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節(jié)
薛廷之腳步頓時一停。 他是知道陸錦惜今日入宮, 應(yīng)該是要幫他說那件科舉之事的,所以今日才會來請安。只是見了她儀容端莊,半個字也不提此事,他也一直沒問。 沒想到, 臨到要走了, 才將他叫住。 情緒沒有十分外顯, 他轉(zhuǎn)過了身來, 也沒看她, 只低眉斂目地站住,喚了一聲:“母親?!?/br> 人都已經(jīng)走干凈了。 這屋里,就剩下幾個跟前兒伺候的丫鬟, 陸錦惜沒叫她們退下。先前一直沒得空, 也不好打量他。 直到這時候, 才仔細看了看。 身量很高的少年郎, 穿著一身藍袍,看上去那一股病氣其實已經(jīng)好了不少, 但始終隱隱地,沒有散去。 腿雖有些微瘸, 可在她目光之下, 偏站得筆直。 人的眉目雖然低垂著, 但她本就坐著,依舊能看到一點。微冷的眉宇之間, 藏著一股鋒芒。 一個本就不凡, 也不愿甘于平凡的人。 他自己沒坐。 陸錦惜也不喊他坐。 兩手向身前一搭, 莫名覺得這庶子有幾分意思,想嚇嚇他,可又懶得做出那種事情沒成的低沉來。 于是,她只似笑非笑道:“你那件事,我今日進宮,請人問過了?;噬系弥菍④姼@邊要請命開特例,還在大典過后單獨召見了我,詢問此事?!?/br> 薛廷之垂放在身側(cè)的手指,頓時有些僵硬。 看得出,他的心應(yīng)該懸了上來。 陸錦惜老惦記著自己今天給皇帝磕的那些頭,平白覺得自己虧了,說著說著,竟沒談?wù)?,反而岔開一筆問他:“你知道,我今天給皇上磕了幾個頭嗎?” 這話語,簡直出乎了薛廷之的意料。 既沒有提到半個與科舉開特例有關(guān)的字,又甚而透出一種讓他極為不舒服、極為不喜歡的意味。 那種預感,是隱隱的。 他寡言少語,但性情并不謙卑,骨子里便有一股傲氣,只是鮮少表露。 那一天向陸錦惜低頭下跪,幾乎已是極限。 她偏在此刻提及這詞,分明不像是安了什么好心。 所以薛廷之有片刻的沉默,過了一會兒,才低聲回道:“廷之不知。” “你不喜歡給人磕頭,我也一樣。” 這是陸錦惜少見的坦白話,她垂了眸,用那透明的指甲,輕輕勾著今日這一身華服上那孔雀繡紋的線條,聲音輕輕地。 “當初你求我,只讓你給我磕了一個頭;可我為了你去求皇帝,議和大典跪過了三回也就罷,單獨見皇上又跪了兩回……” 數(shù)清楚了,其實是六次。 后來宮門口方少行鬧事的時候皇帝也來了,她自然跟著眾人一道跪了。 就是上輩子統(tǒng)共算起來,陸錦惜也沒跪過這么多。 她唇邊掛上了一抹說不出的諷笑。 再抬眸時,便撞上了薛廷之那一雙眼。 幽深的瞳孔,鋪滿了暗光,浮著一點淺淡的戾氣。面上似乎沒有什么,輕描淡寫的,可垂在身側(cè)的手已經(jīng)悄然握緊。 他沒說話。 陸錦惜卻迎著他的目光,笑著續(xù)道:“你記清楚了,若有下一次,你要再求我什么,我出去磕幾個頭,你就給我磕幾個頭;我付出了什么,你就欠我什么。天底下沒有什么是能白吃的,這還是因為我是你嫡母。他日你要求別人,可也得想想清楚,自己是不是能付得起這代價?!?/br> 求人的代價…… 面子,往往才是最輕的那一個。 最怕的是還不清的債,還不清的人情債。 某種意義上來講,這既是在表達自己的不滿,也是在敲打薛廷之。 可在他這般的年紀,這般的處境…… 聽來,或許還是難堪居多。 薛廷之低低地應(yīng)了一聲:“是,廷之謹記?!?/br> 當初都已經(jīng)磕過頭了,陸錦惜其實也沒什么按著人頭叫人給自己磕的想法,他求她的時候,她也不過是因為看不慣薛廷之求人的態(tài)度罷了。 如今好,姿態(tài)都低低的。 反倒是讓她生出了一種自己不應(yīng)該折辱他的感覺。 但這些都不要緊。 陸錦惜沒有很將這庶子放在心上,只是思考了一下他一半的異族血脈和他那個對他很好的親爹,接著也沒賣什么關(guān)子。 “事情我是稟過了皇上,可皇上沒給準話?!?/br> 說到底,還是事在人為。 陸錦惜又垂了眸,回想起之前在乾清宮時與皇帝說的那些話,還有自己事后需要為此做的事,便慢慢說了經(jīng)過與由來。 最后道:“所以這件事本身,皇上是答應(yīng)的,但能不能成,還要看如今的朝局。