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jié)
宋予奪眉尖一挑,露出個疑惑的神情,“何事?” “此事我也是偶然得知的,”大皇子將早就商議好的那套說辭搬了出來,“當年平威將軍戰(zhàn)死西域,你可知是為何?” 這話一出,沈瑜直接愣住了。 她先前雖也猜到,大皇子此次過來怕是別有居心,可卻怎么都沒想到,他要提及的竟然是當年舊事。而且聽這話頭,仿佛還跟宋父之死有關(guān)? 也不知為何,沈瑜眼皮一跳,沒來由地想起了云氏。 “我父親當年在與西域聯(lián)軍對戰(zhàn)時,中流矢不治而亡,死于沙場之上,為國捐軀。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殿下何必明知故問?”宋予奪冷了臉,“還是說,此事別有內(nèi)情?” “若當真如此,那還請殿下明示,不必再兜什么圈子。” 宋予奪的態(tài)度實在算不上好,語氣也生硬得很,但這反應(yīng)卻是意料之中,大皇子倒沒覺著被冒犯。畢竟他突然上門來,提及人家父親之死,也沒指望能討來什么好臉色。 “當年傳來的消息,的確如此?!贝蠡首涌粗斡鑺Z,緩緩說道,“可我前些日子幫父皇處理政務(wù),令人查閱十三年前的卷宗奏折時,卻發(fā)現(xiàn)密報上寫的是,平威將軍于中軍帳毒發(fā)身亡。” 打從大皇子進門起,宋予奪就知道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删退闳绱?,卻還是得做出一副驚訝的神情,“此話當真?” 大皇子道:“千真萬確?!?/br> 宋予奪又問道:“既是如此,那當年為何會瞞下此事?” 大皇子并沒有立即回答他這疑問,而是反問道:“ 中流矢,又中了毒……宋將軍,你就不覺著熟悉嗎?” 他壓低了聲音,沈瑜只能聽見只字片語,但卻也足夠拼湊出原話了。 這自然是熟悉的。 沈瑜還清楚地記得,當初宋予奪“戰(zhàn)死”的消息傳來之時,說的就是兩軍交戰(zhàn)之時中流矢,又因箭上有毒,所以不得不入涼城求醫(yī)。可這消息又外露,中了樓蘭的埋伏,以至于宋予奪不知所蹤,音訊全無。 如今想來,與當年之事何其像? 宋予奪擰眉問道:“殿下究竟想說什么?” “宋將軍,有人想要你的命。”大皇子道,“當年密報傳來,父皇卻不曾公之于眾,隱下了中毒一事??呻S后,卻又重罰了副將,將他遠遠地貶黜離京,至今未曾召回?!?/br> 他定定地看著宋予奪,直截了當?shù)溃骸爱斈昴瞧酵④娚韨?cè)的副將是誰,你可還記得?” 宋予奪沉默許久,方才又道:“是如今貴妃娘娘的兄弟,陳伺?!?/br> “你既記得他,那想來也了解當年之事?!贝蠡首佑^察著他的神色,緩緩說道,“陳伺與平威將軍年齡相仿,可卻處處被壓一頭,所以素有嫌隙。父皇向來偏袒陳家,可當年卻將陳伺貶黜,任憑貴妃再怎么求,也未曾松口……你可明白了?” 他雖沒明說,可一樁樁舊事堆在一起,究竟想說什么,也已經(jīng)很明顯了。 “殿下的意思是,當年陳伺因妒忌而害了我父親,陛下偏袒陳家,所以并沒有將這件事抖落出來治罪,只是重罰了陳伺。”宋予奪垂著眼,聲音低沉,“而三年前,也是有人故技重施,想要我的命?” 大皇子默不作聲地看著他。 “這話若是旁人來說,或許會更可信些?!彼斡鑺Z轉(zhuǎn)而問道,“殿下與三皇子素來不睦,親自來提此事,就不怕我起疑心嗎?” 大皇子從容道:“這事是真是假,你心中應(yīng)該有數(shù)才對。再者,難道我遣人來提,你就不會猜疑到我身上不成?只怕會更覺著我別有用心才對?!?/br> “宋將軍,我與陳家不睦,這并沒什么好避諱的?!贝蠡首永潇o地看著他,“而我也可以挑明了,我此次前來,就是希望你能站在我這一方?!?