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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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他走罷,我希望我的快意能多停留一會兒。這些年,我太難受了。 惟愿扭曲成魔,肆意去鬧一鬧,倘若我心底成魔,當年被困在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時也不會那般無助。 第46章 黑屋 我已在這間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屋中獨自枯守一整夜,此時天還沒亮,外邊黑漆漆地。我不敢睡,睜著一雙眼睛逡巡屋內(nèi)。 其實比起幾個時辰前剛被丟進來時,我已平靜許多。畢竟這期間沒有任何一個人來看望過我,我想也應當沒有任何一個人在外間找我。這么想著我一顆驚恐求救的心就逐漸涼了下來。涼著涼著自然也就平靜了。 黑屋中唯有一豆油燈,照亮那些已出現(xiàn)尸斑的女尸和我。頂天了再加上那些吱吱叫喚的老鼠。 天可憐見,我收回我不怕鬼的大話還不成么。這些女尸來演繹鬼的話實在太過逼真。我心疼地抱住倒霉的自己,靠在窗邊,求外邊打發(fā)一點微弱的月光。 起先我拍過門窗,并沒有人搭理我。我叫過嚷過哭喊過,被一個長得兇神惡煞的小廝拽著頭發(fā)生生拖行五步遠。好了好了。夠了。放過我,我不喊了,您快去忙別的還不成么。 我抱腿倚墻,腹中嘰咕作響,縱然很餓,但這里只有那些女尸生前吃過的餿掉的冷飯。本來我一個乞丐不應該嫌棄,可想一想我還是吃不下去。想來是擔憂吃了這頓,下一個跟那堆女尸排排坐的就是自己。 說起來,我是怎么來到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的呢?這要從來此處的前一晚說起。 春寒料峭,一路和小春燕撒歡跑到解語樓,他說他要離開幾天,大概會有三四天都見不到我。對此我表示很沉痛,但我奔進解語樓的雙腿卻好像不是我沉痛的那么一回事兒。 無風無雨又皓月當空的夜晚,他竟親自將我送到解語樓,我心里有些不妙的預感。因此,踏進門后我又轉(zhuǎn)頭看了他一眼,卻見他被兩個府衛(wèi)打扮的人親自迎走。 那府衛(wèi)的打扮好像與上回我們用鞋子砸的幾人一模一樣。 難道小春燕得罪了什么達官貴人,被找上麻煩?我心惴惴,趕忙跑過去想要攔住他們,當跑進人群時他們竟已不見蹤影。唯有一輛奢華的馬車從我身旁駛過。 應當不是我眼花。我將此事告訴景弦,希望他能幫我想一想辦法,他一邊作曲一邊分析道,“許是就坐在那輛馬車里?!?/br> “……”我認為景弦的心智主要體現(xiàn)在禮樂方面,邏輯推理上稍差一些。小春燕那等同我無二的貧民,就算是欠債被人找上麻煩,也沒有坐馬車去見債主的道理。 我嘆了口氣,低頭見他仍在作那首曲子。他這曲子都作了有大半年了。我實在想不通究竟是個什么價值的東西才需要他如此認真對待,去賣個驚人的高價出來。 可能我還是太嫩了,全然不懂他們搞藝術的人對于創(chuàng)作這件事精益求精的態(tài)度。 我問他這首曲子什么時候能完成,他道,“就這兩日了?!?/br> “那到時候可以先彈給我聽嗎?”我滿眸期待地望著他。 他指尖撫上琴弦,“現(xiàn)在就可以?!?/br> “現(xiàn)在?”我正訝然著,他已開始撥弄琴弦,隨著起調(diào)在耳畔擴散,我忙道,“現(xiàn)在我有些擔心小春燕,就不久待了,想去找一找他。我過來就是跟你說一聲的?!?/br> 他沒有停下?lián)崆俚膭幼?,琴聲潺如溪水,清空了周遭嘈雜,這些嘈雜中當然也包括我的聲音。