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jié)
同時,鎮(zhèn)東軍內(nèi)部也發(fā)生躁動,許多在白雪關(guān)呆了二三十年的老將領(lǐng),神色驚異而激動。他們常年耳濡目染,可以聽懂幾句魔族語。 很快有同僚來解答徐冉疑惑,在她耳邊低聲、快速地說了兩句話。她瞪大眼睛,只覺不可思議,十分荒謬。 “在喊吾王、駕崩……好像是,大魔王死了?!?/br> 死了?怎么可能?! 魔王的存在,是魔族的精神信仰。 即使對這個種族了解有限,徐冉也能感受到,低等魔族的情緒驚人的統(tǒng)一,戰(zhàn)斗時他們無比狂熱、悍不畏死,踩著同族的尸體拼命。精神信仰消亡時,又同樣悲傷、失去理智。 人類的悲歡從不相通,魔族大概是通的,她這樣想過。 “各營點兵!各營點兵!” 傳令官遠遠奔來,徐冉心中一凜,迎上去問:“出了什么事?” “元帥到了!” 白雪關(guān)一眾將領(lǐng)集合,來不及下城迎接,只見關(guān)內(nèi)大道上煙塵滾滾,身披金甲的戰(zhàn)馬一騎當先,黑披風(fēng)沖破風(fēng)雪,轉(zhuǎn)瞬就到眼前。 鎮(zhèn)東軍最高指揮官翻身下馬,大步走上城頭,十余位副帥、副將跟在她身后。 白雪關(guān)副尉以上軍官站成一排,齊聲道:“元帥好!” 徐冉站在較后位置,看到受傷的同僚們突然間精神抖擻。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安國長公主,傳說中的王朝第一神將,沒有三頭六臂,身形比一般女子頎長高大而已。金甲黑披風(fēng),戴著鐵面具,遮住上半張臉。只是安靜站在那里,聽自己上峰近前匯報戰(zhàn)況,便生出淵渟岳峙、深不可測的氣度。 “你們都是好樣的,我為你們感到驕傲!” 她開口說道,聲音威嚴,穿透遠處魔軍的哭號,響徹白雪關(guān)城防。 陣陣海潮般的歡呼響起,呼應(yīng)著她。 徐冉想,或許魔王真的死了,以至于元帥親自趕來,指揮戰(zhàn)局。 白雪關(guān)沒有朝光城那樣的護城河,只有年年加蓋修葺的延綿城墻,它像盤踞雪原的威武巨龍,是東征之戰(zhàn)的勝利紀念,見證過一位帝王的強大、王朝的無上榮光。 直到一支又一支魔族兵涌上來,像密密麻麻的蟲蟻,張牙舞爪要啃下這塊硬骨頭。 蟻多咬死象,龍也一樣千瘡百孔。 他們得到的命令是盡力消耗敵人,為了保存鎮(zhèn)東軍主力力量,在朝光城展開反擊戰(zhàn)。白雪關(guān)撐不下去,徐冉本以為,不出三日,必有棄關(guān)命令傳來,她甚至做好了帶人斷后的準備。但是現(xiàn)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魔王已死——” 安國長公主抬起手,震天歡呼聲倏忽一收。她聲音鏗鏘有力,令人生出戰(zhàn)無不勝的豪情: “懷抱仇恨的魔軍,勢必進行瘋狂反撲。最黑暗的夜色將要降臨,我們必須挺過去,人族的光明才會到來。真正的戰(zhàn)斗才剛剛開始,勇士們,家園在我們身后,親人、同族看著我們,告訴我,你們是否畏懼!” 兵將們熱血狂涌,高舉長槍短劍,發(fā)出山海般吶喊。 “永不畏懼!” “永不畏懼!” 安國長公主當年定下這四個字,作為鎮(zhèn)東軍戰(zhàn)號,每逢出戰(zhàn),戰(zhàn)士們喝烈酒,高喊永不畏懼。 