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紫禁城里已經(jīng)有了朱翊鈞，為什么偏偏老天爺還要再賜下一個連面貌都全然相似的南王世子。

    他們只在出身差了一點，可獨獨這一點卻有如天塹般橫在二者之間。

    “統(tǒng)御四海？除了大義名分，朕僅有的便是這悶如雞籠的紫禁城！”

    朱翊鈞自嘲地笑了笑，“或許還要加上那些刀頭舔血的江湖匪類?！?/br>
    他拉開南王世子的胳膊將剩下的藥丸喂給對方，用帕子輕柔地包裹住還在滲血的傷口，“你要好好愛護這雙手，因為皇帝的手是不會受傷的?！?/br>
    迫不及待吞下藥丸的世子虛脫地靠在墻上，喘息著問道：“江湖奇人多如牛毛，你為何不選他們當替身？”

    “因為他們不配?！?/br>
    朱翊鈞冷冷地說道：“南王世子可以死，但是皇位卻只有朱家的血脈才能坐?！?/br>
    “可笑啊，實在是太可笑了！”

    南王世子微微側(cè)著臉，任由冷汗從額角的鬢發(fā)垂落，“倘若父王知道自己費盡半生求而不得的皇位就這樣被人棄如敝屣，該會作何感想?！?/br>
    朱翊鈞垂眸看他，“恐怕會比當日乍然見到愛子尸首時更加激憤難平?！?/br>
    南王世子沉默了片刻，“我能問問你是為了什么才想要拋下皇位的嗎？”

    以己度人，他完全不能想象一個榮登九五之位的皇帝還有什么不滿足的，也想象不到這世上還有比皇位更能讓人好似撲火的飛蛾一般前赴后繼、舍生忘死的巨大誘惑。

    朱翊鈞盯著手中空掉的蠟丸，“朕曾經(jīng)和你一樣屈服于小小的丹丸之下……”

    他的眼神愈發(fā)亮的駭人，“直到那時朕才發(fā)現(xiàn)，生命的意義?！?/br>
    南王世子不肯相信，“你說，你是為了生命的意義才放棄皇位？”

    “朕知道你此刻一定又在心里破口大罵，你可能還會覺得朕已經(jīng)瘋魔了。不過朕要告訴你，朕從出生到今天從未有一刻如此清醒的直面心底的欲望。就像你渴望成為紫禁城的主人一樣，朕也要走出紫禁城去追尋畢生所愿?！?/br>
    朱翊鈞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笑意，“所以朕希望你能好好守住朱家的江山。或許有一天，你我兄弟二人都能得償所愿也未可知。”

    皇帝這話一出，南王世子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他。

    現(xiàn)在擺在世子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是安安分分做皇帝的替身，二是再死一次。

    做出抉擇的瞬間對他來說仿佛一生那樣漫長，只因從他點頭那刻開始便意味著要將自己的人生親手抹掉。

    從這天起，朱翊鈞每日里總要多擠出一個時辰來冷宮探望南王世子，手把手的教導(dǎo)他學(xué)習如何做一個合格的傀儡。

    等到世子手上的傷口全部長好，隱忍多日的朱翊鈞立刻帶著老太監(jiān)孫免改頭換面以大內(nèi)密探的身份離開了紫禁城，直奔之前打探到的龍綃宮主人的落腳地。

    故此當風塵仆仆的宋辭一行人帶著人質(zhì)返回江南時，才剛剛露面就被守在小樓附近的孫免堵了個正著。

    老太監(jiān)笑瞇了眼，“多日不見，宮主風采依然?！?/br>
    “好說。”

    宋辭打量著一臉非jian即盜的老相識，“公公特意守候在此可是有事相商？”

    孫免不著痕跡的湊近幾步，輕聲道：“家主靜候多時，還請宮主撥冗相見?！?/br>
    宋辭眉頭一挑，當今世上能讓掌管內(nèi)廷的宦官奉為家主，此人的身份已經(jīng)不言而喻。

