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她現(xiàn)在才六歲大,已經多了很多想法,有些事本不該由她來承擔,但既然能重新?lián)旎匾粭l命,再度享受到一些人倫之樂,可能是老天想要對她進行的考驗。旁人看不到的將來,她已經先行體會過了,五味陳雜也好,辛酸苦辣也好,往后大大小小的事她都能預知個一二,傍晚時分看到顧鈞書稚嫩的模樣,想到他也不過是個受到科舉迫害與官場欺壓的可憐人,顧云瑤垂下眼眸,苦思冥想著,難以定下心來。 更由此聯(lián)想到前世她臨死前從桃枝口里聽來的,說她的哥哥顧崢已經被后來的新帝賜下廷杖,在午門被活生生地打死,還剝了皮。 那血淋淋的場面,雖然未曾親眼見識過,顧云瑤時常在夢里會見到一個渾身血rou模糊的人在到處徘徊。 顧老太太察覺了一絲異樣,摸了摸她的額頭,輕聲問:“瑤兒可是困了?” “祖母?!彼鹉樏妫浑p點漆如墨的眼里居然含了眼淚。 淚光在燭火的映照下,一直強忍著在眼眶里轉悠,不輕易落下來。 顧老太太一時鈍刀子割rou一般的心疼,這孩子連她娘走了的時候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一路揪著她的衣袖跟著她,軟糯軟糯的聲音問她:“祖母,娘……她為什么不開口說話了……她是不是睡著了……還是說,她不想理瑤兒?” 此刻也是,明明是想到了什么,還強忍難過,只睜著眼睛,任憑淚水亂轉,還是不敢輕慢了,淚水一點也沒見掉下來。怕是不想叫她擔心。 顧老太太伸手一撈,將她憐惜地抱進了懷里:“瑤兒乖,祖母在這里,瑤兒不要怕。只要有祖母在的一天,祖母保證,誰都不能傷害你?!?/br> 這一夜顧云瑤向顧老太太盡情地撒了不少嬌,平時老太太比較恪守規(guī)矩,也不輕易表現(xiàn)出對誰的喜歡。但是整個顧府上下如今都知道,她最寵的孫女定是顧云瑤無疑了。 連顧鈞書和顧鈞祁兩個嫡孫,在老太太心里的寵愛程度,可能都及不上顧云瑤。 這夜顧云瑤央求老太太,想和她一起睡,最終被老太太不由分說抱進了主屋里,哄著拍著她的背,一起入了眠。 有老太太在身邊,顧云瑤一覺睡得很香,可到了后半夜,又開始做些沒頭沒腦的夢來。 先是夢到顧鈞書在地方上得罪了受皇命前去巡撫的御史大人,幾個人一起把剛買醉回家的他堵在巷道里,捂住他的嘴,在他的頭上套上麻袋,打到慘無人形。 她還去揭了那個麻袋,顧鈞書滿臉都是血,已經辨不出他的模樣來了。 只他原本暴突著的眼睛,忽然一動,轉向她的臉面。 顧云瑤被嚇了一跳。 顧鈞書含了一口怨氣,有些死不瞑目:“自古以來本姓不能結親,你我雖為堂兄妹,但我對你一直……為什么見死不救?” 顧云瑤心頭一哽,說不出話來。 忽然場景一晃,換成了午門。 四個東廠提刑太監(jiān)架著顧崢匆匆地上了那里,她只能遠遠地看著,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能察覺出這是一個夢,可實在太逼真了一些。 執(zhí)行的閹黨兀立在中軸的蹕道,正當正午,日頭高照,天氣炎熱。萬里晴空上不見一絲游云,那抹往日慣常見到的白色,成了蔚藍深空祈求遮蔽用的奢侈。 問話的那個人是東廠提督太監(jiān),有點拿捏著嗓子的聲調,她認識,是梁世帆。 梁世帆兩眼放空,望向萬里晴空,只說了一聲:“今日真是個好天氣?!?/br> 然后他慢慢地踱到誰的身邊,那消瘦卻如修竹挺立的身影,正是她的哥哥——顧崢。 梁世帆尖利的嗓音繼續(xù)在說話:“本是一個好天氣,奈何你要觸怒圣上,真是膽大包天……呵,圣上發(fā)話了,說他今日心情好,要我好好照顧你?!?/br> 他掐了一把他的臉,然后原本正常站著的雙腳,兩只腳尖突然往內一轉,變成了內八字型。 