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家自己兄弟都沒話了，旁人打抱不平也得有個限度，只好底下議論著，站起來再說的卻沒有了。方赟便問方伯豐：“伯豐，你看這么分法可行得？”

    方伯豐起身道：“全憑您老人家做主?！?/br>
    方赟點頭：“好，既如此，那就這么定了。下晌就請了鎮(zhèn)上的亭長和縣衙門的官爺們過來，把文書都做好了，等你縣考結(jié)果出來，你若要往縣里去，也都便當(dāng)?！?/br>
    方伯豐行禮不語。

    這時候那個起先開聲說話的老頭又站起來了，揚聲道：“文斌兄弟，既然你連家都分了，正好今天這日子也對，人也齊，我看把祧宗的事也辦了吧。伯豐就是大房的人了，你是兼祧的，人卻是二房的，一會兒拜過祖宗，讓伯豐給大老太爺上個香，往后就得改口了，可不能再叫你爹了，得叫二叔了！”

    方赟作遲疑狀，那老頭便在一旁勸：“這都是祖宗規(guī)矩，早辦早好。”

    底下也有許多人勸，方赟這才咬了牙答應(yīng)了一聲。

    一行人就又往方家祠堂里去，有人早預(yù)備了香燭，方赟帶著伯豐有財兄弟磕頭叩首，把從前兼祧的事由一一稟報清楚，再由三個長老帶著伯豐去方忠的牌位前磕頭敬酒，最后方伯豐給方赟敬茶，喚一聲“二叔”，方赟答應(yīng)一聲接過茶喝了。如此，事情就算得定。

    果然下晌就有縣衙的人上門來，一應(yīng)印章檔錄都帶著的，大房的戶主就是方伯豐了，是以田地房屋都在他名下，二房因方赟還健在，戶主仍是方赟，卻沒有有財三兄弟什么事。

    都辦完后，方赟把幾張契紙交給方伯豐道：“這可得收好了?！?/br>
    方伯豐雙手接過，點頭不語。

    方赟瞇了瞇眼睛，也不再理他，自把亭長同另幾個縣衙的官差請到里頭去吃酒。方伯豐便顧自己出來了。靈素下晌沒跟著去，這會兒正在屋里呆著呢。見伯豐回來了，便上去問道：“都好了？”

    方伯豐點點頭，靈素又嘆一句：“可真麻煩啊?！?/br>
    方伯豐松了口氣，轉(zhuǎn)頭對靈素道：“往后咱們家可就只有咱倆了，你怕么？”

    靈素?fù)u頭：“從前我在家時，家里也只有我同我哥，后來我哥去……去學(xué)本事了，就只剩我一個。現(xiàn)在家里有你同我，兩個人呢，自然不怕的。”

    方伯豐想想也笑了，伸手握住了靈素的手，本該松寬的心卻不知道為什么總放不下來，一直拎拎的，總是哪里不踏實似的，或者還是得等到縣考的結(jié)果出來，才能踏實下來吧。

    靈素想的別的，她問：“咱家有好多地了？”

    方伯豐點頭。

    靈素便道：“哎呀，那我要學(xué)的就更多了，我還得學(xué)怎么種地呢！”

    方伯豐笑道：“三百多畝呢，哪里是自家能種的。只怕如今也是佃給旁人在種，到時候過去看了，重新簽一回文契就成了?！?/br>
    靈素道：“那還留些地，咱們自己種吧。我想種地。種下去，就能長出來，想著很有趣。這邊的東西應(yīng)該不難種吧？”不由得想起大長老藥園里那些被自己照料死的靈藥了。

    方伯豐嘆道：“收成如何，大半得靠天，倒也不是難不難那么一句話?！?/br>
    靈素心里說：“只要不是靠法術(shù)就好啊，什么細(xì)雨春風(fēng)訣和春風(fēng)化雨訣到底他娘差在哪里?。?！摔！”

    這一日挺累，兩人很早就睡了，這會兒還不算很涼，靈素新做的被子還沒用上。

    夜深了，半醉半醒的方赟看著窗戶上的樹影子，好像那個女人可惡的嘴臉。當(dāng)日借著朝廷律例、祖宗家法、人言可畏等話，嚇唬了自己多少年。害得自己大筆的家產(chǎn)在手上，舍不得還更不能扔，又不敢花用，真是咽咽不下去，吐吐不出來；只怕有一日讓那惡女人說著了，鬧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又回到從前那個小破屋子里住著去。

