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俏公子眉清目秀，遠(yuǎn)沒那拿著大刀的將軍嚇人，可不知怎的，鬧騰的人群竟是慢慢安靜了下來。

    三柱香之后，長念將第一勺粥舀給了人。

    粥熬得稀，沒多少米粒，第一個接著的漢子大口喝完，又伸碗。

    長念道：“一人一碗，先讓后頭的來。”

    大漢不服氣：“你說排隊，我排了，怎的不給人粥？”

    “不是給過你了？”

    “哪有？你看看，哪有？”他頗為無賴地將空碗翻轉(zhuǎn)過來，“你們說派粥，那就要真給人派呀，哪有這樣蒙人的？”

    黃寧忠在旁邊氣笑了，人越是在困境越是容易暴露本性，分明享受著別人的饋贈，卻沒半點(diǎn)感恩之心，還要反過來怪人贈予的不夠多，一副潑皮無賴的模樣，面目可憎。

    長念心平氣和地看著他：“去重新排隊?！?/br>
    那大漢對上她的雙眼，有些不好意思?？蛇@個關(guān)頭，誰有好處不會使勁撈啊，能多蹭一碗是一碗，他反正就站著不動，這些施粥的人還會對他如何？

    正想著呢，旁邊的大刀就橫過來了。

    大漢一驚，立馬往地上一坐，大喊：“官差又要?dú)⑷死?！?/br>
    黃寧忠怒：“你這人……”

    長念擺手，輕聲道：“寧忠，你不用同他爭?！?/br>
    “主子，可他這……”

    “直接拖去旁邊押著就好。”長念皮笑rou不笑，“后頭的人先上來領(lǐng)粥?！?/br>
    “是！”還以為她要心軟讓步呢，誰知道竟不吃這一套，黃寧忠很是高興，拖著大漢就押去了一邊。那大漢依舊在吼叫，“大家別領(lǐng)，這些人欺壓百姓，粥里指不定有毒呢！”

    這話在別處說還有用，眼下懷渠有粥喝太難得了，哪怕有毒，他們也會喝下去。

    后頭領(lǐng)粥的人絡(luò)繹不絕，不管這大漢怎么叫喊都無濟(jì)于事，大漢自己也喊累了，瞥著后頭長長的隊伍，屁股一拍干脆也去后頭重新排隊。

    然而排到他的時候，長念笑了笑，道：“再排一次?！?/br>
    “憑什么？！”大漢怒。

    “就憑你方才鬧事，若不讓你再排一次，如何對得起后頭一直老實(shí)排隊的人？”

    大漢一噎，想再發(fā)作，但看了看這眼神篤定的俊公子，焉了，灰溜溜地繼續(xù)去最后頭等著。

    長念挨個舀粥，有端著小破碗來接的，也有拿手來捧的，有的母親抱著兩個孩子，孩子哭著，自己也哭著，還跟她道謝；有的小孩還沒桌上的木桶高，眼巴巴地伸著手看著她；有的老人臉上潰爛，一雙眼看著她，依舊充滿活下去的渴望。

    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葉將白所說的一個無關(guān)大局的人數(shù)，他們都想活，只要有人來救，他們也有人能活。

    “主子，該喝藥了。”黃寧忠捧了藥碗來，“劉御醫(yī)說，您在這兒親自派粥，一定要喝些防病的藥?！?/br>
    長念接過，想喝，又頓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劉御醫(yī)不知道她的身孕，這藥會不會對孩子有害？可她去問，又不太合適，讓黃寧忠去問，這人肯定會先問她為什么。

    想來想去，長念道：“把這個給國公拿一份，就說是我喝的，讓他也注意保重身子。”

    “是。”

    于是，幾個時辰之后，葉將白黑著臉坐在農(nóng)家院子里，沉聲問帶來的御醫(yī)：“這藥對有孕之人可有影響？”

    御醫(yī)嘗過，又寫下方子對照，半晌拱手：“回國公，沒有影響，懷孕之人也可喝。”