東廠行刑的規(guī)矩,顧云瑤明白,內八字表示死杖的意思。 不知道是她的錯覺還是什么,死杖執(zhí)行之前,顧崢回頭了一瞬間,似乎看到了她,那雙與她同樣漆黑的眼里,寫滿了想與她說些什么的信號。 顧老太太睡到后半夜,只覺得身邊小小的人兒突然縮成了一團。怕是瑤丫頭在做噩夢,她睜開眼睛一瞧,顧云瑤憋了許久時候的眼淚,現(xiàn)在如決堤了一般不斷地涌出。 摸一摸,手腳還有些冰涼。老太太趕緊將她往懷里攏緊幾分,卻聽到一個很陌生的名字。 顧云瑤還在做夢,親眼看到執(zhí)行死杖的時候有多么殘忍,那幾根廷杖用的棍子有人的胳膊那么粗,從顧崢的腋下穿過,擊打在他的腿部、腰部、臀部等多處地方,因是死杖,每一下都能將他的內臟拍碎了。 顧崢口內吐出了濃重的鮮血。 顧云瑤忍不住痛哭:“顧崢哥哥,顧崢哥哥……” 名字越來越清晰,顧老太太的眉頭不禁擰緊了幾分。 顧崢?一個未曾聽說過的名字…… 第12章 第二天一早,顧云瑤從被褥里被薛mama拉出來,還有些困,揉了揉惺忪的雙眼,卻聽到薛mama有些心疼的聲音:“姐兒這是怎么弄的?眼睛這么紅?” 正在一邊準備打水洗漱的桃枝瞧見了,也有些吃驚:“可是眼睛里進了什么臟東西?” “快來給mama瞧瞧。”薛mama被桃枝提醒,不敢輕慢了,仔細瞧了半天,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倒是顧云瑤眼睛出奇的紅,還很腫。薛mama又道:“莫不是哭過了?” “姐兒昨夜做了什么怪夢?”另一個丫鬟夏柳聽到了,走到梳妝臺前取下銅鏡,再走回來交到離顧云瑤最近的薛mama手里。 銅鏡里登時現(xiàn)出了一張稚嫩的面孔。 雖然稚嫩,小姑娘的面容姣好,眉如黛,顏如畫,平日里,她的一雙眼睛生得最是生動,不禁讓人想起綿綿細雨中,迤邐江南的柔情。 如今銅鏡里面她的模樣,確實有點慘不忍睹。 薛mama還有桃枝她們如此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只是她不能輕易說出夢中所見情景。還是隨便找個由頭佯裝過去罷了。因而說道:“可能是昨天夜里,我夢見大哥哥又欺負我了。” 說完以后顧云瑤就在心里懺悔了,罪過罪過,把顧鈞書拉出來墊背,也是迫不得已的事。 反正她也沒說錯,顧鈞書確實出現(xiàn)在夢里滿臉是血地嚇唬她。 而且昨天的那個關于顧鈞書的夢,很是古怪。 顧鈞書在夢里說什么:“你我雖然是堂兄妹,可我對你一直……” 想到這里,顧云瑤全身發(fā)寒了一下,不敢再往下想下去了。幸好只是一個夢,是她胡亂想到的場景罷了,還是別給其他人知道為好,尤其是顧鈞書本人。 薛mama還有桃枝夏柳她們原本緊張的臉,當即被她奇怪的模樣逗得放松了下來。 薛mama笑道:“不過是大公子昨天來了院子里,瞧了瞧姐兒,就把姐兒嚇成這樣了?” “喏,可不是嗎?”桃枝想笑得文雅些,帕子捂住嘴,雙肩微微在發(fā)顫,“姐兒平時就怕大公子,一聽到‘書哥兒來了,書哥兒來了’,就要往老太太的身后鉆呢?!?/br> 夏柳也湊了一個熱鬧:“姐兒也在我身后躲過。我當姐兒瞧見了什么,原是大公子?!?/br> 大家都笑了好一會兒,把顧云瑤笑到臉都發(fā)紅了。 “哪有你們說的那樣……”顧云瑤還想為自己辯解幾句,可她過去確實怕顧鈞書,誰叫他還捉過毛蟲放到她的衣服里面? 哪怕已經經過了十幾年,顧云瑤的印象還很深刻。 當時她比現(xiàn)在更小,盛夏時節(jié),熱浪一卷一卷地拍在枝頭上,連蟬鳴聲也有些倦了。顧鈞書跑到安喜堂這里來,趁顧老太太去祠堂里上香跪拜的時候,偷偷地溜進她所在的次房里。 她作為一個病秧子,很好地被禁足在次房里不能輕易外出,也不知道顧鈞書這個淘氣包怎么躲過眾位丫頭還有mama的視線,正在午歇的她,突然被搖醒了,睜開眼睛一看,足有她兩根指頭那么粗的毛毛蟲,又肥又綠,在她的眼前身子一節(jié)一節(jié)地亂扭。 