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jié)
這幾日,豆苗兒一直在收拾包袱,想想,其實沒什么好帶的,無非幾身衣裳,只是過去住在將軍府,多少不便。她對京城人生地不熟,福寶的病情需沈臨邑幫忙請御醫(yī)大夫,她除了厚著臉皮接受他建議,似乎沒有更好的選擇。 “娘,為什么我們要去京城?”清晨,福寶抿了口甜豆花,昂頭問。 坐在八寶桌旁,豆苗兒拾起絹?zhàn)訛樗米欤骸澳悴皇窍矚g沈家的哥哥jiejie?我們?nèi)ゾ┏呛退麄円黄疬^年,高不高興?” 點(diǎn)頭,福寶愁道:“那娘和福寶走了,曹老先生他們豈不是要孤零零過大年?他們不能跟著我們一起去嗎?” “你常亭哥哥他們都在這兒,比我們在京城更熱鬧呢!” “嗯嗯,也對?!苯K于放了心,他接過豆苗兒手里的湯匙,舀起一勺抬手喂向她,笑道,“娘,您最近都瘦了,多吃點(diǎn)!” “好?!毖壑幸粺?,豆苗兒忍住淚,埋頭將豆花含入嘴里…… 晚上哄睡了福寶,豆苗兒檢查一遍行李,用鑰匙打開紅木匣子,她拿出些碎銀與銀票。京城花銷終歸要高些,她不能在將軍府白吃白住,加上請大夫之類,還是得備足錢財。 闔上匣子,似想起什么,豆苗兒從小抽屜里取出道徵大師所贈的木念珠。自打她擺脫邪術(shù),這串木念珠就再未佩戴過。兩年多前道徵大師回?fù)P州潛麟寺,她去見他,本是要將木念珠原物奉還,怎知道徵大師并不肯收,佛家講究緣分,他說既然這念珠歸了她,便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 豆苗兒無意窺探什么天機(jī),誰有洪福誰有氣運(yùn),她都不羨慕嫉妒,所以就將木念珠妥善封存起來。此時此刻,定定望著手里的這串念珠,仿佛有絲亮光如流星般從腦海一閃而過,福寶這些日子以來遭受的…… 猛地起身,她匆匆走出院子,可惜天已大黑,來不及出門。豆苗兒蹙眉折身回屋,合衣躺在福寶身旁,她輕輕輾轉(zhuǎn),整夜都慌得無法入眠。 次日天蒙蒙亮,她便去信潛麟寺,詢問道徵大師可有消息,何時再回?fù)P州。 倒是巧,下午寅時,道徵大師竟親自登門。 豆苗兒又驚又喜,才知他是提前半年回?fù)P州暫居,此后兩三年都不會再出外云游。 二人寒暄幾句,直接切入主題。 報了福寶生辰八字,豆苗兒抱著沒什么精神的福寶從內(nèi)室出來,讓道徵大師給看看相。 細(xì)細(xì)端詳,掐算生辰八字,道徵和尚搖頭道:“并不是你所擔(dān)心的那般情況?!?/br> 豆苗兒松了口氣,仿佛卸下千斤重?fù)?dān),難掩哽咽:“那就好。” “只是……”面露疑惑,道徵和尚走近,與福寶大眼對小眼對視一陣,他恍然大悟的問,“小施主,你今年五歲?” 依偎在豆苗兒懷里,福寶乖巧地眨著眼睛答:“回大師,福寶五歲了?!?/br> “五歲……”輕聲呢喃著,道徵和尚覷豆苗兒一眼,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話不好當(dāng)著孩子講。 喚陳嬸子幫忙照看一下福寶,她帶道徵大師去書房,待身邊清凈,她緊張且沉重地盯著他:“大師,福寶的年紀(jì)可是有什么不妥?” “倒不是不妥,而是……”道徵和尚眉目嚴(yán)肅,盤算給她聽,“施主,若老衲沒有記錯,是六年前。老衲六年前經(jīng)過泖河村,誤食當(dāng)?shù)囟竟皇┲魃菩拇罹龋瑥亩浻枘阋淮灸钪?,對也不對??/br> “對,是六年前沒錯。” 道徵和尚繼續(xù)道:“兩年前我們見面時你身上邪術(shù)已破除,老衲只當(dāng)你遇到天生福運(yùn)之人,與他陰陽調(diào)和破解邪術(shù),并不知你已經(jīng)有了親生骨rou?!?/br> 豆苗兒忙解釋:“那時福寶太小,我不好帶他前去寺廟,一時也忘了與大師你提起這茬兒?!?/br> 頷首,道徵和尚在書房內(nèi)慢慢走了兩圈,頓足望向她:“施主,老衲現(xiàn)在問你一個問題,你必須如實以告,這孩子是你與那人的骨rou?可是當(dāng)年破除邪術(shù)時懷上的?” 怔了怔,豆苗兒垂頭盯著地面,很快回答,聲音不大卻很清楚:“是,但是不是破除邪術(shù)時有的我也不知?!鳖櫜坏敏鋈换蚴菍擂?,豆苗兒抬眸,眼眶泛紅地望著他,“這些難道與福寶現(xiàn)在的病情有關(guān)系,有什么關(guān)系?他會不會有事?我應(yīng)該怎么辦?大師……” 抬手示意她別急,道徵和尚嘆了聲氣,慢慢踱步道:“我與你說過,此術(shù)十分詭譎利害,你與那人本就是為了破除邪術(shù)才陰陽調(diào)和,怎么能有孕呢?