既然他這般沉浸在藝術的世界,我也只得自己默默退下。 他沒有挽留我。后來我回想這一刻時才曉得,這是我離開云安之前,最后一次與他作的正常交流。須知后頭那次我已不再正常了。但這最后一次正常交流,他并沒有回應我。 心底會有些遺憾,若我早知道自己會離開他,便應當留下來,將這首新作的曲子聽完再走。每每夢回此時,我都會對夢中的那個我說:聽完再走罷,花官,走出那扇門,以后就無緣聽得見了。 可我夢中那個花官也如我胖花本花一般固執(zhí),不聽不聽,偏是不聽。 少女還是太年輕,須知錯過此刻,后悔的就是一輩子。好罷,大概是因為夢中的我并不能想象出來他耗費半年心血作出的曲子該是怎樣的,所以只好給自己留個面子,如此草草編個收場,趕緊結(jié)束這場夢。 我推開這道我推了七年的門,莫名地很想再回頭看一眼他彈琴的模樣。仍是驚為天人,令我歡喜。只可惜他的眉眼不像七年前那般認真又平靜,他皺著眉,眸底似有驚濤駭浪。這般洶涌。 轉(zhuǎn)身關門,我從門縫中窺他,他卻沒有轉(zhuǎn)頭看我,話本子里說的心有靈犀果然都是騙人的。關上門的那一瞬,我的眼皮子開始疾跳。 昨晚沒有睡好。不對,我長這么大,哪有幾回是睡好過的。 沒等我想明白眼皮子的問題,我已轉(zhuǎn)彎走至樓梯后,因著光線被樓梯遮擋,我踏入一片陰影,黑暗中,我察覺有雙jian猾又貪婪的眼睛在不停轉(zhuǎn)悠,緊接著,一堵枯樹干似的墻正朝外走,剛好是迎著我的方向。 我下意識后退,退至陰影之外,那堆枯樹墻也走出陰影,露出了他的臉——凹瘦刻薄,卻又能油光滿面。極標準的尖酸富人模樣。是與我相撞的馬車主人,那個鄰城富紳。我咽了口口水。 他嫌惡地睨著我,眉頭緊緊皺起,我退無可退,被欄桿絆住腳,隨著我一聲“哎喲”跌倒在地,恰好有過路的嫖客摟著好看的姑娘,踩過我的手指。我呼痛的可憐蟲樣子成功取悅了富紳。他嘲諷我,哼笑出聲。 我料他日理萬機,應當沒有認出我來,一顆懸著的心頓時落下些許。我將身體蜷縮在一起,盡量減低存在感,看著富紳帶領一干小廝走進大堂,逐漸離我遠去,我才緩好顫抖的雙腿,趕忙爬起來要逃。 轉(zhuǎn)頭猝然間一張臉就在我面前,駭?shù)梦冶臣挂粵?,驚叫后退的同時,雞皮疙瘩瘋起。 “原來是你這個吐老子口水的死丫頭片子!老子就說怎么越瞧著越覺得眼熟!”一直跟隨富紳的管事尖酸的猴臉就在我面前,他咬牙切齒朝我冷笑的模樣,讓我的胳膊上爬滿了陡立的汗毛。 “還躲?!”隨著他一聲低斥,我不敢躲了,但我拔腿就跑。 胳膊被一把拽住,“這賬沒算呢你就想跑?”他掐緊我胳膊上所剩無幾的rou,“你看我像是那么好打發(fā)的人?!” 我妄圖呼救,被人從后面扼住口,連同鼻息一起堵住,險些繃得我原地窒息。我害怕得發(fā)抖,心里祈求他吐回來之后就能放過我,可我看他的面相不像是能和我想到一塊兒去的人。 何必跟我一個乞丐計較呢?不要跟我一個低賤的乞丐計較。我什么都沒有,卻還要被人計較來計較去。 好罷,我心里明白,正因為我什么都沒有,才會被計較來計較去。但凡有些什么的,哪怕只是有個平民戶籍,都不太會被計較成這樣。所有人都在欺凌弱小,弱小的人欺凌更弱小的,無一例外。 那些有錢的,卻又不得不對更有錢的低聲下氣的人,最是受不得底層賤民的侮辱。我受過太多冷眼,這一點我其實比誰都明白。 更明白的是,管事也并不只是因為我吐了他口水才要報復我。看見曾經(jīng)羞辱過自己的弱小被自己踩在腳下的感覺,看似變態(tài),實則尋常。 我知道他不會輕易放過我,可我也知道,只要逆來順受讓他消氣就好的道理。所以我不敢動,惟愿他能快些出完氣放開我。因為我已經(jīng)快要喘不上氣。 不僅因為被手臂扼住的鼻孔和嘴,也因為被周圍人的冷漠堵住的心。這里面甚至有幾個熟面孔,他們竟都等著看我遭報應。 “去給老爺回話,就說我身體不適,今兒個就不陪他挑姑娘了?!