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荀飛光承襲鎮(zhèn)國公一爵,本人能文能武,比起老國公來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當皇帝的,別的先不說,疑心病從不小,皇帝怕荀飛光功高震主,還默認過他同僚下重毒暗害于他。 這亦是荀飛光退居坤究縣的原因之一,二十幾年的君臣情分,皇帝冷眼旁觀荀飛光被人暗害,既未阻止,也未提醒,饒是荀飛光性情堅定,查出此時后也不由心灰意冷。 江山到底姓燕,他荀飛光何至于苦苦守著江山,鞠躬盡瘁? 基于此,荀飛光將北蠻打退后便急流勇退,直接半隱居于沈家村中。 皇帝心中到底存著幾分愧疚,他猜疑歸猜疑,心底卻也明白,整個朝中,文才武略能比過荀飛光的,半個也無。 若荀飛光再不出山,亦或徹底病亡,朝中便再無良將。 大燕朝初立,方傳至二代,北蠻時有侵擾,南邊洋夷亦常伺機進犯,若無這樣一名良將保家衛(wèi)國,皇帝怕底下這把龍椅也坐得不大安穩(wěn)。 皇帝用荀飛光,敬荀飛光,亦忌荀飛光,心中情感復雜得很。 因此,當沈歌出現(xiàn)時,皇帝無法不將目光投至他身上。 荀飛光的枕邊人,這位置委實太過重要,若不是多年來荀飛光軟硬不吃,男女色皆不近,他枕邊之人應由皇帝指婚。 沈歌在會試中寫的文章皇帝一字一句一一看過,看完之后,皇帝心中不由升起淡淡的可惜之感。 沈歌文筆雖不算老練,但難得有靈氣,最難得的是,他并不紙上談兵,所寫策論皆與實際相符。 未接觸過官場民生的舉子大多想當然,文章稍顯浮夸羸弱,與事實相去較遠,但沈歌完全無這種習氣。若是沈歌碰到策論上所問的問題,他可直接按所寫的答案去施行。 他仿佛天生便心懷百姓,能設身處地為百姓著想,心懷仁德。 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人,能有這份見識與踏實,著實難得。若他不是荀飛光枕邊人,以他之才,在官場上熬十余年,未嘗不是國之棟梁。 可惜他選了荀飛光,注定與高官厚祿無緣。 未必人人都有皇帝這份眼光,幾位考官中,有極欣賞沈歌文章的考官,也有覺得他火候還差一些的考官。 覺得沈歌文章應當排到第十五、十六位的考官認為,沈歌文章好雖好,但用典不夠規(guī)整,辭藻稍顯華麗,且法度不嚴。時人喜辭藻華麗之文,這樣一份卷子,自然得不到文壇認可。 皇帝放下手中卷子,在禮部爭論是否要將沈歌文章放置前十內(nèi)時,淡淡道:“官員治國,在行不在言?!?/br> 如此,主考將沈歌此卷點為第七。 聽完主考的哭訴,皇帝放下筆,道:“既然天下百姓有異議,將前二十的卷子張貼出去便是,是非曲直自有公斷。” 科考乃國之重事,眾舉子對科考的信任萬萬不可動搖。 得了吩咐,主考跪退,立即回去令人張貼卷子。 第一名至二十名的卷子拆開紙糊,貼于杏榜之旁,想看之人自能去看。 得到消息的舉子紛紛涌過去看,不單看沈歌的,還看其余舉子的。 看完后,大多舉子對這結果心服口服。 還有說酸話的,也只敢私底下說,不敢讓人聽見。做官的話,學識不行不大緊要,若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人品不行,日后在仕途中將難行寸步。 有人感慨,“沈公子神仙之貌,不想行文卻如此樸實,并不賣弄文采,我等自愧不如啊?!?/br> 也有官員看了與后輩嘆:“你們先前說的那位沈公子,別看文章法度不算出彩,然一點慧心更勝常人百池墨。此子非池中之物,爾等莫人云亦云,小看天下英才?!?