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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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墻進來,再翻墻出去。小春燕的動作既熟練又矯捷,饒是喝成了醉燕,帶著我也依然來去自如。 “你那胳膊腿兒,顧著跑別摔跤就行了?!彼麊问纸舆^我手里的紅梅,穩(wěn)穩(wěn)抱在懷里,另一只手牽著我,“你要跟著我,一路都得跟著我?!?/br> “好。”我點頭,他風似的把我拉走,趕在丑時前到了解語樓。 我看準時機,正要以破風之勢沖進去,卻被他一把拉回來,臨面甩給我一個問題,“我問你,燕爺我對你好不好?” “好。很好?!蔽液敛华q豫。 “那你不打算送我一枝嗎?”他用下巴指了指我手中的紅梅,挑眉問我時還有點匪夷所思。 我打算了一下,搖頭拒絕,“紅梅要送給心上人?!?/br> 他滿不在意地聳肩,偏身在樓角石獅子邊坐下,撐著下巴對我說,“快點兒啊,我在這里等你。” 景弦正在琴房中看書,葳蕤的燈火勾勒出他的精致的眉眼,我站在門口看他,只覺得他裹著的那身白衣與窗外的雪快要融為一體,朦朧且虛妄。唯有獵獵入耳的風聲有點煞這風景,我踮起腳尖去幫他關(guān)了窗。 他聞到了梅花的味道,轉(zhuǎn)頭看我。 我將大簇紅梅插在他的花瓶里,站在梅花后面,拿出我自以為嬌羞明艷的神情透過梅枝之間的縫隙看他,“景弦,你覺得這個花好不好看?我專程為你折來的。還有一句詞,是敏敏jiejie教我的,我背給你聽:‘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 獨這個字,我還沒有說出來。 他神色不變,站起身朝我走來,摩挲著紅梅花瓣,看向我時,眉眼涼薄且清淺,“你覺得,這束紅梅與我房間的風格搭調(diào)嗎?” 他的房間風格極簡,唯有淡淡的竹葉清香。 “我覺得還可以?!蔽冶犞劬φf瞎話的本事不遜于小春燕,“這個叫相得……相得……” “相得益彰?!彼届o地看著我,我猜他的內(nèi)心并沒有泛起一絲漣漪,“謝謝,不過我無處置放,不大需要。”事實證明我猜得很對。 “不如讓它倚在墻角,給你的房間熏一熏味道?”我抱起那束紅梅,走到門后,指著那塊平常會被屏風遮擋住的空地問他。 他重新走到桌前坐下,繼續(xù)翻閱書籍,“我不是很喜歡這個味道。你若是喜歡,可以放在花神廟里?!?/br> 他的模樣像是真的不喜歡。我強加那么多年的雞蛋給他,他能忍我到現(xiàn)在實屬不易,如今再要強加東西給他,確實過分得很。思及此,我抱著紅梅趕緊退了。 這件事我后來也反復揣摩過很多次,想要總結(jié)些道理,卻都總結(jié)得不甚到位。唯想起小春燕彼時說的那句話,慢慢覺得恰到好處。 他扶著紅梅枝,故作高深地對我說,“世間事都是這樣的,起頭重,落腳輕?!?/br> 我彼時仍以為他喝多了說胡話。畢竟我聽不懂他在說什么。 現(xiàn)在想來,卻覺得很有道理。 就好比我為景弦忙活了一大晚上,穿風過雪,爬墻折梅,自以為過盡千山萬水,最后卻只消他三兩句話,不到半刻鐘,便為我結(jié)束了這個故事。 這種結(jié)束的方式,叫做無疾而終?;蛟S不會難過,只是會覺得空蕩。 “落轎——” 一聲長喚,我仍是站在淳府門前。 “三、三爺……!三爺!我一生為您效勞,您不能如此狠心將我逼至絕路啊!”那是個身著沉色衣裳的中年人,匍匐似的爬到轎邊。 他形容狼狽,約莫是追著轎子跟來的。 “人生在世一場,一生都是生,唯有死那一刻是死。這個道理,陳管家不會不明白罷?” 這慵懶輕佻的聲音有些耳熟。 轎中人是誰。 