到底是有風(fēng)，輕輕一吹，那繩就偏了。

    這規(guī)矩也說了，一人只能射一箭，失手了，就再沒機(jī)會了。

    沈瑜仰頭看著那懸燈塔，琢磨著哪盞花燈看起來更容易些，宋予奪的傷還沒好，先前射射靶也就算了，如今要拉這強(qiáng)弓，她到底還是有些不放心。

    像是看出她的心思一般，宋予奪笑道：“你莫非不信我？”

    沈瑜連忙搖了搖頭，解釋道：“你的本事我自然是信得過的，只是眼下你的傷還沒好……”

    “我傷的是腿，又不是手臂。”雖說多少會有影響，但并沒那么嚴(yán)重，宋予奪又強(qiáng)調(diào)道，“你喜歡哪個便指哪個，不要想旁的。”

    他已經(jīng)把話說到這種地步，沈瑜便沒再猶豫，抬手指了南側(cè)檐角懸著的玉兔琉璃燈。

    “好?！?/br>
    宋予奪直截了當(dāng)?shù)貞?yīng)了下來，待到宋予璇買了糖炒栗子回來，又向她言明了此事。

    “那感情好，”宋予璇拿了糖炒栗子遞給沈瑜，又笑道，“這懸燈塔可是有些年頭了，當(dāng)初京兆府花了不少銀子制了這七盞琉璃花燈，說是誰能射中便可帶走。可這幾年來一直沒動靜，怎么掛上去的就怎么收回去，等到明年還能繼續(xù)用。早些年倒還一直有人想試一試，覺著運(yùn)氣好說不定就成了，今年倒是連試的人都少了許多?！?/br>
    她一邊剝著糖炒栗子，一邊說個不停：“其實(shí)兩年前倒是有位號稱是神箭手的小將軍差點(diǎn)射中，可好巧不巧，有風(fēng)刮過，那線繩偏了毫厘……錯過了?！?/br>
    說話間，三人已經(jīng)來到了這懸燈塔下，京兆府派了衙役輪守，以防有居心叵測之人破壞規(guī)矩。

    到時(shí)，正有人再試圖拉開那弓，咬牙切齒的，可最后都要脫力了，才勉強(qiáng)將那弓拉開，就更別說射箭了。這人明明看起來體型也不算瘦弱，可偏偏就是拉不開這弓，只能放棄了。

    說來也巧，那輪值的衙役竟恰好是認(rèn)得宋予奪的，一見他，立即規(guī)規(guī)矩矩的站起來行禮：“宋將軍。”

    “不必多禮，”宋予奪扶了他一把，“我并沒什么正事，只是想試一試這弓?！?/br>
    “好好，”衙役忙不迭地應(yīng)了下來，從先前那人手里要來了弓，又取了支羽箭給宋予奪，賠笑道，“您就不用試了，這弓必定是能拉開?！?/br>
    話雖這么說，但宋予奪仍舊是先撫了這弓，拉開來試了試力道。

    他尋常所用的弓跟這個并不相同，為保一次能中，還是要先熟悉一下，找到手感才行。

    他在那里試著弓箭，沈瑜則仰頭看著這些個花燈，如今離得近了，便看得更為真切?；舻拇_很好看，尤其是在這元夕燈會上，周遭懸著的花燈好似星海，眾星拱月般地將這七盞琉璃花燈映襯得更為奪目。

    “若是真射中了，那琉璃花燈豈不是就墜下？若是碎了該怎么辦？”宋予璇好奇道。

    “這個……”那衙役顯然也被宋予璇給問住了，他撓了撓頭，小聲道，“前幾年是不用擔(dān)心這種事的?！?/br>
    畢竟對于大多數(shù)人而言，想要拉開弓已是不易，想要射中那風(fēng)中飄忽不定的細(xì)繩就更難了。當(dāng)初京兆府花重金著人定制的琉璃燈，每年元夕燈會擺出來充場面，條件定得極為苛刻，壓根就沒指望誰能真帶走。

    可這衙役也是知道宋予奪的本事，私心想著這次保不準(zhǔn)還真能射下一盞，想了想后又道：“小人在下面留意接著就是?！?/br>
    宋予璇看出他的心思，笑了聲，沒再追問下去。

    沈瑜沒什么事情，便索性站在一旁看宋予奪試弓。

    他一看就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將軍，對著弓箭很是熟悉，就那么隨意地站在那里，架勢就出來了。他低頭調(diào)試著手中的弓箭，目光專注又認(rèn)真，仿佛不知不覺就陷入其中，忽略了周遭往來的人。

    這是沈瑜以往未曾見過的模樣。

    宋予奪這個人很好，待人處事也一向?qū)捄?，以至于沈瑜一直很難將他與那個下令屠殺西域叛軍的大將軍聯(lián)系起來。

    看著他如今弓箭在手的熟稔，沈瑜忍不住去想，他在戰(zhàn)場之上又該是何等的殺伐決斷威風(fēng)凜凜？

    不多時(shí)，宋予奪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弓箭，拄著拐站遠(yuǎn)了些。

    雖說他如今早就習(xí)慣了拄拐，但宋予璇還是跟上去扶了他一把，沈瑜慢了一步，索性就站在了原地沒有動彈。

    宋予奪站定后，看向她，略抬了抬手，示意她向旁邊站些。

    周遭的百姓見他搭弓射箭，也紛紛聚攏過來，好奇地指指點(diǎn)點(diǎn)。

    這幾年來試著想要拿這琉璃燈的不在少數(shù)，但也都鎩羽而歸，百姓們只當(dāng)是看個熱鬧。可及至看清了宋予奪的模樣，當(dāng)即便有人認(rèn)出了他，畢竟當(dāng)年他大破西域聯(lián)軍得勝還朝之時(shí)，從這長安街上打馬而過，見過他的百姓不在少數(shù)。

    有人認(rèn)出他后，百姓中便迅速地傳開了，議論紛紛。

    有稱贊他功績的，也有關(guān)心他腿傷的，更多的則是在賭他究竟能不能射中那細(xì)繩，拿下第一盞琉璃燈。

    對于眾人的議論，宋予奪置若未聞，將羽箭搭在弓弦上，抬頭看向那塔上懸著的琉璃燈，眼睛微微瞇起，拉開弓。

    許多人在射箭之前，都會耗費(fèi)些時(shí)間來瞄準(zhǔn)，可宋予奪卻幾乎沒有什么猶豫地就松開了手。他先前已經(jīng)熟悉了這弓箭，了解了此時(shí)的風(fēng)向，此刻胸有成竹，自然不需要什么猶豫。

    更何況在沙場對敵之時(shí)，可沒什么供他猶豫的時(shí)間。

    這弓箭的力道太大，相比之下其他花燈攤子那里的射靶就像是小孩子過家家似的。羽箭破空而出，發(fā)出了尖銳的聲響，直直地朝著懸燈塔而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那支羽箭上，看著它射中細(xì)繩，而后直接插入懸燈塔，箭尖穿透了木質(zhì)的檐角，方才停下。

    琉璃燈應(yīng)聲而落。

    先前那衙役嚴(yán)陣以待，站在正下方，準(zhǔn)備接住這花燈。卻不料射箭之時(shí)風(fēng)將細(xì)繩吹得略偏了些，箭仍舊是中了，可琉璃燈在落下來之時(shí)卻移了位置。

    沈瑜仰頭看著那琉璃燈，下意識地抬手，將這琉璃燈抱了個滿懷，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