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章
太陽隱在云后,罩了層紗,熱不熱的,汗將出不出的,悶得人一身燥,怕是要下雨,喝水喝個沒停也不解渴,心里某處空得很。 江釗迷迷糊糊兩眼一黑糊涂睡過去,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春困秋乏夏打盹還是老話說得好,她就想睡覺,家里也沒個人。 掃掃地吧,連跟頭發(fā)絲都沒找見,整理一下內(nèi)務(wù)吧,一床一桌一個二手柜子,比她還清白。 不知道為什么,就覺得今天心里一股勁憋得慌,那雨也要下不下的,光是熱氣蒸騰讓人煩。 扎住窗戶吹吹風(fēng)往外面一看,一堵又一堵房屋外側(cè)的墻,青苔爬滿一面,枯藤老朽,就那一個又一個紅色的拆字吸滿了血,打死一只巨大蚊子一樣啪嗒被釘死在墻上鮮明著,鳥兒也飛不進(jìn)來一只,別說什么好風(fēng)光,視野一緊,人就只好往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剖析,拓寬深度,有的沒的瞎想一氣。 那天jiejie外宿回來左一個黃老板右一個黃老板喊得熱火朝天,有奶就是娘,有錢就是爺,jiejie賺了錢高興她就不能缺德去掃興。 嘴上說過不歧視jiejie的就業(yè)方向,她也很努力的盡量包容多樣性,可是jiejie當(dāng)著她的面夸另一個人多么善良多么好這無異于打她的臉,難道jiejie就真的意識不到她一夜未歸在自己心里到底留下一個多大的坑嗎,事后還要一遍遍掀起傷疤被反復(fù)涂一層又一層鹽巴,把那點不開心腌入味。 “黃老板,人可真好,她人又大方又溫柔?!?/br> “你不是說她好打牌賭博嗎?” “可她對我很好啊。” 江釗沉默了,她想讓jiejie不要太相信別人,要是這個黃老板真這么好她也不會來這么一條小巷子尋歡作樂,什么樣的馬配什么樣的鞍,階級不同是撮合不到一起去的,真的有錢人哪能來這里,這里進(jìn)出的人盡是些三教九流販夫走卒,心眼多著呢。 可這些話江釗沒辦法說出口,一次不說就再也開不了這個口。 jiejie有錢賺就是最簡單的快樂,江釗不是個看不懂眼色的人,只要江鷺樂意愿意自欺欺人也就隨她去。 而這份快樂,江釗明白自己很難給江鷺,是的,她沒有錢,她還一早攛掇jiejie搬走,搬哪里去呢,那些個紅字白字的拆字沒個夠,拆房子就跟割韭菜一樣一茬又一茬,建了那么多樓房公園別墅,她卻眼看沒地方住了。 眼角掃到的光暗了一片,江釗回頭一看,背著光一個人影子。 挪挪腿,站到明地里,江釗才看清是一個女人,那女人有些落魄,不像來尋歡,但她直覺這是來找江鷺的。 “jiejie不在,你有什么事嗎?” 女人的表情扎實苦了一瞬,“沒事,不在也好,我順路,順便來看看她?!?/br> 落魄的女人搖搖晃晃走出沒幾步又回過頭來,似乎在猶豫,掙扎了一歇,又問道:“最近你們有沒有接到什么奇怪的電話?” 江釗搖搖頭,女人似乎安心了,從兜里掏出一張紙來,紙上寫了個地址,“這是我現(xiàn)在住的地方,等你jiejie回來你就讓她來找我。” 這人不聲不響的來沒頭沒尾的去,江釗接過了紙沒怎么在意,差點丟掉,還不又是哪個嫖客,江釗怎么可能去當(dāng)這個中間人。 躺下來繼續(xù)睡,睡過去會,做了個噩夢,江釗身體安了個彈簧立馬又被彈起來,手掃到旁邊的瓷杯,直接光腳踏了上去,腳底涌出汨汨血注,她看著大片大片漫開的紅色覺得身體從下往上從腳冷到了頭。 江釗上網(wǎng)查到那個地址所屬人的電話,按下號碼,正要接通又退出撥號界面,緩緩放下了手機。