    松了口氣，葉將白端起藥，一飲而盡。

    御醫(yī)：“……”

    真不愧是國公啊，御醫(yī)顫顫巍巍地想，連懷孕都會，這天下還有他不會的事嗎？

    “懷渠里面如何了？”喝完藥，葉將白問信使。

    信使拱手道：“陛下正在親手派粥?！?/br>
    葉將白冷笑，拂袖而起，氣得又在屋子里繞了兩圈：“天下那么多事她不管，偏生要拿命來管這么一丁點(diǎn)百姓！”

    滿屋子的人不敢吭聲，他兀自氣了一會兒，問葉良：“我可能進(jìn)懷渠？”

    葉良皺眉：“主子，懷渠里頭委實(shí)太亂，死尸累累，加之您還要替陛下改折子，不可被困于里頭。”

    “那你們誰能去把她給我?guī)С鰜?？”葉將白坐下又起身，圍著桌子轉(zhuǎn)圈，“不用什么御醫(yī)把脈了，就把人給我?guī)У竭@里來養(yǎng)著?！?/br>
    “這……”葉良為難，“陛下怕是不肯?！?/br>
    “她不肯，就打暈帶出來?！比~將白怒，旋即又覺得這些人下手沒個輕重，連忙改口，“用藥迷暈也行?！?/br>
    不對，藥也會傷著身子，她現(xiàn)在那身子……葉將白搖頭，又圍著桌子繞了兩圈。

    風(fēng)停云看著他，伸手扶住了旁邊的小方桌。

    “做什么？”葉將白瞪他。

    風(fēng)停云一臉正色地道：“我扶著點(diǎn)，怕它被你繞暈了。”

    葉將白一腳就踹了過去，風(fēng)停云笑著躲開，道：“都這么久了，你還沒發(fā)現(xiàn)？咱們的陛下雖然出身不好，從小沒受過多少關(guān)愛，但她會愛護(hù)別人，坐在龍位上，你要她對自己眼皮子底下受難的子民不顧，她做不到。你與其同她置氣，不如做你該做的?！?/br>
    微微一頓，葉將白收回了腿，稍微一思量，長嘆一口氣：“為什么這狗崽子總是給我找麻煩？”

    第235章 一言九鼎

    大周建朝至今，沒有哪個皇帝像趙長念這么不要命，但她已經(jīng)把命擱里頭了，葉將白能做的，就是一邊咬牙切齒，一邊歌功頌德。

    “吾皇心系百姓，御駕親臨懷渠，誓與百姓共存亡，此乃大周百年之幸，萬民社稷之?！?/br>
    洋洋灑灑三千字，說得朝中百官震撼不已，沐疏芳更是直接在朝后將他攔下，冷聲質(zhì)問：“你打的什么算盤？”

    這一臉的懷疑，活像是他故意把人扔進(jìn)懷渠的一般。

    葉將白眼神陰沉，皮笑rou不笑地逼近她半步：“娘娘乃中宮之主，連陛下什么時候出宮的都不知道，也有臉面來責(zé)問在下？”

    沐疏芳一噎，氣勢小了下去，瞥他一眼，吶吶道：“陛下又不住在后宮，本宮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國公這么兇做什么……”

    風(fēng)停云笑著上來打圓場：“國公擔(dān)心陛下，心情不佳，還請娘娘體諒?！?/br>
    “誰擔(dān)心她？”葉將白冷笑，“她有個三長兩短，這皇位必定換我來坐?！?/br>
    “國公好大的口氣?！便迨璺及櫭肌?/br>
    “娘娘若是覺得在下冒犯，大可令刑部將在下抓走問罪?！比~將白嗤聲斜眼，“在下就站在此處不動，等著御林軍?！?/br>
    沐疏芳臉有點(diǎn)綠，別說御林軍了，就算是北堂繆來，也無法將這人按去大牢。

    “沒別的事，在下可就告辭了?！比~將白揮袖，懨懨而走。風(fēng)停云笑著跟沐疏芳行禮，然后大步追上他。

    “不是不擔(dān)心陛下？都這個點(diǎn)了你這么急是要去哪兒啊？”

