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罷了,還是當他是個笑話吧! 但從今日起,再也不是,一切都到了結(jié)束的時候,他早該斬斷心底的執(zhí)念! 行出德善書院,陸宴初站在樹下,等候前去牽馬的隨從。 斜南方,一行三人慢悠悠自不遠處走來。 為首的是兩個大小不一的男孩,大的拎著幾株細細的小胡蘿卜,小的懷抱著只肥嘟嘟的兔子。落后他們幾步的是手位持皮鞭的亭亭少女。 “學(xué)成哥哥,你和慕春jiejie以后都會待在書院了嗎?” “估計是吧!”高他一頭的男孩撇嘴,“煩?!?/br> “為什么煩呀?你們不想和福寶待在一起嗎?” 少女卷著皮鞭,插話道:“福寶你不知道,這兒哪有京城和邊疆好玩?等有機會我們帶你……” 循聲抬眸,陸宴初定定望著那個叫“福寶”的小男孩,這就是曹老口中的那娃娃? 長得確實眉清目秀,只是他這張臉…… 陸宴初蹙眉,隱約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思索間,一株大拇指般粗的小胡蘿卜突然骨碌碌滾落到他腳畔。 “哎呀……”驚叫一聲,沈?qū)W成忙追過來。 彎腰拾起,陸宴初覷了眼駕駛過來的馬車,將細胡蘿卜遞給男孩,折身上車。 抱著兔子跟上,福寶張了張嘴,正要向這位叔叔道謝,目光卻落在他左手上,如果沒有看錯,他手背上有一道“月牙兒”。 傻傻站著,福寶認真盯著他背影,直至他整個人都沒入馬車。 他突然想到很久以前,他握著“竹雕爹”問娘,爹身上就沒有別的什么記號嗎?像肖先生眉間有顆黑痣,段先生耳后有一小團紅色胎記,爹難道就沒有嗎? 娘想了會兒,說有的。他爹小時候第一次生火做飯,不小心燙著了手,以至于左手落了道疤痕,巧得很,那傷疤就跟天上小小一彎月牙兒似的…… 第35章 馬車啟程,轱轆轱轆碾過石子路,漸漸駛遠。 福寶不挪眼地盯著馬車,娘明明說過,爹手上有“月牙兒”,況且這個人和娘做的“竹雕爹”身形極其相似,他就是爹對不對?可為什么他來了又要走?他不要福寶了嗎? 怔怔擱下懷里兔子,他邁著小短腿朝馬車的方向追上去。 地上得以自由的小白兔抖了抖耳朵,一雙漆黑眼睛警戒逡巡四周,迅速朝東面草叢奔去,三兩下躍入灌木林中,再不見了蹤跡。 “福寶,你說這兔子是不是該起個名兒?”把玩著手里皮鞭,走在前方的沈慕春提議。 “就叫沈三吧!” “沈二,你腦子是不是銹了?這福寶的兔子,什么沈三,你以為……”沈慕春嗤之以鼻,扭頭去看福寶,戛然一愣,“誒,福寶呢?” 沈?qū)W成拎著胡蘿卜轉(zhuǎn)身,歪頭找了一圈:“對啊,福寶呢?進去了嗎?” “方才不還跟在我們后面?”瞪他一眼,沈慕春奔出書院,舉著皮鞭道,“在那兒,誒,他跑出去做什么?福寶!”順著大道跟上去,沈慕春在后不斷追喊,“福寶,等等,福寶……” 馬車行駛速度極快,左折右拐,加之叢林遮擋,即將失去蹤影。 跑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福寶急紅了眼眶,小小雙手緊攥成拳,他猛地調(diào)轉(zhuǎn)方向,鉆入比他還高的荒草地。 “福寶,你到底想干什么?”好不容易追到這里,都能逮著人了,卻不料他竟鉆進了荒草地。沈慕春著急,昨晚才出了事,今天要是再把福寶弄丟,可怎么交待?顧不上荒草扎人,沈慕春深吸一口氣,埋頭沖進去。 奈何郊外荒蕪,放眼望去,全是青幽幽一片,風(fēng)吹草拂動,福寶又小,根本看不清他人影在哪。 暗暗喊糟,沈慕春怕跟在身后的沈?qū)W成迷路,只得不甘心折返,匆匆趕回書院找人幫忙。 不斷撥開擋路雜草,手被割破了數(shù)道血痕,連臉頰都破了皮,福寶眼眶轉(zhuǎn)著眼淚,憑記憶穿過一片片難走的荒地野林,終于快追上大道上的馬車了。 他往旁邊坡上跑,聲音嘶?。骸暗?/br> 過度疲累,嗓子破了,福寶又氣又著急,委屈的眼淚再忍不住,“唰唰”往下墜。 