    她也見過不少尋仙問道的皇帝，卻沒一個跟這位似的連祖宗留下的家底都不要了。

    不說其余朱姓藩王是否擔得起江山社稷，單說眼前這一堆禍事就不適合讓皇帝卷進來。

    “你這主子還真會挑時候啊?！?/br>
    宋辭只覺得頭痛無比，“七童，你覺得天下間除了桃花堡還有哪處適合藏人？最好是安全到連頭發(fā)絲都不會斷掉那種?！?/br>
    花家已經(jīng)有了孔雀王子和玉天寶兩個禍頭子，實在不適合將皇帝塞進去。

    花滿樓稍作思量，“除了海底的龍綃宮，恐怕也只有萬梅山莊了?！?/br>
    “你是說塞北的萬梅山莊，西門吹雪的住處？”

    宋辭奇道：“我還以為你會推舉少林武當，或者其他名門正派?！?/br>
    花滿樓輕笑，“并非少林武當不好，只是那里人太多了。人一多就容易心雜亂性，反倒不如西門吹雪一顆赤誠之心。”

    宋辭再問：“但一個心中只有劍的人又如何會關(guān)心他人的生死？”

    花滿樓看了眼滿頭霧水的老太監(jiān)，“他未必關(guān)心別人的生死，不過他一定在意約戰(zhàn)之人的心境。若是西門吹雪知道有人會妨礙你全力以赴的應(yīng)戰(zhàn)，我想他一定會主動幫你掃清障礙。”

    “看來最了解一個人的未必是他的敵人，也有可能是默默關(guān)心的朋友?！?/br>
    宋辭笑道：“那就照你說的辦，將這對主仆二人送到萬梅山莊暫住。”

    她又轉(zhuǎn)向不敢輕易開口的孫免，“還請公公帶路?！?/br>
    老太監(jiān)連忙作揖領(lǐng)著兩人穿街過巷去了一戶沒有牌匾的府邸，顯然是皇帝臨時買下的住處。

    他剛要上前輕扣漆木大門，落后幾步的花滿樓便一掌拍在他的肩膀上，“不要動。”

    孫免一臉不解，“花公子？”

    花滿樓蹙緊眉頭，“好濃的血腥味，院中一共多少人？”

    老太監(jiān)立刻就慌了手腳，“除了家主和隨行侍衛(wèi)，還有十個花大價錢請來的江湖好手?！?/br>
    花滿樓正要說話，忽然看見一道寒光從大門縫隙中閃過，“小心！”

    他反手推開愣在當場的老太監(jiān)，探出折扇一擋將利刃逼回門內(nèi)。

    嘭地一聲悶響，大門應(yīng)聲而開，現(xiàn)出一地橫七豎八、慘無人形的血葫蘆。

    摔倒在臺階外面的老太監(jiān)連滾帶爬地沖進院子里，瘋了似的翻找著地上的死尸，“皇上！皇上！老奴有罪！老奴來遲了！”

    “不必找了?！?/br>
    宋辭快速地掃了一遍現(xiàn)有的尸體，“你的家主不在這里?！?/br>
    滿手都是鮮血的老太監(jiān)這才呆愣愣地看向直對著前院的客廳，“家主還在屋子里嗎？”

    倘若皇帝有個好歹，他也只剩下自裁一條路可走了。

    “屋內(nèi)還有一人，卻不是你家主人?！?/br>
    花滿樓環(huán)視了一圈僻靜的院落，默默走向門窗大開的客廳。

    “看來我的運氣還不壞，非但用直鉤逮了條肥魚，還省下了剝皮拆骨的工夫。”

    未及見面，一道冷冰冰的聲音先傳了出來。

    宋辭隨著花滿樓進了廳內(nèi)才確認端坐在太師椅上的正是多日未見的宮九。

    他漫不經(jīng)心地用手指扣著身邊的茶幾，良久才脫手襲來一道藍光，“宮主是海中龍王，可知海中的水鬼最終飄向何處？”