腳下濕漉漉的,傷口隱隱作疼,江釗收拾干凈傷口,回頭看到滿屋子的血腳印,又洗又抹,接來一盆水,從水里撈出毛巾,相反兩股力把破毛巾的水榨了干凈把身體沉重的情緒也一點一點擠了出去,江釗跪在地板縫隙間,把殘余的血跡滌除洗凈,兩個眼瞅著那些邊邊角角快要看成了斗雞眼,毛巾的布頭掛住地板破碎的裂口留下一抹蛛絲馬跡。 抬頭看看天空,層云脫力下壓,離地面很近就是下不來雨,炙烤在其間的江釗深受其擾,她上了公交,車上的冷氣吹得她昏昏欲睡,一不小心坐過了站,她又往回走。 那棟房子在路邊,瀕臨城區(qū),比她住得還偏些,如此悶熱的天氣整棟樓只有一扇窗戶軋得嚴(yán)實,每一個洞起的窗口都是些鬼祟的笑臉,吃人不吐骨頭。 江釗看了看門牌號,深吸一口氣,做賊似的將耳朵湊上去,自然是什么也沒聽到,放在門上的手卻自己動了,原來門沒鎖只是拿一張椅子抵住了門口。 江釗推開門,低垂著個眼,不敢抬頭看,怕看到什么太有沖擊力少兒不宜的畫面,味道卻還是竄進(jìn)了鼻子,她奔到窗口推開窗戶讓室內(nèi)空氣流通,撥通了急救電話。 最后來到黃老板身邊,黃老板看她的第一眼,眼中帶恨。 黃老板的臉扭曲得不像人類,鬢角細(xì)細(xì)冒汗,死死掐住江釗的手勁幾乎要把她的骨頭捏碎,狠狠的說:“不要告訴你jiejie?!?/br> 在醫(yī)院,江釗拉過一張有些瘸腿的小板凳坐在病床旁邊,黃老板面色白得和床單一樣,很虛弱很不得勁,人是救回來了,做了好多個檢查,又驗血又驗?zāi)蜻€照了片子,結(jié)果查出胃有些問題,毛病不大,現(xiàn)代人多多少少會有的一點小問題,這也是應(yīng)該的,人活一世,多大的哭多大的委屈都得自己消受全吞進(jìn)肚子里,胃哪能不壞。 江釗沒忘記黃老板讓她千萬別告訴江鷺,那時候江釗沒把握黃老板能不能救回來,搞不好就成人家一句臨終遺言了,她就沒敢和江鷺說。 人既然救回來了,她琢磨是不是還是要告訴江鷺,她就這樣一想,床上的人錯開兩只眼有感應(yīng)一般看住了她。 “你醒了,喝點水吧?!苯摻o她接了杯水,要喂過去,黃老板拿手一揚,連杯子帶水潑一地打濕了江釗的褲腳。 江釗好脾氣不慌不忙同時感嘆黃老板好力氣,那只手牢牢牽住了衣袖,江釗第一下都沒甩脫。 “不要告訴你jiejie?!?/br> 老頑固了,江釗嘆了口氣,敵人冥頑不靈她只能試圖用糖衣炮彈軟化她,“你先松開,我先把地上收拾一下,哪也不去。” 說到做到,江釗沒有違背病人的意愿頂住一雙如炬的雙眼蹲到地上擦那些水印子。 “我知道你不想讓她看到你這個樣子擔(dān)心你?!?/br> “我怕她擔(dān)心我?”黃老板殘酷的一笑。 “我只是愛虛榮,我不想當(dāng)著她的面被戳穿身無分文窮困潦倒求死也不能,我好不容易在她面前活出那么一點點尊嚴(yán),只有她把我當(dāng)人看,求求你讓我留點臉吧。”她聲線壓得極低,一字一句從喉嚨里擠出來,飲泣濺血,身下的床單被她掐得幾乎要破,手背青筋暴起,她閉上了眼。 “你喜歡她?!彼拿胬系牟己熜纬梢粋€小小的空間,卻不隔絕聲音,好在鄰床的人睡死過去,鼾聲如雷。 那一雙眼突然回光返照似的瞪大了嚇人,江釗心知自己說中了,但是黃老板嘴上很狡猾:“我沒資格,哪能呢?” 今天上午,江釗還在想她沒有資格讓江鷺快樂,兜了一天,這里還有一個人原來與她同病相憐,可歷史又使她們不能惺惺相惜。 黃老板掃了江釗一眼,“我以前也有錢的,有時候能贏一點,吃香的喝辣的,喝湯不吃rou,糟踐,我糟踐了誰?我作踐了我自己呀,你就不該救我?!?/br> “我不能讓你死在我面前?!?