武將這邊,因著你的身份,再有我去說,該不會有什么問題;文臣那邊,就要看皇上那邊的手段了。但我琢磨著,大勢所向,問題應(yīng)該不大。不管此事最終結(jié)果如何,能做的我都為你做了。你,便安心回去讀幾日的書,即便他日事情有變,無法參加科舉,也未必沒有安身立命的本事。” 這一番話,可算得上是溫言細語了。 她嗓音本來就軟,這般娓娓道來的時候,又恰是這樣寧靜的夜晚,薛廷之覺得自己好像能聽見花開的聲音。 有這么一瞬間,他抬起頭來,她眸光隱隱、言語絮絮模樣,便刻進了心底。 若說往日,她是廟堂上供奉的菩薩觀音,這一刻便沾染了一點紅塵氣,仿佛一下就離人近了…… 他明明記得,這一位嫡母是不喜歡自己的。 他本應(yīng)該為她這改變的態(tài)度困惑,警醒,甚而忌憚??伤堑珱]有,甚至反而有點沉醉,有點留戀,有點著迷…… 只盼著這聲音不絕,這身影不散。 只是再長的話,終究也有說完的時候。 說到末了,陸錦惜只道:“其余的,若再有什么進展,我會派人知會你,或是叫你過來。天色也不早了,回去歇息吧?!?/br> 于是所有已經(jīng)釀成的,或者未來得及展開的,都在這一刻隱藏了進去。 眸底所有的神光,都被掩蓋。 薛廷之聽著她這淡淡的嗓音,退了半步,躬身一禮道:“母親也早些休息,廷之告退?!?/br> 陸錦惜點了點頭,也沒起身,只這么看著他退了出去。 待人不見了,她才側(cè)身端了那一盞已經(jīng)有些涼的茶起來。 青雀見狀就要上來給她換一盞熱的,她搖了搖頭,也不讓她換,便隨意地灌了一口,可眉目間卻有些恍惚。 青雀、白鷺都是知道陸錦惜答應(yīng)了薛廷之這件事的,看她神情不對,只以為是出了什么事,有些擔心地湊了上來。 “夫人,您還好吧?可是大公子處,有什么不妥?” “他那邊都是小事,沒什么不妥的?!?/br> 薛廷之這件事左右已經(jīng)落定,剩下的就看能做到哪個地步,她是真沒擔心,只不過是在思考另一件事罷了。 “先打水洗漱沐浴,晚點再想吧。 于是青雀與白鷺也都不好再問什么,各自忙去了。 一直等到洗漱沐浴完畢,躺到了床上,陸錦惜才輕輕喚了一聲:“青雀——” 今夜白鷺不在,該青雀值夜。 聽見聲音,她便從外間走了進來,屋內(nèi)的燈還沒熄,繡帳之中臥著的陸錦惜,身影有些隱約,不很看得清。 “夫人?” “你過來,我有事交代?!?/br> 陸錦惜沒完全躺下,只靠在錦枕上,一手撐著額頭,微微地搭著眼簾。 青雀沒想到會單獨叫自己,心里面頓時一跳。 她心思還算通透,這一時間已想到了某種可能。 要知道,比起白鷺,她可就多知道那一件事而已,如今恰恰避開了白鷺喊自己,這意思…… “夫人?!?/br> 她溫順地半跪在了帳外,低下了頭來。 可即便是隔著一層繡帳,陸錦惜也能感覺到她的忐忑和不安,當即便笑了一聲:“放寬心,不是什么嚇人的事。” 青雀暗想自家夫人近來的確是沉穩(wěn)了不少,處事的手段也老辣,先前的爛攤子都料理了個妥妥當當,所以聽見她這一句寬慰的話,心里還真放下來不少。 她勉強笑了一笑:“是奴婢太過擔心了,夫人您有什么事,還請吩咐奴婢?!?/br> “事情也不很大,也就是傳一句話兒罷了?!?/br> 陸錦惜琢磨了一下,在與薛廷之說完了那件事之后,卻幾乎小半個晚上都在想宮中遇到的那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和戳破了自己身份的“不速之客”,于是頓了一頓,聲音顯得有些緩慢。 “還知道怎么聯(lián)系宋大人嗎?明后天找個時間,我想約他出來一見?!?/br> 什、什么?! 青雀聽了她先前那一句,心已經(jīng)放下去大半,可她嘴里卻是毫無預兆地猛然冒出“宋大人”三個字來,立時驚得青雀三魂離體、七魄出竅! 這一瞬間,她差點都沒嚇暈過去! “您、您……” 腦子里亂糟糟的一片,青雀連成句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陸錦惜卻是嗤了一聲,也不知是在笑她還是在笑自己,片刻后只嘆道:“該解決的,還是解決一下,免得他日遺禍無窮。” ☆、第96章 第096章 商業(yè)嗅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