    宋辭手指輕彈，繡花針銀蛇般竄向呼嘯而來的暗器，將它從半空中擊落。

    一枚染著血跡的鮫人淚靜靜地躺在地上。

    “愿賭服輸?！?/br>
    毫不畏懼地迎視著對方，宋辭淡然地說道：“難道吳明沒有教過你這個道理，還是說你輸不起？”

    宮九的目光從二人身上飄忽而過，既恨又狠，“你說的不錯。這本就是一場以小博大的豪賭，勝則坐擁天下，敗也不過是一死而已。不論結(jié)局勝負，對于一個賭徒來說已經(jīng)夠本?！?/br>
    “更何況你們已經(jīng)有了新的賭本?！?/br>
    花滿樓問道：“皇上在哪？”

    宮九笑得極為得意，“在一個你們永遠也找不到的地方。”

    “那你最好能保證他永遠也不要出現(xiàn)，因為新皇會把他當做眼中釘、rou中刺。”

    宋辭冷漠地說道：“你知道朱姓藩王子孫加起來有多少人嗎，說出來都怕嚇壞你。狹天子以令諸侯這種事行不通的?！?/br>
    文武百官不知道多想換一個更聽話的旁系藩王坐江山，至于她本人就更不會為皇帝做出妥協(xié)了。

    宮九眸光緊鎖，“宮主乃世外高人，自然不會把凡夫俗子的性命看在眼里。但是花少主呢，難道你也不在乎皇帝的生死？即便你不在乎皇朝更替，陸小鳳的安危又當如何？”

    花滿樓不由側(cè)目，“你抓住了陸小鳳？”

    從進入中土以來他一直沒有得到陸小鳳和司空摘星的消息，難保兩人不會遇到更艱難的處境。

    宮九冷哼道：“還有他的酒rou朋友。不知道在花少主心里，這幾個人的分量加在一起，比不比得過你身邊的這位美人？”

    作者有話要說：

    宋辭：一個二十年不上朝的皇帝，渣作者真的覺得他做什么都不奇怪。_(:3ゝ∠)_

    另，關(guān)于章節(jié)標題的設(shè)定也是無奈之舉，之前的某霜與蜜糖已經(jīng)被高審了，渣作者實在不敢再犯。=、=

    小樹苗長大了，么么噠~~

    第118章 15、

    江南的冬天其實并不寒冷, 至少對于習慣了北方飄雪天氣的皇帝來說是這樣。

    可盡職的老太監(jiān)還是在廳里擺上了燒著上品銀骨炭的火盆, 替主子將冷冽潮濕的空氣擋在外面。

    如今在這溫暖如春的廳堂, 花滿樓忽然覺得能夠擋住嚴寒的又何止那小小的火盆。

    他還記得兒時在荷塘見過的浮冰, 淺淺一層的薄冰看上去仿佛一觸就破, 但就是這樣一層比紙還要脆弱的冷霜卻穩(wěn)穩(wěn)的扎在水面，為身下漂亮的錦鯉擋住了漫天風雪。

    花滿樓的心絕非冰雪捏就, 此刻卻真切的感受到了魚吻輕啄的美妙。

    如同點水而過的蜻蜓必會留下痕跡一樣, 倘若以往這段未曾言明的情感對他來說不過是一個模糊的念頭, 那也只到今天為止。

    在宮九惡意的目光下, 花滿樓冷不防握住了身邊女子的手，就像捧起了一個絕無僅有的寶貝，“我不會為了任何人出賣朋友，也不會為了任何人出賣我的女人?！?/br>
    “你的女人？”

    宮九站起身，“我在龍綃宮出入十幾年，卻從沒聽說那里還有一個男主人！”

    “你沒打聽清楚的何止是這一件事?！?/br>
    宋辭回握住男人溫暖修長的手指, “你甚至連我這個人都沒看清楚?！?/br>
    花滿樓的表白雖然有些出乎預(yù)料卻并不讓人討厭，誰叫他本就是一個充滿愛意的人呢。

    如果可以選擇，恐怕每個人都會希望自己的另一半是一個熱愛生命、暖如驕陽的人, 對宋辭來說也是如此。

    “是啊，我確實從不曾真的了解過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