/br> 江釗后來要喂她水,給她弄點吃的,她都不要,江釗就有些無可奈何,“你真這么想死,那不如這樣,你也沒別的地方去,等你死了,把你遺體直接捐給醫(yī)院,讓人家每天在你身上又割又縫一番作為,死個一百次一千次,死得其所給社會做貢獻(xiàn),就是只好委屈一下你自己,死了也沒個地方拜拜,明年清明沒人看你,多寂寞,所以,請不要死啊?!?/br> “不想我出個意外的只有追在我屁股后面咬溝子的一伙債主,你可以見死不救像之前那樣,我不怪你?!?/br> 這人實在精明過了頭,江釗畢竟修為淺被她一不小心拿個照妖鏡從頭看到腳,再要喂水江釗也就不勉強了。 是啊,黃老板說的一點沒錯,其實黃老板與她有何相干呢,兩人甚至還有一點敵對的情緒在里面,但是江釗絕對不是一個沒有人性的家伙什,相反,她完完全全遵從了黃老板的個人意愿,她沒有第一時間攔住黃老板,她是給足了時間讓黃老板去死呀。 不然她也不會慢慢吞吞坐公交坐過站,不然她也不會在查到那個電話的一瞬間又放棄了撥號。 她不是絕情,她從始至終都很體諒黃老板,她見到黃老板的第一面就知道這個女人身上背了事,jiejie說過黃老板是個賭鬼,她就猜到了黃老板一定欠了別人很多錢。 她不明白為什么jiejie沒看出來,又或許她看出來了,只是不說。江釗不懂。 氣氛有點沉重就好像躺在病床上的黃老板已經(jīng)沒救被宣布臨床死亡,江釗與她無親無故只能默哀一分鐘說不出話。 啪嗒啪嗒窗戶晃響,刮風(fēng)又下雨了,這場雨洋洋灑灑漫天下來了。 “你走吧,我不會想不開了,我要走,我要離這里遠(yuǎn)遠(yuǎn)的,三天后讓你姐到火車站來,火車站廣場東南角有一伙黑車?!?/br> 人都請你走了,江釗光明就正大光明走出房門口,走到不在黃老板視線內(nèi)立馬露了怯放跑了氣一輪輪憋下來,疲軟的身體扶住走廊墻邊扶手,像個垂危病人似得有氣無力走出去。 她做別人眼中的好學(xué)生好孩子做慣了,頭一遭下定決心與被害者同謀的殺局雖然落得一個謀殺未遂,她卻要一輩子背負(fù)縱兇的罪惡感了。 掏掏口袋掏出一張東西來,黃老板留下的一紙遺書,剛才救黃老板在床頭發(fā)現(xiàn)的,皺皺巴巴,展開來看看,一筆字歪七扭八,春蚓秋蛇,咱不認(rèn)識它,它也不認(rèn)識咱,寫得什么跟什么,如果一不小心人沒救回來,那就真成絕唱了,好在現(xiàn)在沒人需要它。 門口一個垃圾桶,作廢的遺書重新團(tuán)成一個小紙團(tuán)子扔進(jìn)垃圾桶里靜寂無聲,分明沒重量的,江鷺卻覺得一塊巨石落了地,濺起一地雨水,她沒帶傘沖進(jìn)了雨里,水濕了半腿高。 黃老板想必不會再死了,剩下的事她自問沒能耐cao心,她多管閑事cao了一回心,卻連自己是好人壞人都分不清,再不管了,三尺門里是家事,三尺門外干人屁事。 火車站人來人往,出站進(jìn)站的人蜂起,三三兩兩成群結(jié)隊,黃老板是一個落單者,她不顯眼很普通,再有半個小時她就要成為一粒水灑進(jìn)人海中,如果在這之前江鷺不能來,以后恐怕再難有見面的機會,她逃債要逃到天南海北,相遇也在天涯海角了。 那天在醫(yī)院的話也不知道那個小鬼頭帶沒帶到,也許她沒有說,她確實有不說的理由,也有可能忘記。 彈彈手里香煙的煙灰,黑車司機開始摧。 “走了。“ 走了,江鷺,我走了呀。黃老板滅了煙,埋在小花壇里,上了車,四方的廣場,往來的旅客,廣場正中的大鐘分分秒秒快得麻木不仁。一個女人提攜了個小孩,一手拎一個水果袋,袋子破了撒了一地。 黃老板把臉貼住車窗玻璃,看著后視鏡,越看眼就發(fā)熱,她想盡全力把遺落的風(fēng)景看在眼里,想記住一點什么,抓住一點什么,可沒有一樣?xùn)|西屬于她。 