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節(jié)
只是見他面色不大好,他就有些奇怪:“顧老兄怎么也過來了?出什么事了?” “沒什么大事。” 顧承謙與陸九齡乃是素來交好的,有脾氣也不是對著這一位好友,所以說這話的時候還勉強擠出了一絲笑意。 但看向顧覺非的時候,那一雙老邁的眼底,就沒有半點溫度了。 顧覺非當然看見了,只是心底那一股荒謬的感覺又生出來了,一面覺得悲涼而且諷刺,一面又覺得好笑。 從永寧長公主到他這親生父親,個個防他甚于防賊! 不過是坐在這里與陸九齡聊了兩句,還沒說什么呢,他們便緊張成這樣;不知他日真要談點什么了,他們到底會是什么臉色? 陸錦惜啊陸錦惜…… 是他的緣,也是他的劫,可惜偏偏是個“瞎了眼的”,而且一點也不蠢,并不是簡簡單單就能騙回家的。 他想著,只淡淡回視了顧承謙一眼。 面對著比自己官階高不少的、甚至是他親生父親的顧承謙,他竟然就坐在那兒,半點沒有起身的意思,更沒有開口稱呼過半個字。 若不是知道,只怕還以為爺倆是朝堂上斗得你死我活的政敵呢。 永寧長公主看了,心里面也莫名有些難受,暗嘆了一聲,卻也無能為力。 顧承謙卻是早在顧覺非揚言說要娶陸錦惜的那一夜,就已經(jīng)徹底對這個長子失望了,他不招呼,他也懶得搭理,只當是個沒三兩句話交集的陌生人一樣。 當下,只伸手把陸九齡給扶了過來:“遠遠瞧見陸兄,忽然想起你我也許久沒一起喝過了,不如過來,喝上兩杯。” “哎,這正好!”陸九齡一聽,便拍了一下手,一面回顧承謙,一面跟顧覺非說話,“我還真有點話憋不住想要跟你說道說道呢。讓先啊,你可記著別再喝了,我跟你爹聊聊去?!?/br> 顧覺非掛了滿面的笑,起身來對他拱手:“還請老大人放心,覺非謹記,不敢再喝了?!?/br> 從儀態(tài),到神情,到語氣,真真是芝蘭玉樹,挑不出半點的錯兒來。 陸九齡看了是打心底里贊嘆,擺擺手走了,轉(zhuǎn)頭還跟顧承謙夸:“哎,顧老兄啊,能養(yǎng)出這么個好兒子,我是真羨慕你呀?!?/br> 顧承謙回想那場面,卻覺得心里針扎一樣,連話都說不出來。 兩位老大人一道走了,沒多一會兒就回了他們自己的席上。 旁人見了,只覺得禮部這一位以前不很起眼的陸尚書,行情忽然就走俏了,顧大公子跟他說話也就罷了,沒多久永寧長公主也來了,現(xiàn)在連顧太師都親自來跟他一道走! 奇了怪,這朝中是出什么大事了了嗎? 許多人看了不明白。 但站在原地的永寧長公主和顧覺非,卻比誰都明白。 人一走,永寧長公主臉上那笑意便漸漸隱沒了,只用那一雙有些深沉的眼眸,注視著他,語氣中是毫不掩飾的警告:“顧覺非,顧大公子,你一身都是罪孽,可讓陸老大人安享晚年吧。若叫他知道你當年做過的事情,又讓他叫他如何看待太師大人?” 畢竟,顧覺非是當年含山關一役真正的幕后黑手,說是“始作俑者”也不為過。 是他算計死了薛況,讓他殞身沙場,尸骨無存;也是他讓陸錦惜死了夫君、守了寡;更是他,讓將軍府那幾個孩子年紀小小就沒了父親…… 陸九齡固然欣賞他,可若得知這一切,知道是他讓自己的女兒受苦,還能容得下他? 永寧長公主覺得,只怕不會。 她話已經(jīng)說得很明白,也不覺得顧覺非會猜不到這當中的因果聯(lián)系??伤龥]有想到,聽完了她這一番話,他竟然笑了。 “如何看待?陸九齡好歹是個是非曲直分明之人,我看他高興還來不及。長公主只怕是杞人憂天,擔心得太多了一些?!?/br> “你!” 她素知顧覺非能言善辯,只是尋常很少與人爭論,可沒料想過有一日自己竟會親身體驗到被他譏諷的感覺! 這一時間,竟都忘了自己應該再說些什么。 顧覺非卻沒管那么多了,向她一拱手,丟下一句“我想做的,你們攔不了”,便笑了一笑,轉(zhuǎn)身便朝席外走去了。 永寧長公主站那兒,被他氣得胸膛起伏。 這一瞬間,竟覺得顧覺非實在可惡至極! 她哪里能想到顧覺非在想什么? 尋常人若知道是他讓自家女兒守寡,必定恨毒了他;可陸氏的悲劇,根本原因就沒在顧覺非的身上。 薛況之死,是他所為;可陸氏的遭遇,卻源于皇上,源于薛況! 只三兩句言語間,顧覺非就能感覺出陸九齡對薛況十分不喜。 縱使他名聲赫赫,在外人眼中乃百戰(zhàn)不殆的鎮(zhèn)國大將軍??稍陉懢琵g眼底,就是個“不知廉恥”的“武夫粗人”,是正妻還沒進門就在外面養(yǎng)了胡姬做小妾,還把庶子帶回來給自己女兒沒臉的王八蛋,是那個冷落自己掌上明珠叫她受內(nèi)宅之苦的薄情漢! 那模樣,就差沒攆到薛況衣冠冢前面,指著他牌位罵了。 怕是薛況死的時候,他出于家國大義惋惜了幾句,可私底下未必沒有拍手稱快大叫一聲“死得好”。 如今女兒肯改嫁,他高興得跟過年似的。 永寧長公主竟說陸九齡得知真相后會厭惡他顧覺非?那可真是太不了解這一位老大人了。 