與馬車的距離再度拉開,他從斜坡連滾帶爬跳下來,滿身污泥地站在草叢中撕心裂肺大喊:“爹,爹你別走,爹……” 用力抹著眼淚,福寶傷心大哭,雙腿下意識朝馬車方向追去。怎知沒走幾步,頭頂一片天旋地轉(zhuǎn),他眼神迷蒙地嘟嚷了聲“爹”,直直栽倒在草地。 與此同時,遠處轱轆行駛的馬車突然停住。 軒窗推開,陸宴初蹙眉,面露疑惑道:“陶平,你有沒有聽見什么聲音?” “什么聲音?”前面陶平語氣莫名,“回大人,小的怎么什么都沒聽見。” “那許是我聽錯了罷!”靜靜等待片刻,耳畔再無聲響。陸宴初閉目靠在一旁休憩,沉聲道,“繼續(xù)走吧!” “是,大人?!碧掌匠读顺俄\繩,駕馬重新啟程,很快消失在馬路盡頭…… 傍晚,西院靜得可怕。 豆苗兒雙眼通紅守在福寶床榻前,不懂好好的孩子出門前都活蹦亂跳,回來時為何卻變成了現(xiàn)在這副模樣。 他身上沒有明顯外傷,只手背與臉頰被劃傷了幾道口子,并不嚴重。 中午諸葛大夫與城內(nèi)喬大夫相繼來看診,都道沒有大礙,說起暈倒的原因,只推斷氣血不足或是疲憊過度所致。豆苗兒聽著忐忑不安,但若連大夫的話都不可信,她又能相信誰?緊緊握住福寶小手,豆苗兒含淚一動不動,她雙眼直直盯著他臉頰,生怕錯過他任何一個將要醒轉(zhuǎn)的神情。 “趙夫人。”須臾,沈慕春端著雞湯進房,垂頭向她道歉,“對不起,是我沒看顧好福寶,你罵我吧!” “經(jīng)過我都已經(jīng)知道,不能怪你?!倍姑鐑恒俱驳乜此?,百思不得其解,“只是福寶為什么突然變成這樣?他平常不是任性的孩子,難道當時發(fā)生了什么?” 將雞湯擱在桌上,沈慕春皺眉:“我本以為是兔子跑丟,福寶去追,可后來他卻鉆入了茂密雜草地,我也不清楚他到底是找什么還是在追什么?!?/br> 頷首,豆苗兒眼中又忍不住沁出濕潤,她哽咽道:“嗯,謝謝,你先回去歇著吧!” “我……這湯……”欲言又止,知她定沒有胃口,沈慕春瞄了眼榻上毫無反應(yīng)的福寶,擔(dān)憂地退了出去。 天色漸暗,院子里燈籠亮起。 豆苗兒備受煎熬,短短半日,卻如半年,心力交瘁。 “爹……” 細弱嗓音驀地落在耳邊,豆苗兒以為自己聽錯,直至看見福寶小臉痛苦地擰成一團,她才意識到,福寶將醒了。 “福寶,福寶?!倍姑鐑壕o張地摸摸他額頭,他小嘴翕合,模糊不清的又叫了幾聲“爹”,然后猛地驚醒,睜開清澈的圓眸,“爹……” “福寶。”豆苗兒俯身半抱住他,急道,“還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娘?!本徚艘凰?,他用力捉住她手,眼睛倏地睜大,激動焦切又委屈道,“娘,爹是不是走了?爹是不是不要我們了?” 豆苗兒愣?。骸啊裁础裁吹俊睂⑺麚г趹牙?,用手輕輕拍他脊背,豆苗兒柔聲道,“別怕,福寶是不是做噩夢了?” 拼命搖頭,福寶掙扎著鉆出她懷抱,作勢要下床,言辭信誓旦旦:“娘,福寶真的看見爹了,他手上有月牙兒,和您雕刻的‘爹’一模一樣,早上他要乘馬車離開,福寶著急,就去追,可是沒有追上?!毖劭艉瑴I地晃了晃豆苗兒手,“娘,爹是回來給福寶過生辰的嗎?可是為什么他不見福寶就要走?或者他是不是偷偷看一眼福寶,不喜歡,所以就不要了?” 他眼淚一顆顆像滴在她心口,每一滴都如一把鋒利的刀。 怔在原地,豆苗兒張了張嘴,對上他悲戚傷心的眼睛,她艱難安撫他:“怎么可能?沒有人會不喜歡福寶。” “那為什么爹要走?”哽咽地用力攥著她手,福寶雙眼通紅,“娘,我們?nèi)フ业貌缓??他肯定還沒走遠,我們……” “福寶?!睌r抱住他,豆苗兒精疲力竭地蹲下身子,嗓音嘶啞,“乖,你聽娘說,他不是你爹,他只是從京城過來找曹老先生的陸大人。娘不是和你講過,幾年前揚州遇襲,爹很有可能已經(jīng)不在這世上了嗎?不然……他不會到現(xiàn)在還不來找我們?!?/br> “也許爹被什么事情耽誤?”