/br> 外間,大皇子與宋予奪還在你來我往地說些什么,無非就是一人想要借機拉攏,一人還在尋著由頭推據(jù)。 沈瑜卻已經(jīng)沒了聽下去的心思。 大皇子所說的事情,太過驚駭,這讓她有些緩不過來??伤闹袇s也明白,宋予奪怕是早就知道了此事。 難道宋予奪如今這般懈怠,是怨皇上當年偏袒陳家,未曾給其父一個公道? 若是這么說,倒也能說得通。 可沈瑜心中卻仍舊覺著有些怪異,像是直覺告訴她,這件事不止這么簡單。 大皇子隨即道:“我所說絕無半句虛言,你若不信,盡可以輾轉(zhuǎn)去查,總是能尋著些蛛絲馬跡的?!?/br> “殿下,”宋予奪抬高了聲音,“容我再想想。” 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大皇子知情識趣地起了身,告辭。 宋予奪并沒起身送他,等他走出了院落,一直挺著的肩背方才松懈了些,定定地在原位上坐了會兒,而后起身進了書房。 書房中并沒點燈,天色已經(jīng)有些暗了。 沈瑜就那么坐在那里,抬頭看向他,素來沒多少血色的唇抿成一線,看向他的目光中也帶了遲疑。 “阿瑜?!?/br> 宋予奪喚了她一聲,聲音中透著股說不出的疲倦,仿佛方才的那一場閑談,抽空了他的力氣一樣。 沈瑜原本有千言萬語要問,可見著他這模樣,卻又問不出口了,只低低地應(yīng)了聲。 宋予奪在一旁坐下,沒看她,也沒看書冊,只是垂著眼,目光落在虛空之中。沈瑜也沒再出聲,靜靜地坐在那里,陪著他。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已經(jīng)全暗,宋予奪方才像是如夢初醒般似的,抬頭看向她:“都這時候了……要吃點東西嗎? 他一開口說的卻是這個,沈瑜原本都到了嗓子眼的心霎時墜了下去,頗有幾分哭笑不得。 宋予奪無聲地笑了笑,“方才的話,你都聽到了?” 他一早就知道沈瑜在書房之中,可卻并沒避開,這也是默許了她偷聽。 沈瑜點點頭,“是。” “你現(xiàn)在不是還為著我不肯告訴你那些舊事,生氣來著?”宋予奪換了個姿勢,離她近了些,探身將她的手勾了過來,摩挲著細膩的肌膚,“如今有什么想問的,盡管問?!?/br> 沈瑜原本還想著,這時候問會不會有不妥?用不用虛情假意地推據(jù)一二?可猶豫再三,還是選擇了直截了當?shù)亻_口問道:“方才大皇子所說的事情,都是真的嗎?” “是,”宋予奪先是肯定了這一點,隨后又道,“可有些事情,他卻是猜錯了。” 沈瑜追問道:“什么?” “他有那個心思先入為主,所以便覺著,所有事情都是陳家的錯?!彼斡鑺Z聲音中帶上些冷意,“可實際上,始作俑者卻并非陳伺。” 方才,沈瑜就隱隱覺出些不對,宋予奪這話已經(jīng)是變相的提醒,她隨即意識過來,“是皇上!” 宋予奪偏過頭來,看向她,頷首道:“是。” 就算是嫉妒使然,陳伺就真能干出在兩軍陣前,對主將動手的事情嗎?皇上將他貶黜,究竟是看在陳貴妃的份上放他一馬,還是想要將他遠遠地逐出京城,好讓這件事情早些揭過去?皇上這些年寵愛陳貴妃,是真心愛她,還是因著在當年那場朝野動亂中,陳家有了莫大的功勞? 這些事經(jīng)不起細想,因為一旦理清,就足以推翻所有。 讓一個心系家國的將軍,成了如今這模樣。 當日偶遇顧訣之時,宋予奪曾冷聲提過,說皇上本就是個多疑的性情。 沈瑜那時還以為,他是為顧訣的遭遇覺著可惜,畢竟顧訣因著皇上的猜忌,從意氣風發(fā)的名將淪落到那般模樣。 如今才算是明白,原來宋予奪還知道……更為慘烈的。 那是切膚之痛。 第102章 天意從來高難問。 沈瑜在宮中呆了十年光景,自問看得也不少,可卻從沒像現(xiàn)在這般,意識到何為“帝王心性”。 著實令人心寒齒冷。 