/br> 廣大女娘們對沈歌的敬服更上一層樓,心中那自豪感別提多強,縱使她們能下場考試,自個考上進士情狀也不過如此。 杏榜出來后,女娘們?nèi)シ鹚聼阃紩砬蠓鹱姹S由蚋枰话窀咧小?/br> 吳予時在會試中排第四十七,蕭思遠與魯昊英二人則落榜,暫與進士之名無緣。 二人聞知此事后坦然接受,他們本就沒怎么抱希望,得知未考上也并不失落。 京都什么都貴,蕭、魯二人家境尋常,既然未考上,不好在京都空耗,故第三日便收拾行裝準備回鄉(xiāng)。 沈歌曾邀請兩人到荀家小住,不過都被婉拒。二人要回鄉(xiāng),沈歌自要送上一程。 三人找了個酒樓,包了包廂飲酒。 一見到沈歌,蕭思遠便打趣,“沈弟,這下支持你那幫女娘該得意了?!?/br> “這也是應當,誰令她們眼光好?” 眾人一齊笑。 吳予時笑道:“阿弟你會試那些文章我看過,確實名至實歸,你莫管那些說酸話的?!?/br> 沈歌朝他笑笑。 蕭思遠與魯昊英皆未上榜,沈歌不想多提會試,免得觸及他們傷心處,便轉開話題道:“我來京都時還是大雪紛飛,待我們要回去時,已是春和景明,繁花成蔭,日子過得當真是快啊。“ “那可不,白駒過隙嘛?!?/br> 幾人隨意聊了些閑話,菜上來,酒過三巡,沈歌與吳予時朝他們舉杯送別。 幾人同門師兄弟,感情比一般舉子之間好得多,喝起酒來極暢快。 因沈歌與吳予時還要準備殿試,眾人未縱酒,叫的不過是淺淡的梅子酒,好喝不醉人,多喝幾杯也不妨事。 蕭思遠十分灑脫,他還年輕,能中舉人已是幸事,春闈未中待下次再考亦一樣,縱使吳師兄這般才能,都考兩次方考中,他不急。 魯昊英更是放得開,他能考中舉人已是僥幸,對進士從未抱過希望,即使不中也不如何。 他現(xiàn)今是舉人,回鄉(xiāng)便是一方名宿,無論如何日子都會越過越好。 幾人舉杯告別。 蕭思遠離開那日沈歌仍去送他,在車隊臨行之前,沈歌拉蕭思遠到一旁朝他作了個揖,低聲告訴他,“我與荀哥打算六月十六成婚,夫子與師娘那頭,你與秋兒幫我多打打底,旁敲側擊一番。” 蕭思遠自沈歌明白自己的心意后,就看著這位好友一直往與荀大人成婚的方向努力,現(xiàn)如今他得償所愿,蕭思遠再無法反對。 蕭思遠先是怔一會兒,而后嘆口氣,拍拍沈歌的肩膀,鄭重保證道:“我知,這事我會盡興。沈弟,我祝你與荀大人白頭偕老?!?/br> 沈歌回拍他的肩,與他相視,一切盡在不言中。 十日眨眼而過,殿試來臨。 殿試自卯時起,申時終,一考便是一日。 沈歌這日一大早起來,洗漱完畢,穿上青色的貢士衣裳,由荀飛光送至皇宮前。 殿試在光和殿舉行,三百名舉子,一人不多一人不少,皆與殿前排隊等候,領取宮餅一包后,按名次跟著引導的小吏魚貫而入。 光和殿不算大,前十名在殿內(nèi)考,后二百九十名坐于殿前廣場上,露天而考。 每名考生有一矮桌,一坐墊,桌上放著紙墨筆硯,若要喝水,向殿內(nèi)太監(jiān)要便行。 太陽未升起之時,所有考生已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位置上,靜心待考。 殿試由天子親自主考,太陽方從遙遠天邊露出一絲臉,天子儀仗已緩緩而來。 那明黃色的身影高大偉岸,威儀十足,所有人皆稽首,腦袋緊緊貼著手背,手放于地上,臣服于上首的君父。 殿內(nèi)殿外幾百人,鴉雀無聲,一派肅穆。 第55章 狀元 科考前, 皇帝給諸貢士訓話。 中年天子站在殿前, 他的聲音從上頭傳來, 回蕩在殿內(nèi)殿外,聲音不算大, 卻格外清晰威嚴。 “朕自既位以來,已歷六次科考, 爾等考這次乃第七次。