她以為她只有一句話沒有說,其實是兩件事。 江鷺坐在車上,看著蝸牛一樣前進(jìn)的人群,腳踝傳來一陣陣鉆心的疼痛,剛才跳車的時候有種就義般的英勇,自然也有了英勇卻不光榮的下場,她把腳扭了。 怪也只能怪車走得慢,去火車站的路乘客又多,逢站就停,開門關(guān)門耽誤多少時間,不巧又趕上堵車,坐在座位跟屁股燙了一樣再也坐不下,把座位讓給一個精神倍好身體強健比她還壯很客氣說不要不要的奶奶,急急忙忙下車來,猛一跳,還以為自己是十七八歲大小孩子呢,腳就遭了殃,攔上一輛摩的。 摩的大哥臉龐黝黑,風(fēng)里來雨里去,是勞動人民光明的臉色,人挺達(dá)觀熱心,一看江鷺一個小女子崴了腳面上焦急,那是加足了馬力,蹭蹭往前躥,帶著江鷺就往一條旁支而車輛也更少些的路上走。 把一輛又一輛小車甩在后面,靈活穿梭,左閃右騰挪,磨的大哥心里好得意,碰上一堵十萬八千里還是咱最靈,總說要禁這禁那,煙花炮仗早給禁了,敢明火執(zhí)仗的就?;鹪釄瞿歉鬅焽?,說城里要禁摩托,傳了多久了,不信呢,不可能,沒有咱們哪能行。 這人一得意就有天收,大哥還沒得意多久,就被攔住了,說是前面道路養(yǎng)護(hù)。 江鷺腳是痛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好又掉頭,她在后座上被顛得rou痛。 meimei怎么不早點告訴她?車怎么不早來?什么時候走不好,非要挑別人下班車多的時侯?路早不養(yǎng)護(hù)晚不養(yǎng)護(hù),為什么現(xiàn)在養(yǎng)?黃老板不是才回來沒多久,怎么又要走?黃老板走就走,又為什么不當(dāng)著她的面早一點告訴她?打個電話,發(fā)條短信也行,這么不待見她,還怕她等一下告別的時候哭呢? 有些事不能深想,一想江鷺就腳痛,耐著脾氣總算捱到了火車站。 一個女人帶一個孩子,撒了一地水果,江鷺瘸腿瘸腳幫她撿起來,女人連連感謝牽著孩子走了。 誒,黃老板呢?火車站東南角沒錯呀,人呢? 左等右等,江鷺像是被家人拋棄在火車站的孩子,一臉的瑟縮失意。 路不平似的走了個瘸腿大姑娘,過往路人都用一種憐憫異樣的眼光看著這個人,還是太年輕,要是個老人家可能旁邊人還能扶上一把過馬路。 江鷺卻只能一瘸一拐的往前走,說她腳不靈,可她走得飛快,以為她是受不了別人的同情,她壓根沒放在心上。 她越走越快,踩著自己的影子,把幾個正常人都拋在了身后,拐進(jìn)巷子,走到樓梯口,拍了拍衣擺和褲腳,將衣服扯了又扯扯得見棱見角,為了不出汗顯得清爽漸漸慢下節(jié)奏,這才一步一步上了樓梯,一步一步走到江釗面前。 江釗正看書呢,太陽光彩一層層煺下去房間暗下來也沒留意,突然燈亮了,世界亮了,江鷺來到了面前。 “meimei,我喜歡你,我不想再躲了,我累了?!?/br> 江鷺的話像一次音暴,因為太兇狠太激烈有一瞬間徹頭徹尾掃蕩了一切萬物死絕,江釗就和耳朵聾了什么也沒聽見一樣又低下頭去看書。 頭頂?shù)年庺枵衷跁?,一頁二十六行江釗看了足足快半個鐘頭也沒翻過去。 這事翻不了篇了。 江鷺的胸口一起一伏配合呼吸天衣無縫,她在等,等meimei的回答,一瞬間漫長到天荒地老,愛呀情啊的靜水流深。 作者有話說: “西流之水東流河,一去不還柰子何” 黃老板也走了,我不打算再加新來的人物了,這文真的快要結(jié)束了,本來還想寫個秋姐的故事,但是我覺定讓秋姐成為整個故事里活得最好的人,好吧其實是我太懶,不想寫了hhhh 沒忍住讓meimei黑了一下,我果然還是比較喜歡扭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