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jié)
誰知一去不回,逐流等了許久不見人影, 心里發(fā)慌, 就要起身去找, 程千仞才慢騰騰地出來。 他給逐流盛滿一碗:“喝?!?/br> 孩子舀一勺吹散熱氣,乖乖喝起來:“好喝。” 就是糖加多了, 甜得齁嗓子。 程千仞慢慢嚼著饅頭, 味同嚼蠟。 逐流把一盤醋溜土豆絲向他推過去:“哥哥怎么不吃菜?我覺得今天這道炒的最好。” 程千仞嘗了一口,勃然變色, 狠狠摔筷, 掀翻碟子:“炒的什么!真難吃!” 粗瓷盤滾落桌邊, 菜灑了一地。 逐流不知所措地站起來,哥哥以往對他一句重話都沒說過,更別說摔盤子。 他想問‘你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不等開口, 第二句晴空霹靂接著就來:“吃完這頓飯, 你就走吧, 跟你家里人回去?!?/br> 逐流徹底傻了:“你說什么?” 程千仞又掀翻一張盤子:“我說讓你回去,聽不懂嗎?!” 逐流臉色煞白:“今天的菜不好吃,我會做更好的。我不走?!?/br> “洗衣做飯,天橋底下買個丫鬟,都比你會的多!我受夠你了。要是沒有你這個拖累,我不知道過得有多好!用天天吃這些?” 萬般情緒涌上來, 他昏了頭,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胡說什么:“我掙的錢,夠我天天上花樓,夜夜做新郎。你為什么不走啊,為什么還要拖累我???!” 小孩子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一覺醒來天都變了。只得撲進他懷里,死死抱住他的腰:“我會努力讀書、努力掙錢,打死我也不走,說好了我給你養(yǎng)老!” 程千仞閉上眼,再睜開時神色冷漠。 起身一把將人推開,掏出東家給的二百兩銀票,嘩嘩作響地甩起來:“你家里人給了我二百兩!看到沒!你多少年能掙來?!” 逐流被推的踉蹌兩步,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眼淚抑制不住:“不可能,你騙我。一定是他們威脅你,我去找他們?!?/br> 他跑出兩步,忽覺頭重腳輕,一陣眩暈,扶著桌沿勉強站穩(wěn)。余光看見桌上的粥碗,他喝完了,程千仞一口沒動。 這藥粉他知道,四年前哥哥接到鏢隊的生意,撈兩具尸沒收錢,只說想討點防身的小玩意。后來真用到過一次,下在盜匪的熱酒里,是為了救他。誰能料今天又派上用場。 小孩仰起臉,淚眼婆娑:“哥……” 程千仞退后三步,冷冷斜睨他:“別叫我哥,滾吧。” 藥效徹底發(fā)作,逐流視線里一片昏暗,狠狠咬下舌尖,以劇痛維持清醒。 終于聽見這些年最熟悉的聲音、最親近的人,最后一句話:“出來吧。帶他走?!?/br> 世界徹底陷入黑暗。 *** 在后廚里,程千仞說:“我要你們每一個人都立道心血誓。昨晚所言沒有一句虛假,永遠忠于他,不背叛不欺瞞,若別人欺辱他,要盡一切努力護他周全。否則修為全失、不得好死,敢嗎?” 他們發(fā)誓時,沒想到事情解決的這樣快、這樣容易。 程千仞看著昨晚與他談話的人,將逐流抱上門外的馬車,又過來對他行禮:“這些年少爺受您關照,多謝您?!?/br> 他面無血色,很想說“我照顧自己的弟弟,這聲謝,當不得。”,然而很快發(fā)現,自己并沒有立場說這種話。 他們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你說的靈石和銀子,我都不要。以后再不見他,我也做不到?!?/br> 程千仞轉身回屋,出來時提著舊劍?;砣话蝿Τ銮?,清鳴之音在院中回響。 黑衣眾人下意識去摸刀,硬生生忍住。 “五年之后我若活著,會去皇都尋他一次。他過得好便罷了,我只當從未見過他。否則不等你們的誓言應驗,我定先取你們性命。” 他忽然手腕一翻,劍尖倒轉,向左臂刺去,登時鮮血噴涌! “我如違此誓,武脈爆裂而死!” 修行者相信一旦入道,便與天地生感應,因果言靈。很少有人愿意立道心血誓,就算要立,也是以真元刺破指尖,鮮血落地,則誓成。 在場所有人,從未見過這樣慘烈的立誓方法。 血流汩汩,染紅他半邊衣袖,當啷一聲長劍歸鞘,程千仞神色不變。 “快走吧,在我后悔之前。他若醒來了哭鬧,就說我已經離開南央城,不知去了哪里。” *** “程三居然請假了,為什么???去年他染了風寒都不肯請假的……誒,你別睡了,先生看你!” 顧雪絳覺得自己快猝死了,實在沒力氣再懟徐冉:“先生看不清的,我昨晚半宿沒睡,你讓我清凈會兒成嗎?!?