    如今可好了，可好了！看著沒？朝廷、宗族、連流言都在我這一頭！你以為自己多聰明？你不過教出來一個書呆子罷了！該是我的東西總是我的，都是我的！呵呵，呵呵哈哈……

    楊氏在小院外頭聽著那笑聲，只覺得背上發(fā)寒，也不喊了，端著一茶壺茶水還回自己屋里去了，見了方有財?shù)溃骸拔痰盟圃诶镱^笑，聽著怪滲人的，我可不去了。再說了，黑燈瞎火的，我去也不合適，要去表孝心，還是你自己去吧?！?/br>
    方有財自己倒了杯水喝了，哼著笑道：“你還別嫌棄，到時候你上趕著表孝心怕還輪不上了呢?！?/br>
    楊氏道：“怎么？你說那倆？”

    方有財?shù)溃骸澳莻z？嘿，只怕啊，我們往后得有幾個小媽了！”

    說完倒頭睡下了，惹得楊氏直扯他：“你說什么？你到底說什么呢？”卻只等到一陣呼嚕聲。

    第18章 節(jié)禮

    次日早起，靈素想起來問方伯豐道：“你們都考完縣考了，每日還讀書，可讀些什么呢？”

    方伯豐笑道：“你要聽真話還是漂亮話？”

    靈素道：“你都說來聽聽，我看看漂亮話是有多漂亮。”

    方伯豐便道：“漂亮話便是‘學(xué)無止境，自然還當(dāng)日日苦讀才算不負(fù)光陰’。真話就是‘縣考若沒過，如今多讀書可備下回再考；若是過了，還有一場京里學(xué)差的當(dāng)面對答要應(yīng)對，那可也不輕松啊?！?/br>
    靈素恍然道：“原來如此?！焙鲇窒肫鹨皇?，問道：“你從前說秋日要準(zhǔn)備給夫子的節(jié)禮，可要預(yù)備些什么呢？如今我們分家了，可沒人打點了?！?/br>
    方伯豐似是想起了什么，略有一刻失神，緩過來才道：“從前也沒有旁人替我打理，不過是能討到一兩二錢銀子罷了。魯夫子最好書，可是我們能尋著什么書，哪里能同夫子的藏書相比？從前多半是準(zhǔn)備些時鮮果品再用余錢買刀好些的紙……”

    靈素卻忽然道：“魯夫子？我聽到過這個名字?？墒俏衣犝f魯夫子最好的是螃蟹呀！”

    方伯豐一滯，失笑道：“這話也不錯，只哪有送節(jié)禮送這個的！”

    靈素笑道：“送禮總要送到收禮的人喜歡的才好，要不然還送什么禮的，又是送給哪個看的？”

    方伯豐皺眉一想也有道理，卻又嘆道：“那螃蟹是個活物，不比筆墨紙張，哪里能剛好就湊巧那幾日得了呢。”

    靈素歪著腦袋想了想道：“這幾日可到了送禮的時候了？”

    方伯豐點頭：“我本想等縣考結(jié)果出來了，再去拜見夫子，一則給夫子送上節(jié)禮，二則也好請教一下到時候應(yīng)答學(xué)差該注意的事?！?/br>
    靈素道：“那就好了。你先不忙著預(yù)備節(jié)禮，先看看我能不能捉來像樣的螃蟹吧?！?/br>
    方伯豐苦笑道：“如今我手上只兩張契紙，就算想要預(yù)備節(jié)禮，怕也不容易呢。你便去試試吧，只一個，千萬小心些，水邊河里的，不是鬧著玩的。”

    靈素自然都點頭答應(yīng)著。

    秋深稻黃，稻穗兒低垂著，正是稻香蟹的時候。

    這夜方伯豐抄完書正欲歇息時，被靈素拉住了，她笑道：“你同我出去，我?guī)阕襟π啡ァ！?/br>
    方伯豐一愣，道：“這會兒？”

    靈素便點頭，方伯豐道：“這黑燈瞎火的，怎么好捉去！”

    靈素一個勁兒笑，挎起一個高腰大籃子道：“你跟我來，我不哄你?！?/br>
    這城里聽說有宵禁，村里可沒這般說法。從前北河村有個“魚老虎”，就轉(zhuǎn)摸五更魚，說是五更魚，都是三更四更就出門去了。五更村人都說是“鬼時”，只那魚老虎膽子大，敢這種時候摸魚去。