顧覺非踱步出去,不知覺間已經(jīng)走到了宮門口,抬頭一望,天幕透藍,回想起方才他們那如防洪水猛獸一般的模樣,到底沒有忍住,搖頭一嘆。 空氣里浮著濃烈的酒香。 他一下就聞見了,順著這酒香轉(zhuǎn)過頭來,就瞧見了坐一旁喝酒的方少行。 地上的小酒壇子,竟然已經(jīng)不少了。 方少行也正轉(zhuǎn)頭看著顧覺非,似乎有些好奇他一個里面宴上的人,怎么又跑回了宮門口,又到底站在這里嘆什么。 但他也沒說話,就一腿伸直一腿盤著,坐在地上。 顧覺非的目光,從那斜斜靠在門墻上似乎隨時都要倒下的銀槍上掠過,心思便動了動。 但他也沒問這東西到底帶來干什么,見他喝酒,也只笑了一聲,走上前來道:“能借兩口嗎?” 眼角那一道疤痕,隱約還有昔年猙獰的味道。 方少行就這么瞧著顧覺非,也不知到底是認出他來了,還是根本不知道他是誰,那眼角眉梢邪氣浸染,竟也沒廢話半句,直接提了一旁還沒開的一只酒壇,給他扔了過去。 顧覺非接在了手里,道了聲謝,拍開泥封便喝了一大口。 方少行挑眉問:“怎樣?” 顧覺非只覺這酒甚烈,一下燒到了心底,燃得他心深處某個地方guntangguntang的,于是看了這酒半晌,難得豪氣:“好酒!” “哈哈哈,還以為你們文弱書生,喝不得呢?!?/br> 方少行大笑起來,然后便沒管他了,只是一面喝酒,一面看著天上那西斜的日頭,等著他在等的那個時辰。 太極殿前面少了個人,也沒人追究。 永寧長公主更不會管顧覺非去了哪里,她只是一下又想起了陸錦惜來。那后宮里還有個吃人的衛(wèi)儀呢,也不知是不是被顧覺非方才的態(tài)度給攪的,她心里竟不很放得下。 略略一思考,便干脆向御花園走去了。 在這宮中,她向來是暢通無阻,見她離席往后宮的方向去,更不會有人敢來攔她。 宮人將她抬上了肩輿,大半刻就到了御花園。 說來也巧,陸錦惜還在原來那犄角旮旯位置附近,懶怠得很,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也沒走動兩步,就在御花園邊角上。 所以永寧長公主一來就瞧見她了。 叫人壓了肩輿,她下來就往陸錦惜那邊走了過去,問她:“還好吧?” “侄媳見過嬸母?!?/br> 陸錦惜還以為她在前朝,不會往后面走了呢,乍一見她,有些小驚訝,忙行了個禮,才起身回答。 “都還好,也沒發(fā)生什么事?!?/br> “衛(wèi)儀沒刁難你吧?” 永寧長公主問了個直接的,說著那眼光還朝前面衛(wèi)儀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陸錦惜一聽,就有些發(fā)怔。 怎么覺得永寧長公主這問話,隱隱透出點什么奇怪的味道? 從方才衛(wèi)儀對著自己自言自語的那些話就能感覺得出來,她與衛(wèi)儀之間沒什么交集,也沒什么仇怨,長公主怎么平白問這個? 她心思暗轉(zhuǎn),卻當自己什么都沒聽出來,規(guī)矩地回道:“賢妃娘娘人挺好的,也沒為難侄媳。” 這就好。 當年顧覺非與衛(wèi)儀之間那些事情,永寧長公主自然是知道一些的。如今顧覺非也不知哪根筋抽了,偏想娶陸錦惜,一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的架勢,她自然擔心衛(wèi)儀對陸錦惜怎么樣。 “沒事就好,衛(wèi)儀不是什么好相與的,反正你遠著些?!?/br> “是?!?/br> 其實陸錦惜沒覺得衛(wèi)儀有多不好相與,但若她真與顧覺非有點什么,甚至求而不得的話,那恐怕是真想把自己給剁了的。 畢竟,旁人視若珍寶,可她只想睡,不想嫁。 永寧長公主說這話,應該是基于對陸氏的了解吧? 陸錦惜也不反駁,乖乖地應了。 原本是沒有什么話想要說的,可忽然之間想起了一件來,于是斟酌著開口道:“說起來,正有一事,想請教嬸母……” “嗯?”永寧長公主甚少見她這般,有些奇怪,“你說?!?/br> “是這樣的……” “嬸母也知道,大將軍生前曾將一胡姬所生的庶子帶回家中,起名薛廷之。如今此子年已十七八,也熟讀詩書?!?/br> “只是當年邊關苦寒,他胎里不足,腿腳有疾……” 陸錦惜料永寧長公主是知道薛廷之情況的,所以說得簡單,隨后才將話頭一轉(zhuǎn)。 “按本朝科舉之制,他身有殘疾,且身上有胡人的血統(tǒng),是沒有資格參加的。” “可他生來如此,也無法習武,將來何以成家立業(yè)?侄媳憐他有一片向?qū)W之心,所以特來向您請教。不知——” “可有通融之法?” 最后這一句,說得格外小心謹慎。 她說完之后便埋下了頭來,一副生怕觸犯了什么,有些害怕的模樣。 永寧長公主可沒想到她竟然是要請教這件事,眉頭頓時就皺得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