我曉得,我此時一顆心疾然吊起,卻更關(guān)心轎中人口中這位陳管家應該明白的道理。 “還請三爺指教!”陳管家跪在轎門邊,急聲問。 一把玄色折扇撩起轎簾,卻未見來人下轎,只聽那聲音張揚桀驁,語氣依稀是他,卻又不似。 “你一生為我效勞不假,但這并不代表著,我關(guān)鍵時候就一定要給你活路。陳管家,世間事都是這樣的,起頭重,落腳輕。你的效勞在我這里,不過一場無疾而終罷了。我淳雁卿要你死,你就算效勞了八輩子,也得死?!?/br> 第22章 淳雁卿 他句句恣睢,語調(diào)狂妄,一字一句都在訴說他的跅弢不羈。 我不大敢相信轎子里的這位三爺就是和我一起從泥巴地里搶餅子長大的小春燕,但那種說話時句句都要凹出個花樣來的調(diào)調(diào)確實似曾相識。 這種滿嘴跑sao話的感覺使我勉強相信了一點。 一只著赭金玉靴的腳從轎中踏出,玄色折扇提簾上勾。我靜立在偏處,想要瞧瞧他究竟能將出轎這么一步裝成什么樣子。 無可否認的是,他此時一跨腳、一撩簾間通身的氣度,是我永遠也學不來的矜貴雍容。 景弦應當也學不來,他從小就沒小春燕這么能凹。當然,這只是我目前的想法。后來的事情教我萬萬想不到。 此時轎中人俯身出轎,陳管家趕忙爬過去趴在地上,我估摸著是意欲為他墊腳,“三爺、三爺……三爺繞我一命……下不為例?下不為例可好?” 三爺他抻直腰身,目視前方,折扇開合間,不耐煩地蹙起了眉,“滾?!?/br> 聲音既沉又朗,比之當年他十三四歲變聲時期好聽別致千百倍。尾調(diào)倒是一如既往地喜歡上揚。 我站在偏處,他目中無人的模樣想來是瞧不見我,但我卻將他瞧得清清楚楚。 眼角還似當年那一剪清致的燕尾,眸卻已如崖下幽谷深不可測,長眉微狹斜飛入鬢,鼻梁窄挺如懸膽,唇薄而紅艷,就像他家后院里種的朱砂梅。合抱高束起青絲的玄色細繩繩尾垂墜著幾顆碧璽珠子。 他一身幽冥之色,赤金蛟紋盤繞在衣角,襟口大片紅墨,是蛟龍掃尾時潑出的血。 這模樣霸道又好看,搞得我有點不敢認。 “三爺……!”陳管家伏地磕頭,我心中卻曉得他已經(jīng)沒有活路。因為小春燕的神情極不耐煩。 他微抬手,示意來人將陳管家拖下去。 陳管家被拖下去的那刻,他終于瞇起眸子朝我這方瞧了一眼。緊接著,他微瞇起的眸子便睜開了,眼尾頃刻猩紅。 他的神情惶惑一剎后便成了不可置信,振奮與震驚兼并,但我看許是自嘲更多一些。盡管我也不明白他在自嘲什么。 我跑過去,站定在他面前望著他的那刻我才確定,眼前真真切切是他。 我卷起唇角對他笑,“小春燕……” 惟愿我的笑中詮釋了我而今唯拿得出手的書卷氣。畢竟,大家都變了,我也不好意思還像當年那般,除了傻之外一無所有。 似乎小春燕不需要,他不需要我作出改變。因為他壓根兒沒聽我說話,更沒有應聲于我,只在我沖他笑的那刻便將我拽入懷中,手臂環(huán)住我時壓得我的背脊有些痛。 “你知不知道,我好掛念你……” 我這樣貼著他,能感覺到他渾身都在顫抖,埋在我頸間的眼眶濕熱。我能聽到他的心跳聲,強而有力,砰砰撞著我的腦袋。這樣的擁抱,總覺得與同坐在花神廟中依偎取暖那時有些不同。 大概是因為他長高了,長得比我高許多。我想我六年前就沒怎么長了,但他好像比我離開云安那時又高了許多。我真切認識到,我抱著的不再是小伙伴,而是一個男人,所以不同。 他這樣揉痛我肩背上的骨頭,我連反抗之力都沒有,只能拍著他的背輕聲安慰他,“小春燕,你莫要太激動了?!?/br> 我聽見他在我頸間悶聲笑了下,“傻子。你這個人真的是……” 他的話沒有說完,便戛然而止。我能感覺到他用鼻尖和唇順著我的側(cè)頸向上摩挲,最后面朝向我。 這個情景很熟悉,在花神廟時,他為了教我如何與景弦為所欲為親自示范過。他還說過,這個叫做耳鬢廝磨。 如今再來一次,我依舊還是只覺得癢,“小春燕,好癢?!?/br> “三爺?”有下人在旁邊試探性地喚了聲。 