    方伯豐心里也好奇起來。他是村里長大的孩子，卻沒得著多少村童之樂，自打懂事起就開始讀書了。那時候魯夫子還沒有告老還鄉(xiāng)，村塾的先生不過認(rèn)字罷了，除了自己苦讀也沒別的法子。再加上他娘身子不好，更沒心思功夫去耍子了。

    這會兒娶了這么個媳婦，倒讓他“返老還童”一回。想著自己成日在外讀書，又沒甚進項，還得讓她勞心cao持家里家外之事，雖覺不妥，亦不忍拒絕，便跟著出去了。

    兩人從東側(cè)門出來，靈素領(lǐng)著方伯豐不往河邊去，反往人家田畈里走。

    到了一處大渠邊上，只見一條淺溝從渠邊引出不到一丈長短，同這淺溝連著的還有三四條，都一樣深淺，漾著拳頭深的水，是從另一邊的稻田里引過來的。這幾道淺溝都匯到一個小水坑里，水坑上頭架著個三根粗樹枝子搭成的架子。

    就見靈素掏出個火折子來，點著了一截子白蠟，隨手放進個柚子大小的燈籠里，又把那燈籠系在了三腳架當(dāng)間，恰好掛在里頭，正照在水面上。

    這時近仲秋，晚邊有些涼意了，尤其在這水邊，更增濕寒。方伯豐等著看靈素大顯身手呢，就見她不動了，從挎著的籃子里取出兩個小杌子來，遞一個給方伯豐道：“咱們坐著等?！?/br>
    方伯豐問她：“這就能逮著螃蟹了？”

    靈素點頭：“是啊，等著吧，一會兒就爬過來了。”

    涼風(fēng)吹過，方伯豐忍不住打了個噴嚏，趕緊捂住嘴，喘平了氣問：“不會把它們嚇跑了吧？”

    靈素皺著眉頭想半天：“我不知道它們長沒長耳朵哎！”

    說完兩人具是一愣，而后都噗嗤笑起來。

    這天正陰天，連個月亮也沒有，越發(fā)顯得黑了。靈素從邊上撿來三四塊大土疙瘩，圍坐一堆，又從渠邊扯些干了的飛蓬草桿子，折巴折巴拿火折子給點著了，塞在那圍圈里。一會兒煙氣散盡，火就大了，烤出些土味兒來。

    靈素又取出一口小鐵鍋坐在那火上，拎出個茶吊子來往里頭注了半鍋水，沖目瞪口呆的方伯豐咧嘴一笑：“我下午下了兩個魚籠，我去撈上來看看?！?/br>
    方伯豐立時站起來要一同去，靈素道：“我一轉(zhuǎn)身就回來了，快得很，你看著點兒火吧。”方伯豐還待再說時，就見她蹭地抬腳去了，方伯豐不由得又驚又羨。坐那兒想，若當(dāng)年娘親沒讓自己學(xué)文，而是學(xué)武的話，說不得如今已經(jīng)闖蕩江湖去了，想著也挺美。

    真是一忽兒功夫，就見靈素手里提著兩個小口細(xì)頸大肚的竹編籠子回來了，走到他跟前還揚一揚，卻沒提起來，眼看著分量不輕。

    方伯豐看著她：“家里吃的魚，都是你這么捉回來的？”

    靈素道：“不是啊，我法子多了去了。這個一個是買的，一個是我自個兒編的，怎么樣？真的能捉魚哎！我都想不通這魚怎么能傻成這樣！”

    方伯豐無言以對，他曾自詡博學(xué)，別的不敢說，在這村里，應(yīng)該沒人比自己懂得更多看過更多的書了吧。可是最近他發(fā)現(xiàn)，對著自家娘子的時候，常常落個無言以對的境地。果然自己這十幾年都是井底之蛙啊。娘子她可還不識字呢，這要是往后再認(rèn)個字，那真是……方伯豐哆嗦了一下。

    靈素道：“涼了？還真是有點兒涼哈，一會兒咱們熬個魚湯喝就暖和了?！?/br>
    說完從魚籠里撈出一條尺半長的不知道什么魚來，天黑，看不清。就著另一邊水渠里的水給剖洗干凈了，切做兩段，就扔到那鐵鍋里煮起來。這才坐下來收拾剩下的魚。說是收拾，不過是分了大小用柳條枝子穿起來，又有幾只蝦蟹，順手一塊兒仍鍋里了。