十幾年前的事情,宋予奪也已知道許久,此時再說什么安慰的話,也顯得空洞無力。沈瑜的手被他勾著,想了想,輕輕地反手回握。 宋予奪無聲地笑了:“我沒事,你不必擔心?!?/br> 沈瑜沉默許久,方才從那股子震驚中脫出,隨即又意識到另一點蹊蹺之處,硬著頭皮問道:“若當年之事是皇上示意陳伺辦的,那三年前你遇害,又是誰的手筆?” 按理說,這種時候再問下去,未免有些不近人情。可這件事又實在非同小可,沈瑜做不到熟視無睹,所以只好又挑了話頭。 方才大皇子暗示著,將這件事連同當年平威將軍遇難之事,一起推到了陳家身上。如今沈瑜算是弄清宋父之死的緣由,可卻仍舊不明白是誰要動宋予奪。 “你當時與錦成公主還有婚約在身,皇上必然不會動你?!鄙蜩ぷ穯柕?,“那會是誰?” 出乎意料,宋予奪竟搖了搖頭:“我也不知?!?/br> 沈瑜的手微微收緊,看向他的眼神中也帶了驚訝。 “當年我落到西域叛軍手中,從他們那里得知了十三年前的舊事?!彼斡鑺Z再提起那段經(jīng)歷,神情語氣竟都平靜得很,“這些年,我一直以為父親是死在西域叛軍手中,他們刻意將當年事情抖露出來,便是覺著若我知道是皇上授意陳伺動的手,或許會倒戈?!?/br> 經(jīng)他這么一提,沈瑜總算是弄明白了這么長時間以來的疑惑:“你當年就是靠此事取信了西域叛軍,讓他們放松了警惕,得以與梁軍取得聯(lián)系,里應(yīng)外合大破西域?!?/br> “是,”宋予奪在皇上面前搬出來的都是一套虛假的說辭,他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過此事,如今卻在沈瑜面前松了口,“不過為了讓他們相信,還有不少旁的犧牲……不提也罷?!?/br> 天已經(jīng)完全暗了下來,兩人對坐著,沈瑜也只能勉強看清他的神色。 “你……”沈瑜頓了頓,又問道,“沒想過報仇嗎?” 沈瑜不知道他在西域那半年究竟是如何度過的,也不知道他當年乍聞此事時,又是怎么樣的心情。 可單設(shè)身處地的一想,就覺著心顫。 宋家世代忠烈,宋予奪更是自小就被教著忠于皇上,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父親去世后,他十三上戰(zhàn)場歷練,滿心想的都是大破西域為父報仇…… 知曉此事時,仿佛天翻地覆,信念都成了笑話。 原來忠的君,才是殺死了父親的罪魁禍首。 “想過,”宋予奪坦坦蕩蕩地說,“被困在西域那半年我甚至有想過,若是真按著他們的主意去做,會是怎么樣的情形?” 這話,已是大不敬,若真?zhèn)鞒鋈?,只怕宋家上下都會被帶累。宋予奪肯對沈瑜說這樣的話,已是全然信任。 沈瑜只覺著嗓子發(fā)緊,緩緩地說:“可你到最后并沒這么做?!?/br> “是,”宋予奪頓了頓,低聲道,“我在西域邊關(guān)耗了那么些年,護著那里的百姓,我不能因著一己私憤,就對那些百姓刀刃相向?!?/br> 所以他隱忍半年,最終還是選擇了回來。 宋予奪是個顧全大局的人,所以就算知道當年舊事的真相,也不能做什么。 若是倒戈,那害的是平民百姓。而回京之后,他也未曾對皇上動過什么殺念,畢竟若是一個不小心,便會帶著整個宋家萬劫不復。 這世上左右為難的事情太多了,愛恨、恩仇,皆是一塌糊涂,算都算不清。 宋予奪早些年殺伐決斷,春風得意之時,覺著自己無所不能。而這件事就像是銼刀,磨去了他的意氣與鋒芒,讓他成了如今這模樣。 本該是搏擊長空的雄鷹,如今卻折了翼。 若非如此,他現(xiàn)下或許忙于練兵,又或許在邊關(guān)駐守,也沒這個閑情逸致整日里陪著沈瑜消磨時間。 沈瑜沉默片刻,將話題又繞了回去:“你當年回來后,就未曾去查過,究竟是誰動的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