惫苁聜?cè)身對下手說,又轉(zhuǎn)過頭對我身后扼住我的人說,“把她給我弄房里去。吐老子口水是罷?你敢吐老子口水……去,再提壺開水來?!?/br> 他說得輕描淡寫,我卻險些因眼睛瞪得太大將自己的眼眶繃爛。我不敢再一動不動等他撒完氣,因為是個有點腦子的人都該知道,等他撒完氣我興許就沒命了。 亂抓,蹬腿,搖頭,扭身,能掙扎的動作我統(tǒng)統(tǒng)做了個遍。不行,不行,掙扎不開。我被四個男人拖進房間,他們拽住我的頭發(fā)將我壓在地上,用白布塞住我的嘴,我的四肢也被他們的腳踩住,穩(wěn)穩(wěn)固定好。 我快要被嚇得暈過去,腦子帶不上氣,冷汗熱汗齊發(fā)而下,我急得呼哧呼哧大喘。 管事果真拎著開水朝我走來,我聽見自己隆隆的心跳聲,一聲踐踏著一聲。 “管家,暗室里那些女人還沒法子處理,咱這還在外頭,別又給弄死了,大庭廣眾的……回頭不好收場?!?/br> 我聽見有人對管家低語,那一瞬如獲重生的感覺反倒使我熱淚盈眶,望著那壺開水,我哽咽著咬緊了口中白布,驚恐得渾身發(fā)燙。 他在考量。 “掃興玩意兒?!弊罱K,管事虛著眸子狠瞪我,隨手扔掉了水壺,沒有落在我身上,卻就在我耳邊發(fā)出“砰”地一聲脆響,濺起的大顆大顆的水花落在我肩膀上,我聽見自己一瞬間嗚咽,拼命想翻身避讓,手腳卻被踩得死死地,動彈不得。 一盆涼水倒在身上,冰得我在料峭的寒意中打了個激靈,沒待反應,臉上被人蒙上一塊巾帕,我聽見管事猖狂的笑。 我的臉逐漸被巾帕縛緊,擠壓到快變形時眼睛被迫睜開一條縫隙,看見巾帕上交織的密密麻麻的線,線與線交錯的地方有疏密相同的洞。我能透過細小的洞看見管事丑惡的嘴臉,和天花板上一重一重黑色的影子。他們的影子。 沒有窒息。我還有意識時,他收回手。我不敢去聽他緊接著又下了什么命令,唯緊閉雙眼將自己籠罩在無盡的冷意中。 他們朝我吐了口水,不解氣,又潑了洗腳水,不解氣。耳邊一陣嘈雜,我睜開眼時看見有人開始解褲子,我嚇得沒出息地用后腦勺撞地,他們?nèi)羰锹斆鼽c能反應過來我在磕頭,可他們太愚蠢。 幸好,幸好……不是我想的那樣。是,也對,他們怎么可能看得上我一個臭乞丐的身子。帶著熱意的液體淋在我腳上,我都不敢去想那是什么東西。好像所有人都在唾棄我。唾棄我這個乞丐。 后來我眼前一黑,被裝進麻袋里。眼前再亮起的時候,又被推進另一片黑暗的天地。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我被成排的女尸以及她們死去的慘狀嚇得雙腿一軟跪在門邊,我拍門疾呼,痛哭流涕。 當然,如我所說,沒有任何人來救我,我在那里坐到了天亮。 第47章 究竟誰是誰的光 小春燕說他很后悔當時沒能把自己屋里的墻砸了好趕來救我。我表示我也很后悔沒能把小黑屋的墻砸了好趕去幫他砸墻。 他忽地勾起唇角笑,一只手掌撫著我的頭,“那邊我?guī)湍愀媪藘扇占?,你好好收拾心情,何時心情舒暢了,何時再去任教。睡在陳府始終是客,睡在我這里就是家。你的房間就在我隔壁,我會讓婢女守在門外,屋內(nèi)給你點上暗燈。如果仍然害怕,就來隔壁找我,跟我睡。” 我訝然望他。這件事說起來有些不好意思,我十七歲那年并不注意繁文縟節(jié),跟小春燕兩個向來是不分你我,一張臥鋪也是睡過的。后來容先生才告訴我,及笄后的女子一般都會分一分你我。 今年我已二十三歲,他還能說出“一起睡”這種話,分明是故意逗我玩。 “那晚已經(jīng)過去六年,我也獨自睡過六年的覺了,你放心去做自己的事情就好。” 這是實話,我獨自睡了六年的覺,早已習慣了那些女尸死后的慘狀夜夜浮現(xiàn)在我腦海的情形。我不怕鬼,只是會清晰記得一切,彷徨驚恐,而后又抱著“我還活著”這等幸運安然入睡。 興許那幾夜發(fā)生的所有事就是上天冥冥之中賜予我的劫數(shù)。