徐冉來到這里之后漸漸明白,他們在人間最苦寒之地,忍受風(fēng)雪肆虐,面對與自己截然不同的種族,低等魔族兇殘嗜血,有的比人高大數(shù)倍,像一座移動的小山,有的獠牙外翻,皮膚堅硬如鐵。高等魔族的戰(zhàn)力,等于人族大修行者。 如果沒有一顆無畏的心,怎么守得住東境? 隨元帥一同從朝光城趕來的,還有鎮(zhèn)東軍最精銳騎兵,他們騎著有異獸血統(tǒng)的戰(zhàn)馬,手持盾牌與馬槊,身披重甲。 元帥命令城頭守軍休整,卻決意搶占先機,在魔軍陷入巨大悲慟,無力再戰(zhàn)時,帶領(lǐng)騎兵去收割,盡可能地重創(chuàng)敵軍。 她來到白雪關(guān)不足一炷香功夫,便翻身上馬,率兵出城。 氣氛無比狂熱,徐冉站在人群里,看著安國長公主飄揚的披風(fēng),心想原來人還可以這樣活著。 *** 劍閣,澹山后山。 天色將明,程千仞聽見那聲呼喊,愣怔一瞬,轉(zhuǎn)身撩開帳幔。 床上的人沒有醒,‘哥哥’只是一聲無意識的夢囈。 傅克己見他這幅著急心切模樣,隱約想起很多年前,程千仞南淵初成名之時,人們似乎說起過,他家里雖無父母,卻有幼弟?;蛟S后來弟弟不在身邊了,總之再沒人提起。 一個身受重傷的人,出現(xiàn)在澹山后山,恰逢劍閣開山大典之后,這件事處處透著蹊蹺。但現(xiàn)在它成了程千仞的家事。 傅克己:“既是家事,我不再問?!?/br> 程千仞想說不算家事,又拿不出更合理的說辭,只得道謝,算是默認。 劍閣修行者與人相處,不論關(guān)系多親厚,也講一種距離感,給對方留有私人空間,以示尊重。 就像昨夜寧復(fù)還明明發(fā)現(xiàn)小院有人,卻對程千仞說,你心里有數(shù)就好。 他們開始聊正事。 傅克己:“這件事,你信嗎?” 程千仞:“我信?!蔽揖驮谂赃?。 魔王與天地共生,他的死亡,甚至使天地靈氣發(fā)生微妙變化,修行者到達一定境界,冥冥中自有感知。 朝歌闕殺死魔王,這件事的意義遠遠超過王朝內(nèi)戰(zhàn),關(guān)系到整個人族存續(xù)。 程千仞:“不論別人怎么想,宗門聯(lián)盟照舊,我們還是要去東境?!?/br> 傅克己點點頭:“誓師大會定在后天上午,你準備幾句致詞?!?/br> 兩人簡單談過,傅克己便告辭了,他還要去和劍閣長老們議事,安排協(xié)調(diào)各宗門。 程千仞又叫來懷清懷明,請澹山弟子與南淵學(xué)子明天在后山集會:“這些日子事情多,大家辛苦了,明天我和大家聊聊天?!?/br> 這兩人顯然已經(jīng)聽說過什么,關(guān)于魔王的死訊不敢相信,很想找人問個究竟,卻欲言又止。 “山主,你看起來很累,好好休息?!?/br> 程千仞應(yīng)了一聲。 屋里只剩兩個人,極為安靜,程千仞再次聽見一聲‘哥哥’,正欲上前,帳幔里又傳出那人睡夢中安穩(wěn)的呼吸聲。 他坐在案前,翻開一卷秋暝札記,企圖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思緒更清晰些。 那顆星星到底是什么,朝歌闕去殺魔王,一定想過失敗的可能,難道用分神化身指一顆星星讓自己看,就是他所認為的最重要、生命最后要完成的事? 為什么他會說‘如果王朝覆滅的命運不可轉(zhuǎn)圜’? 安山王是否也看到了這種‘命運’,所以才想出荒謬無比的東線高墻計劃? 程千仞思緒紛亂,萬千疑問沒有答案,札記上‘向天借三日春光’撞進眼簾,讀著讀著,他竟看到秋暝一身白衣,站在小院籬笆外對他說:“魔王與天地共生,人力不可及,殺他,要借天地之力?!?