/br> “你求我?!?/br> “求你了,好jiejie!” 徐冉見這人真困得要命,逗起來沒趣,也不再說話。 上課睡覺,果然睡眠質量高。兩個時辰后顧二睡醒,神清氣爽,湊過去看她手里話本:“《風雪豪俠錄》?” 徐冉正看到精彩處,全神貫注,沒空理他,只胡亂應一聲。 “兇手是主角最好的朋友,背后策劃陰謀的是他師父。都是老套路了。” “……我才看到第二十回 ,怎么可能知道?” “我看到第十四回 就猜到了?!?/br> “你能不說話嗎!” “你求我?!?/br> 徐冉合上書,怒道:“求你大爺!” 沒人攔著,兩人差點打起來。 陰天不見日頭。春末夏初天氣悶熱,卻還不到置冰盆的時令,窗外的空氣像是凝滯了,一絲涼風也吹不進學舍,先生講得人昏昏欲睡,莘莘學子們更覺燥熱。 終于挨到下課,顧雪絳想起早晨程千仞的種種反常,對徐冉說:“程三今天不對勁,我總覺得要發(fā)生什么事兒?!?/br> “那我們走快點!” 顧雪絳:“我們走得快嗎?” 他們被人潮推著向前,兩人因為身高優(yōu)勢,絕望地看到直到藏書樓前,都是黑壓壓一片人頭。 先生放晚了,又趕上最擁堵時段。 轉進程千仞家巷口時,徐冉早被一路飯菜香氣勾得心癢難耐。 “不知道逐流做了什么菜,想吃紅繞rou。好重的血腥氣,家里殺雞了嗎?” 她率先推開門,驚呼出聲。 只見程三半邊袖子染血,手中拿劍,目光失焦,怔怔坐在桌前。 桌上殘羹冷炙,地上血跡不多,菜卻灑得到處都是。逐流不見蹤影。 程千仞是清醒的,他的眼睛看到兩個朋友來了,就在他身邊,扯他衣袖,喊他名字。腦海里卻還是逐流的影子,紛繁的記憶碎片,走馬燈一般晃過。 “沒反應啊,現在怎么辦?” 顧雪絳懵:“不敢讓他變成游魂癥,先敲暈?!?/br> 徐冉更懵,怎么一夜之間,程千仞變成了修行者。 *** 程千仞做了很長一個夢。 夢里是上輩子高考成績出來的時候,跟一幫同學去吃飯唱k,泡網吧打游戲,打得昏天黑地。 他一直是個普通人,樣貌不帥不丑,成績不好不壞,翹課打架沒他,評比優(yōu)秀也沒他。算起來,高三發(fā)奮讀書,考上不錯的一本大學,竟是他二十多年人生中,最值得開心的事。 沒有愛好特長,大學生活在上課、做題、跟舍友打游戲之間循環(huán)。 蕓蕓眾生,出類拔萃者鳳毛麟角,大jian大惡之人也是少數,大多都是像他這樣的人。 所以他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問了幾百遍,為什么偏偏是他? 漏風的破草房,粗蠻的村民,無法接受的工作,饑餓與寒冷令人想法瘋狂:如果這樣死了,是不是就能回去了?;貧w他庸俗又幸福的人生。 那段日子他再也不想經歷第二遍,不能好好活,又舍不得死。 后來他在江邊撿到個孩子。已經凍暈過去,臉色青紫,氣若游絲。 擦掉臉上泥灰,露出白皙細嫩的皮膚。不像東川人,像他從前世界的孩子,被父母保護的很好,無憂無慮地長大。 心里一絲微弱善念作祟,喚醒他對美好事物的向往。 撈尸的同伴笑他:“這世道活人還不如死人值錢,你撿個崽子回去,養(yǎng)的活嗎?” 大家都以為他養(yǎng)了個勞作的苦力,甚至是饑荒時的口糧。 程千仞跑遍全村求來一塊紅糖,煮了紅糖姜水喂給孩子。心想,聽天由命吧,你要是能活下來,我就拿你當親meimei養(yǎng)。孩子命大,當天夜里就醒了,程千仞才發(fā)現是個五官精致的男孩。 某種意義上講,不是他大發(fā)慈悲救了逐流,是逐流救了他。 他變得很勤快,別人不接的生意他都搶著接。一整天泡在水里,多掙一點都開心。時常念叨‘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窮不能窮教育?!?/br> 努力與客人攀談,增長見識,被人笑話“問這么多干嘛,反正一輩子都走不出東川”也不在意。 一個人的時候,活的再怎么糟糕都可以自暴自棄,但現在不一樣。他當哥哥了,他有家人了。他得為他們的家去戰(zhàn)斗,為他們的未來籌劃。 逐流是他在這個陌生世界的精神寄托。 教他開口說話。指著自己叫了無數聲哥哥,終于聽到小孩開口:“哥……” 教他寫字讀書,先學姓名,逐流問:“為什么給我起這個名字?” 自己怎么答的來著? “我叫千仞,你叫逐流,一山一水,山水相依,是個能長久的好名字。一世人,兩兄弟?!?/br> 程千仞攢夠了錢,要帶逐流離開東境,路上險象環(huán)生,從山賊盜匪手下逃命,甚至遠遠見過吃人的魔族。 也遇見人牙子,指著逐流問:“你這丫頭賣不賣?” “他是我弟弟,不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