顧云瑤嚇得一時懵了,連叫也忘了叫。 顧鈞書也被她不叫不鬧的樣子駭住了,一時心急,竟然把毛蟲丟進了她的衣服里面。 很快顧云瑤哭了起來,把正在外間編絡子的桃枝引了過來。此舉很好地讓顧鈞書明白了一點,沒事的時候千萬不要手賤。 當晚不等老太太先發(fā)話,他被肖氏罰進祠堂里跪了整整兩個時辰。 跪到他腰酸腿痛,沒能吃上一口熱飯為止。 屋里正熱鬧地說著話,趙mama突然扶住穿戴整齊的老太太進屋來了。 老太太手纏佛珠,剛從祠堂里上香回來,隱約可聞一點香燭的味道。 顧云瑤才發(fā)現(xiàn),如今早已過了她平日該起來的時候,是老太太特地吩咐薛mama等人,免了今日大房二房兩邊的請安,為的便是能讓她睡多一會兒,睡飽一點兒。 薛mama桃枝夏柳她們趕緊福了福,齊聲和老太太問安:“老太太好。” “這一大早的,都在屋里聊些什么呢。”老太太平日以端莊嚴厲的模樣示人,府上的下人們,還有丫鬟婆子們都有些怕她。 連桃枝她們也不例外。 除了貼身伺候過她的薛mama之外,其他人,包括趙mama在內,對顧老太太也都十分地小心和謹慎,生怕做錯了什么惹這位老人家不開心。 桃枝先看了顧云瑤一眼,才趕緊道:“回老太太的話,我們在說姐兒做了噩夢的事?!?/br> 顧老太太聽后,一雙年邁的眼也落定在顧云瑤的身上。 很快,她吩咐所有人,包括兩位mama也都先下去。 眾人應了聲,匆匆地退下,屋子里只留下她們祖孫兩人。 顧老太太這才繼續(xù)仔細觀察她的嫡長孫女。 與前些日子已經大有不同的是,她的氣色不僅好了許多,也從原先內斂怕生不愛說話的性子,變得有些討喜活潑,時常逗得她開懷大笑,不僅成了她的開心寶,也慣是能撞見她與那些丫鬟們在屋子里笑聲連連說話的時候。 顧老太太覺得有點不可思議,生了一場病之后,當真能叫人改變這么多? 再加上昨天夜里聽到的那個名字…… 顧老太太忽然出口問道:“瑤兒,告訴祖母,昨天夜里你夢到了什么?” 顧云瑤怔了一下,從祖母的眼里分明看到了一些質疑,難道她的一些所作所為已經被祖母懷疑上了? 這些天為了不露出馬腳,多數時候,她盡量裝作六歲女童該有的懵懂無知的樣子,貼身伺候她的薛mama都瞧不出什么來,到了老太太這里,足以應證了“姜還是老的辣”那句話是怎么來的。 顧云瑤點點頭,一副想起來就后怕的樣子:“我夢到大哥哥在欺負我了?!?/br> “只是書哥兒嗎?”顧老太太還是看著她。 顧云瑤有些茫然地瞧著她的祖母:“只夢到了大哥哥,二哥哥不在?!?/br> 是嗎……顧老太太聞得以后,有些好笑,不過還是問她:“那顧崢是誰?” “古箏?”顧云瑤仍然茫然地看向她,看模樣,不像是裝的。爾后不久,顧云瑤有些怕地問她:“祖母是想叫瑤兒學古箏?” “罷了?!鳖櫪咸凰桓碧煺鏌o邪的模樣鬧得也不想問出什么了,便讓薛mama進來,把顧云瑤抱進次房里去用膳了。 趙mama隨后也進來了。 顧老太太正坐在炕上,闔上雙目,手持佛珠轉了幾圈。想定以后才又睜開眼,問趙mama:“聽過顧崢這個名字嗎?” 趙mama搖搖頭:“老太太,我自小就跟著您,服侍了您這么多年,您也是知道的,若是連您也沒有聽過的名字,我就更沒有聽說過了?!?/br> 顧老太太想了想,只覺得趙mama說的有道理,可能真的只是孩子囈語說的一些夢話罷了,當不得真。 許久以后又和趙mama商議起一些事情來。 終于回到屋里的顧云瑤,好似聽到了隔壁屋里在聊與她相關的事情。 廚房那邊早已做好了早膳,一直熱在灶上,只等薛mama她們來傳菜。 不一會兒有丫鬟捧著食盒走了進來,不等她把早餐擺好,眼尖的顧云瑤已經從里面瞧見今日的早點——依然那么豐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