/br> 天旋地轉(zhuǎn),光線倏忽一暗,他站在南淵學(xué)院藏書樓。櫸木地板上嵌滿銅制蓮花燈臺,光影交錯如湖水波紋,身邊胡易知笑道:“除過魔族居住的雪域,整片大陸可以連做一個大陣?!?/br> 又看到朝歌闕在燈下讀書:“你的疑問,我暫時不能回答……你會在開山大典當日知曉一切?!?/br> 無數(shù)碎片畫面洪流般涌入腦海,飛速閃過,程千仞頭疼欲裂,只聽有人一聲聲喊他“哥哥、哥哥!” 他悚然驚醒,瞪大眼睛,劇烈喘息。 一切煙消云散。天已經(jīng)黑了,窗外空山寂靜,蟲鳥低聲鳴叫。 不知誰點了案上燈臺。一燈如豆,那人握著他的手,擔(dān)憂道:“你入障了?!?/br> 說話的人竟是少年面容:“心思不靜,怎么可以入定修行,太危險了?!?/br> 程千仞震驚之下一把甩開他的手:“你、你!” 少年怔怔看著他,又喚了聲“哥”,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程千仞徹底被他哭懵了。 第103章 你這是搞哪一出 那人說話猶帶少年稚氣:“哥哥, 我是逐流啊, 我終于又見到你了?!?/br> 程千仞喃喃自語:“怎么回事?難道我還在迷障中?” 他激發(fā)一道劍氣,去劃自己胳膊, 不料對方突然撲上前阻擋。劍氣擦過雪白細嫩的手背, 冒出一串殷紅血珠。 程千仞慌了:“朝歌闕, 你干什么?!” 逐流紅著眼眶,舔舔手背血跡, 小模樣特別惹人心疼。 “我不是朝歌闕。你是不是還惦記著他?” 程千仞狂躁地抓抓頭發(fā), 他隱約意識到出大事了。 逐流來他身邊坐下:“你別急,我慢慢說給你聽, 從你將我送走之后說起……你當時說了很多難聽的話, 可我真的不想離開你, 所以總是入你夢境,你還記得吧?!?/br> 程千仞被他勾起一點愧疚:“嗯?!?/br> “那是分魂術(shù),我在朝辭宮修行,分出一縷魂魄去萬里之外的南央城尋你, 但修為不足, 勉力施展, 最終自食惡果,兩魂不愿再合二為一,我被自己的分魂禁錮在識海深處?!彼壑虚W過一絲嫌惡狠厲,又很快壓下,仍做乖順模樣,“你在南央暮云湖殺人那夜, 去見你的已經(jīng)不是我了,是他。后來寫信與你斷絕關(guān)系,了卻因果,抹掉你為我立的心血誓,又自作主張讓你留在南淵學(xué)院,害你情緒失控被打傷的人也是他?!?/br> “若不是他這次身受重傷,不得已陷入沉睡,我可能再也見不到你了,哥,我真的好想你?!?/br> 程千仞艱難地理解:“你們不是一個人?” “我才是程逐流,我有作為‘人’的完整感情。誰知道他是什么東西?!?/br> 程千仞久久回不過神。 道祖在上,如果這不是一個玄幻的世界,他會認為是逐流童年受到強烈刺激,精神疾病導(dǎo)致人格分裂了。 少年又講了許多舊事,一面訴說思念,一面努力抹黑朝歌闕。 程千仞心里一團亂麻,只想借顧二的煙槍抽兩口,這都什么事兒啊。 所以對方性情大變,是因為真的變成了兩個人?以后還會再變嗎?什么時候變? 程千仞:“那你的容貌怎么回事?” “父親死后,他為了戴上面具扮作父親,以修為改形換貌。但他昨夜去雪域黑塔殺魔王,使我法身受損,境界跌落到煉氣初期,恢復(fù)需要一段時間。所以露出了本來面貌,哥,我才十六歲?!?/br> 程千仞算算年紀,逐流確實應(yīng)該長現(xiàn)在這樣。 但這一切太突然了,他一時無法適應(yīng)對方親近,下意識側(cè)身避開少年的擁抱:“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