小春燕沒有搭理下人,雙手捧著我的側(cè)頸,猩紅的眸子像一柄染了血的匕首,但唇角還勾著無奈的笑,“他們都管我叫三爺,就你管我叫小春燕,你覺得這合適嗎?” 我一怔,下意識喊他,“小春燕……” 他又是低頭一笑,抬眸瞧著我,啞聲道,“誒,我在。傻花,小春燕很掛念你啊?!?/br> 他好像受了很多的苦。但哽在喉嚨什么都說不出。 我與容先生學了那么些年,也學到幾分容先生的善解人意,我能感覺出來,小春燕這六年很苦,景弦也很苦。 不過,若是說苦,我們一起在云安為了有口飯吃低聲下氣的那七年難道不苦嗎?那樣的日子我們都挺過來了,這世間難道還有比那更苦的東西。 那我呢,我這六年過得苦不苦?望著星星的時候會不會覺得苦?好像是會的。比我流浪的日子還要苦上許多。 我回頭想要望一望景弦,卻沒有看見他人影。 下人見我疑惑,終于找到適當時機插上話,稟告道,“三爺,景大人說他去處理些事,過會兒回來接花官姑娘?!?/br> “去,找人告訴他,過會兒就別來接了?!毙〈貉鄵P眉,眸光凜然。我瞧著,如他幼時跟人打架那般,兇巴巴地。 隨即他又低頭逼視著我,“你為何會同他在一起?你何時來的云安,為何不先來找我?……六年前那晚發(fā)生的事,還不夠你死心的?你去柳州前,是如何同我說的?” 這么多年,縱然我自己會去回憶那夜徹骨的寒冷,卻從來沒有人在我面前這般直接地談起過。 陡然聽到,我情不自禁地瑟縮了下,默了片刻,他牽住我的手,往府中走時,我才回過神,同他解釋起來。當然,避開了最后兩個問題。 “玉簪?我沒有收到過?!毙〈貉嗪皝泶靖墓芗以儐枺玫降拇鸢概c他一致。 可我告訴他,我明明白白地將玉簪交到了舞姬手中,求她幫我?guī)У酱靖K斨业拿?,也是答應得好好地?/br> “我送你那支玉簪,整個梁朝都找不出第二支,若真遞到了淳府,我怎會不知?”小春燕一頓,忽然用折扇敲了我的腦袋,“更何況,那上面還刻著我的名字,獨一無二,烙上我的名字的東西,不會有哪個下人以為是什么便宜貨便隨意扔在一邊。想來,更有可能是那個舞姬順走了?!?/br> 上面有他的名字?我這個玉簪主人竟該死地完全不清楚這件事。 “你將‘小春燕’刻在玉簪哪里的?”我十分誠實,也十分扎他的心,“我怎么全然沒有看到過?!?/br> 我的話尚未落干凈,他忽地拉著我站定。這是他家后院,我認識這里,前面不遠便是紅梅林了。 便瞧他瞇著眸子捏住了我的下巴,咬牙切齒,“爺刻的是‘淳雁卿’,不是‘小春燕’??淘谀睦锏?,等找回來之后自己看?!蔽夷艹浞挚闯鰜?,他很生氣。 我的本意也不是要他一與我重逢就生氣,于是我拉住他的衣角,哄他道,“等找回來,我會認真看的。你不要生氣,氣壞了身子算我的,我卻沒有錢可以賠給你?!?/br> “氣壞了身子算你的,沒有錢便把你自己賠給我?!彼麤]有松開我的下巴,鄭重地與我說,“或者,你離景弦遠一些,搬出他的府邸,我便不氣了?!?/br> “可我今日才搬進去。若這么快搬走,他面子上過不去的話,也會生氣?!蔽覍嵈?qū)嵟c他解釋。 他很有辦法堵我的話。他挑起眉,理所當然地道,“他生氣與你何干?我氣壞了才算你的,他氣壞了算他自己的。” 這件事是這樣的,我幼時和小春燕吵架斗氣從來就沒有說贏過他,概因他的角度每一回都甚是刁鉆。 包括這一回。我同他講人情世故的問題,他同我講氣壞了算誰的。 我竟還被莫名其妙地說服了。 聽聞容先生當年舌戰(zhàn)群儒、以一敵百,作為她教過的三位學生之一,我還是給她磕個頭罷。不好意思,給您丟臉了。 這樣也好。我知道,小春燕是為了我好。離景弦遠一些,不要再去打擾他是其次,不要讓他擾亂我的心才是最重要的。 景弦他將我送來淳府后便跑得這樣快,至少說明他公務(wù)繁忙,我若住在他那里,實在不太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