    收拾好了魚，又從籃子里摸出一把不知道什么蕈子來，撕成塊也一起扔進去了。正準(zhǔn)備放鹽呢，就聽見細(xì)細(xì)的刷刷聲，三四只螃蟹順著淺溝爬進來了。

    方伯豐還沒反應(yīng)過來，靈素已經(jīng)跑過去給抓起來了，扔進一旁騰空了的魚籠里。就這么一會兒，幾條淺溝里都有螃蟹爬過來了，靈素手快得很，方伯豐只看得目瞪口呆。欲要上前幫忙，卻連如何下手都沒個主意。

    還是靈素教他：“你捏住它的蓋子就成了，張牙舞爪也碰不到你?！?/br>
    方伯豐試過兩次，慢慢找到了訣竅。

    他在這里捉得歡，那里魚湯好了，靈素便招呼他喝湯，方伯豐笑道：“剛才坐等覺得有些涼，這會兒倒不覺得了，果然摸魚捉蟹的是最有趣不過的?！?/br>
    欲要走開，又擔(dān)心一會兒螃蟹跑了，靈素嘻嘻一笑道：“放心，跑不了，我還有機關(guān)呢。”

    山菌鮮魚湯，能不好喝么？！方伯豐吃一口魚喝一口湯，嘆道：“神仙日子也不過如此了?！?/br>
    靈素?fù)u頭：“神仙可過不上這樣的日子，他們頂多吃顆丹藥，哪有魚湯喝。”

    方伯豐聽了大笑起來，只覺著自家娘子這語氣篤定得十分好笑，笑了一會兒道：“咱們這湯這么香，可別把什么獸兒招來，入秋了上里的野物都厲害著呢?！?/br>
    靈素問：“怎么厲害？為什么厲害？”

    方伯豐道：“都得為了過冬預(yù)備啊，存糧的存糧，存膘的存膘。”

    靈素道：“為啥過冬要預(yù)備存糧，不是就冷么？它們都有皮毛的，連棉衣都省了，還要預(yù)備個什么！”

    方伯豐笑道：“你還說自己是獵戶呢，連這個都不知道了！冬日里哪里還有什么吃的，不下雪還好，下了雪再一上凍，餓死的鳥兒都有，何況那些大東西?！?/br>
    靈素一驚：“冬天沒吃的？”

    方伯豐道：“總沒有秋天多。咱們這里還好，冬日里還能長些菜，再北邊真是凍野千里，只能吃秋日里存下的吃食。秋日是好些瓜果菜蔬下來的時候，都趁著這時候曬干的曬干，腌的腌，要吃到來年春深才有新鮮菜蔬接得上?！?/br>
    靈素心里一通亂轉(zhuǎn)，連連道：“幸好你同我說了，要不然我什么都不預(yù)備，冬天不是要餓死了！”

    方伯豐呵呵笑道：“人可不比那些野物，只要不是荒年，便是家里沒有存糧，只要能搗騰出幾個錢來，總能尋著地方買糧食的?！?/br>
    靈素問：“什么是荒年？”

    方伯豐道：“就是逢了大旱大水，顆粒無收，人人沒飯吃，米價飛漲，買米跟買珠子似的了。幾個人吃得起？那時候，成片成片的人餓死的。其情其境，慘不忍睹?！?/br>
    靈素倒抽一口涼氣：“是啊，太可怕了，這人是一天都斷不得頓的。咱們這里有過饑荒么？”

    方伯豐道：“自然有過的，只是幾十年前了，我都沒出世呢?？h志上有記載，十室九空，餓殍遍野……”

    兩人都沉默了，靈素才反應(yīng)過來：“趕緊，趁有的吃的時候多吃點，來，再喝碗湯！”

    方伯豐失笑，把碗遞過去，由著靈素又給添了一勺湯，一塊魚rou幾只蝦，微微笑著道：“官府也一直在這塊兒上心，朝廷還下發(fā)過《災(zāi)荒備要》、《扶荒本草》等書，都是為了這個。”

    靈素道：“哎呀，那我可得看看。萬一哪日真的鬧了災(zāi)荒了，我可得知道有什么能吃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