不肯接受她的說法,福寶忍著眼淚較真堅持道,“娘,爹手上有月牙兒,他有的,他就是爹!我?guī)デ魄?,您看上一眼,就知道了,他是爹啊!?/br> “娘已經(jīng)見過?!敝敝睂ι纤诩降哪抗猓姑鐑褐讣庥昧廴胝菩?,生疼,“他不是?!?/br> “不,不會的,娘,您看仔細了嗎?我們可以再看一次,就再看一次……” 捉住他不斷比“一”的小手,豆苗兒垂眸,眼淚不承重地墜:“娘看得很清楚,他真不是。而且福寶……”攬住他軟軟的身子,豆苗兒努力讓他相信,“月牙兒并不能代表他就是你爹,就像這世上很多人眉心都有痣,那位陸大人大概也是從前受了傷,手背才有月牙兒,但他不是你爹,你懂嗎?” “可是……”雙手捂住眼睛,淚水順著臉頰汩汩流淌,福寶哽咽著撲入她懷抱,嚎啕大哭起來。 抱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孩子,豆苗兒陪著他哭。 半晌,似是累了,動靜漸小。 把福寶抱上榻,她躺在一旁守著,慢慢哭累了,他便睡著了。 起身用溫?zé)崦娼斫o他拭去臉上黏黏的淚痕,豆苗兒盯著他哭得紅腫的眼睛,一時控制不住,全身失力地蹲了下去。 窗外半月懸空,子時已過,新的一天都開始了。福寶好好的生辰就這樣沒了,難受地抹著眼淚,豆苗兒打心底的疼,她不懂事情為什么突然變得這么糟糕,但一切都會過去的是嗎?應(yīng)該都會過去…… 接下來大半月,福寶一直打不起精神,小病不斷,這里疼那里痛,整日蔫蔫的。沈慕春姐弟變著花樣兒討他開心,十次里能有二三次成功算是不錯。 福寶瘦了,豆苗兒更是瘦的厲害。 大夫請了一撥又送去一撥,托沈大將軍的交情,十月中旬,京城里很有名望的孫大夫乘船來到揚州替福寶看診,遺憾的是他的結(jié)論與先前那幫大夫并無任何不同。 豆苗兒謝過沈臨邑,開始日日做滋補的膳食給福寶補身子。 入了冬,天氣生冷。 豆苗兒日日擔(dān)驚受怕,每晚都陪著他睡,夜里時常驚醒,總要摸摸福寶溫?zé)岬念~頭才能安心。 哪怕這樣無微不至地照顧,該來的總是會來。 前些日子下了今年第一場雪,沈家姐弟找福寶出去打雪仗堆雪人,外頭雖冷,但豆苗兒見他稍有興致,便給他穿上厚厚夾襖,又給他塞了個暖爐,讓姐弟兩帶上他去北院玩雪。然而不到兩個時辰,昏倒的福寶被沈慕春哭著匆匆抱了回來…… 從那天開始,噩夢源源不斷,大夫頭疼不已,依舊那番說辭,只道小孩子身嬌體弱要好好照養(yǎng)。豆苗兒幾近絕望,從前在泖河村,她見多了夭折的小孩,明明前幾天還好好的,莫名其妙就沒了。她偶爾甚至忍不住會想,倘若福寶有個萬一,她也不想活了。 年底,整個西院愁云慘霧。 沈臨邑在此養(yǎng)了三個多月的傷,準備帶兩姐弟回京過年。 這天清晨,沈臨邑候在下西院,等豆苗兒喂完福寶早飯,上前與她說話。 “去京城?” 沈臨邑不忍地看著她尖瘦的下巴,點頭:“我身上傷勢未愈,圣上恩典,請了陳御醫(yī)為我看診,年底回去,我將他請來,讓他為福寶瞧瞧?!?/br> “可以嗎?”豆苗兒眸中生出一簇希望,“御醫(yī)是不是都很厲害?他能醫(yī)好福寶么?” 沈臨邑寬慰她:“總要試試,京城天寬地闊消息靈通,到了那兒,你們先暫居將軍府,一個御醫(yī)不行,可以換下一個太醫(yī),再者許多江湖名醫(yī)也頗有聲望,我們下帖子,將他們都請來給福寶看看,你說呢?” 豆苗兒怔怔站著,短短一瞬,毫不猶豫地點頭,哪怕已經(jīng)對大部分大夫失望,可她不能放棄,萬一遇到能醫(yī)好福寶的人了呢? 第36章 沈臨邑初定十二月一日啟程回京,揚州知府安成勇前來上西院拜訪,聽聞他們將要離開揚州,立即猴急地備下兩艘大船送他們出行。 婉拒數(shù)次,難以推脫。沈臨邑是武將出身,繞幾個彎后就疲于再應(yīng)付,干脆頷首應(yīng)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