我不可能永遠都是一個活在自己編織的美夢里的乞丐,我總要學會吞噬自己的恐懼和悲傷,學會舔舐自己的傷口,抱著仍舊活著的僥幸繼續(xù)生存。 畢竟那些排排坐的女尸里終究沒有多一個我。還能活著,幸甚至哉。 夜色愈深,風動樹搖。晚間的山珍海味吃得我有些撐,我坐在房間里,一邊喝著山楂茶消食,一邊翻看珍藏的書籍。 風聲太吵,有些擾我,我關上門窗,順便抵御嚴寒。將燭臺擺在窗邊,使得我握筆的右手落下的影子能向右邊傾斜,不會妨礙我看字。 忽然一陣疾風橫擦窗扇而過,將我緊閉的窗轟然拉開,砰然撞在墻面上,來回翻覆,滅了我放在窗臺上的燈后又“哐當”一聲將窗面扣合。 頃刻間隔絕了雨疏風驟,惟剩一室幽閉。 陡然幽靜的房間就像那夜的暗房,窗邊有走廊上透進來的淡淡的光,就像那晚偷偷賜我的月光一般。 我借助幽光逡巡屋內(nèi),仍舊在墻邊看見了衣衫不整的她們,她們滿身尸斑,正在摳挖瓷碗中的餿飯吃,嘴角綴著點點黑紅色的鮮血,似乎感知到了我的目光,紛紛轉(zhuǎn)過頭來看我。 這一幕我常見。太尋常了。尋常到我再見到她們早就不會哭不會鬧,不會嚷不會叫,只平靜地將等著逐漸加快的心跳自己恢復正常的節(jié)奏,等著急促的呼吸自己平復規(guī)律,等著酸澀的眼睛鼻子自己褪去紅衣。 若再過幾年,我應當還能走上前去跟她們打個招呼。怕什么,屆時就都是晤面過無數(shù)次的老朋友了。我姑且將這個算作一種突破自我。我聽小阿笙背佛經(jīng)聽了這么多年,雖沒有什么大的長進,但自我還是能逐步突破一下的。 待到我將她們驅(qū)逐出境,外間的風雨也緩緩停住。我應當再點上一盞燭燈,伴我翻書。借著光摸索抽屜里的火折子,隨后起身,扶著方才她們倚過的墻面走向窗邊。幾步遠被我生生走出無盡感,她們倚過的墻和坐過的地讓我的腳底和手板心活像是生出了毛。 好容易拿起燭臺,門被敲響。我尚未開口,門便被人推開,“花官?” 是小春燕的聲音。 “嗯?!蔽尹c點頭,吹燃了火折子,“我在點蠟燭。方才我的光被偷走了?!?/br> 他似是松了一口氣,“難怪我見你房間黑漆漆的。你沒被嚇著罷?” 我搖頭,“沒有。只是在想要如何讓我的光不被偷走。外邊的風這么大,燈罩似乎都不太管用了。我看書喜暗,只需一盞燈,用不著點滿??蛇@樣很容易被吹滅?!?/br> “那還不簡單?!毙〈貉嗵羝鸫浇浅倚Γ拔易屓私o你捉些螢火蟲來,放在錦囊里,掛一些在你的筆架上,夠你看書就成。這樣的話,光就不會被偷走了?!?/br> 我也笑,“但是,這樣的光隔幾日就都會死去呀?!?/br> 一經(jīng)脫口,我的腦海中猝然鉆出些細碎的話語,繞來繞去都是景弦的聲音。我從中挑出令我霎時澎湃的那一句來,當場怔愣住。隱約間,有一股暖融融的疼意在心底蔓延、蔓延,直至四肢百骸,最終涌至喉口。 “死了再捉便是,它日復一日地死去,我便日復一日地抓來。反正也不是什么難事?!毙〈貉嚯S口道,“你從前常抓的,還不知道這玩意兒多得是么?!?/br> 日復一日地死去。日復一日地抓來。我忽然想起景弦今日看我的眼神,那眼角猩紅卻又拼命克制的模樣。 光它總是日復一日地死去,又總是被不同的人日復一日地抓走,都只為拼湊一個希望。 “你一身清白,何苦蹚我這攤渾水?”究竟誰是渾水。我自詡渾水多年,難不成是反過來的?我是否真的有資格認真地去想一想,一直以來,究竟誰是誰的光。 “要不要仔細去想清楚誰是光”這件事竟讓我一直思考到了次日下午,我蹲在荷塘邊顧影自憐許久,抬眸時看見萎亡的荷花,凋敝如枯骨,塘內(nèi)的渾水映照著殘景,令人悲憫。 昨夜風過之后,今日一片晴好,一縷縷陽光滲透渾水,竟生瀲滟。 我走回亭內(nèi),小春燕倒了茶遞與我,“是不是很奇怪,我府中處處奢侈,卻有這一方渾水枯枝的荷塘。” 我頷首靜等他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