    “……散心?！?/br>
    “可我怎么聽林茂說，宮外侯著要去懷渠的馬車?。俊?/br>
    “去懷渠散心不行？”葉將白橫眉，“你與其在我眼前晃悠，不如去把懷渠那些人給清理了，連我親自送去懷渠的東西都敢克扣，要錢不要命?！?/br>
    “這您可是冤枉人家?！憋L(fēng)停云笑，“雁過拔毛，向來是您的習(xí)慣，下頭的人不過有樣學(xué)樣?！?/br>
    “那也得分情況?！比~將白惱，“叫他們收斂些，否則吃了rou被割了舌頭，可別怪我沒提醒?！?/br>
    風(fēng)停云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拱手：“遵命?！?/br>
    朝堂上的歌功頌德，民間暫時還沒有風(fēng)聲，長念與黃寧忠去派粥的第二日，粥棚就被砸了，傳說里那群兇惡的難民來了，搶了糧食還想打人，被黃寧忠按在地上一頓暴揍，牙齒掉了幾顆，漏著風(fēng)咒罵：“鷹爪走狗！”

    長念不解地問：“你們是在做打砸搶燒的壞事，我們在做救濟(jì)于人的好事，為何你們還如此理直氣壯？”

    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抬頭，一雙眼紅得充血：“吃人rou，反過來拿些粥米，就叫做好事？若不是被你們官府封鎖棄置這么久，懷渠至于落得如此地步？！”

    長念默然，拉開黃寧忠，低頭看著這瘦骨嶙峋的少年，輕聲道：“我來遲了，但來總比不來好，你們幫幫忙，別搶東西，還能救更多的人?！?/br>
    少年不屑地呸了一口血：“我們不搶，這點(diǎn)糧食也救不活多少人！”

    “后面還會有的?！?/br>
    “還會有？”少年嗤笑打量她，“你算什么？能左右督察使么？說出來的話幾斤幾兩重？要是后面沒糧食了，把你剁了煮湯么？”

    黃寧忠聞言就一巴掌給他重新扣回地里。

    長念在他身邊蹲下，輕聲道：“我說話算話的?！?/br>
    少年滿臉是血地看著她，齜牙。

    收拾好粥棚，長念讓人將這些暴民押回衙門，只留下這個少年在柱子上捆著，和她一起繼續(xù)布粥。

    少年含糊怒道：“你這小不點(diǎn)還沒我高。”

    長念遞給阿婆一碗粥。

    “長得細(xì)皮嫩rou的，像個女人?！?/br>
    長念遞給小牛兩碗粥。

    “別是誰家后院里養(yǎng)的小公子，一時興起來這兒體會體會當(dāng)菩薩是什么滋味兒？”他嗤笑。

    長念放下了粥，面無表情地解開他身上的繩子，一巴掌將他扣回地里。

    少年：“……”

    黃昏時分，粥發(fā)完了，可排著隊的人還很多，少年正想笑她，卻見遠(yuǎn)處又來了新的運(yùn)粥車，車上的人跳下來對這小公子拱手：“陛下，米糧已經(jīng)接上，劉御醫(yī)開的方子上的藥材也都送來了?！?/br>
    “沒遇著阻攔？”

    “回陛下，沒有。”

    熱騰騰的粥又放了上來，長念松口氣，想繼續(xù)派，頭卻有點(diǎn)發(fā)暈。

    “喂，你發(fā)高熱了。”柱子上鼻青臉腫的少年悶聲道。

    長念看他一眼，輕笑：“臉上有些熱而已，怎的就是發(fā)高熱了？”

    少年不屑地哼了一聲：“我扁家世代為醫(yī)，要這點(diǎn)病癥都看不出來，招牌給你砸……”

    說到一半，他一頓，眼神黯淡下去，自嘲地道：“招牌已經(jīng)沒了，沒得砸了?！?/br>
    長念挑眉，好奇地問：“你是大夫？”

    少年垂眼：“不是，我現(xiàn)在是賊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