眼見天下英才皆匯聚與此,朕心甚慰……殿試過后, 諸位皆有功名在身, 日后多為一方官員。朕在此,盼爾等兢兢業(yè)業(yè), 為國計民生, 莫負青春。” 皇帝訓完話后,著青袍的小吏們在長官一聲令下, 立刻托著托盤, 將策問紙張送至每一考生桌前。 殿試正式開始。 沈歌排名第七,很快便拿到了題目。策問紙張被卷了起來, 上面由一根小稠條系著。 沈歌打開題目, 只見上頭幾個大字寫著: 南方洋夷進犯,百姓不堪其擾,有將提議堅壁清野,有官認為有失大國風范,卿意如何? 居然在問軍事!這題目居然在問軍事! 沈歌仔細將題目從頭看一遍,心里飛速思量。 殿內(nèi)其余考生大多懵了, 許多人甚至不知堅壁清野為何意。 大燕朝此時方傳至二世,科考不過舉行數(shù)十次罷了。以往殿試策問多問政事,問稅,問案,問牧民之策,這還是第一次問及軍事。 這道策論并不完全是軍事,總體來說還是政事為主,翻譯過來便是:南邊洋夷常侵擾我朝,沿岸居民不堪其擾,現(xiàn)下要如何處理,是戰(zhàn)還是避? 這年頭信息極不發(fā)達,許多東西考生壓根不知道南方戰(zhàn)事結果如何,洋夷指何人,從哪來,乍然面臨這種問題,自然無從下手。 沈歌看到這題目冷汗一下便下來,不是因題目之難,而是因歷史之雷同。 堅壁清野出自《三國志·魏書·荀彧傳》,堅壁指修筑堡壘,清野則是收攏糧食,使敵人既攻不下?lián)c,又搶不到物資,自然無法進犯。 他前世時,但凡有點文化之人都不會忘記那一段近代史。先順治后乾隆,堅壁清野,閉關鎖國,連續(xù)幾任清帝的行為最終將整個國家拖入深淵,貽害萬年。 沈歌沒想到歷史會重演,而他會成為這段歷史的親歷者。 定定神,沈歌拿出稿紙,在紙上寫下第一個字。 “……人言常道我大燕地大物博,殊不知外夷更為廣闊,連山排海,比大燕大者不知凡幾……今日洋夷堅船利器,我朝已不堪其擾,有人想著退而避之。一年,兩年,十年,待洋夷船愈堅,器愈利,我朝待如何?……” “明知外有強敵而視若不見,不思防范,不奪勝利,不與之交流。強敵日強,然我朝毫無長進,后果可想而知?!?/br> “三歲小兒皆知掩耳盜鈴之典,以堅壁清野消極抵抗,就如一百姓夜半知曉外有窮兇極惡之盜匪,于是悄然回家中關門閉戶,藏于被中,不聽不看不想,只求能安然度夜。殊不知盜匪狼子野心,焉能放過眼前肥rou?或早或晚,此子終淪為盜匪口中之食。我朝亦然,都道我朝地大物博,外夷焉能放過這膏腴之地?” “……常言道堵不如疏,軍事上亦如此,我朝軍械已明顯不如外夷,何不痛定思痛,放下無謂的成見,師夷長技以制夷?” 沈歌心中激憤,揮毫在草紙之上筆走龍蛇,其余舉子還在苦苦思索,他筆下已成章。 一頁紙,兩頁紙,沈歌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時辰尚早,沈歌手下的都是草章,他寫于自個看,也不在意規(guī)矩法度,心中有話,筆下便有字。 待二次潤色時,他才需要仔細斟酌,刪去不合時宜的部分,而后再用館閣體,仔仔細細謄抄至卷上。 沈歌寫得投入,與別個抓耳撓腮的貢士大不相同,列與大殿兩側的文武百官頻頻將目光投至他身上。 皇帝已在他身后站了良久,面色隨著沈歌筆下文字或憂或怒或若有所思,沈歌一無所覺。 沈歌寫得興起,一口氣寫完三千余字的長文,從駁斥堅壁清野的弊端到開放沿海,建設海軍的可行性與好處,洋洋灑灑足足寫滿五張紙。 本朝優(yōu)待文官,極少有人因言獲罪,沈歌自然不懼因這份卷子被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