我方才看福寶還算幸運(yùn),一般這種情況下有的孩子都萬萬留不得,堅持生下來的大多早早夭折,哪怕僥幸活著,也是身虛體弱命途多舛?!?/br> 身形不穩(wěn)地倒退兩步,豆苗兒眼大無神,淚珠止不住地簌簌往下墜。 “先別哭?!钡泪绾蜕胁蝗蹋澳阆嚷犖艺f?!?/br> 抬手用力抹掉眼淚,豆苗兒惶惶不安地點(diǎn)頭。 道徵和尚嘆氣,看她嘴上這么說,淚水卻依然斷了線似地落,便迅速道:“你八字里的福相本就世間罕見,不然怎禁得起那些年的折騰?你可知另一人的八字?” 豆苗兒抿唇,嗓音嘶啞的低聲報了陸宴初的八字。 默默掐算一陣,道徵大師收手,笑道:“你且去尋他吧!你與那人陰陽調(diào)和,彼此氣運(yùn)早已糾纏不分,呈旺盛之勢。福寶是你二人的親生骨rou,自然有你們身上的血液。老衲雖不敢確保,但應(yīng)當(dāng)沒有太大差池,福寶若能安然度過十二歲,日后應(yīng)當(dāng)再無大礙。他如今已在你膝下養(yǎng)了五年,等他六歲,你將他送去他爹身邊照看著,應(yīng)當(dāng)能熬過去?!?/br> “這樣就好了?”豆苗兒大喜過望,“這樣福寶就沒事了?” 道徵和尚彎唇:“若無意外,福寶會沒事的?!?/br> “謝謝,謝謝……”邊笑邊哭,豆苗兒抹去淚痕,又想起來的擔(dān)憂道,“福寶現(xiàn)在不到六歲,為什么會……” “征兆都會提前慢慢浮現(xiàn),你要是不放心,馬上將福寶送去那人身邊,應(yīng)當(dāng)有所改善。在他十二歲前,他怎么都會比普通孩子體弱些,這些年,你應(yīng)當(dāng)不難發(fā)現(xiàn)?!?/br> 才逼退的淚意再度涌現(xiàn),豆苗兒心底難受又自責(zé)。她一直都沒有想到這些,只當(dāng)福寶身子骨弱了些,平日多補(bǔ)補(bǔ)便會改善,原來形勢竟是這般嚴(yán)峻! 送走道徵大師,豆苗兒一個人孤零零站在廊下。 冬日的小院兒光禿禿的,看著教人心涼。 呆站須臾,她攥緊雙手,速速前去上西院尋曹老先生。 新年將至,曹老先生在書房提筆創(chuàng)作年畫。 天色漸暗,內(nèi)里點(diǎn)了兩盞青燈。 曹老先生關(guān)切問了數(shù)句福寶情況,聽她語氣,似是好轉(zhuǎn)許多,也深感欣慰。 “這幾月,沈?qū)④娫诖损B(yǎng)傷,老夫看他對你頗為關(guān)照,此次上京,你不必太過拘束,沈?qū)④娛撬煺塘x之人,雖嚴(yán)肅了些,但依著老夫從前對他的了解,是值得你信賴依賴的人。至于前兩任夫人,老夫略有耳聞,都是意外,與沈?qū)④姴o任何干系,后來坊間有些流言蜚語,傳他……那都是無稽之談罷了!倒?fàn)坷鬯@些年無心姻緣,一直都在邊疆為國為民,哎,還有他那一雙兒女,依老夫看都是好苗兒,倘若有位夫人幫他照看教導(dǎo),定不會變得如此頑劣不堪?!?/br> 豆苗兒耐心聽著,時而應(yīng)和,等曹老暫停,她忙抬頭,窘迫卻再忍不住的直接打聽:“曹老先生,上次前來拜訪您的陸大人……” “哦?陸大人?”紙上筆墨微頓,曹筵及看她一眼,“上次陸大人因著竹雕想去拜訪你,不料你身子不適,只得作罷。” “對?!倍姑鐑喊脨酪Т?,只恨一切都亂了套,早知今日,她當(dāng)初…… “曹老先生您可知道陸大人是否已有子嗣了?” “子嗣?”詫異地擱筆,曹筵及不確定,“這……老夫不大清楚,四年前老夫離京時他尚未娶親,至于后來有沒有成家生子,老夫上次并未過問。” “這樣啊……”豆苗兒有些失望。 “怎么了?” 豆苗兒尷尬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她知這個問題十分奇怪,只得隨口答:“不瞞曹老先生,我與陸大人是同鄉(xiāng),今日突然想起,所以才來打聽一二?!?/br> “哦?還有這等事?”曹筵及感嘆了句緣分,又唏噓笑道,“陸大人年輕有為,當(dāng)年連昭陽公主微服出宮時都對他一見鐘情,想來這些年桃花十分旺盛,至于有沒有與哪位千金喜結(jié)連理,老夫就真拿不準(zhǔn)咯!你倒是可以問問沈?qū)④?,不過沈?qū)④姵D暝谕?,與文官鮮少來往,估摸著他對這些也不大了解。” 謝過曹老,再呆片刻,豆苗兒告辭?;叵挛髟旱拿恳徊剿甲叩没瓴皇厣幔X子里更是慌亂如麻。 為救福寶,她什么都愿意,哪怕心如刀割她也愿意就此松開他的手…… 但陸宴初愿意接受他嗎?他喜歡他嗎?如果他已有妻妾子嗣,他又會將福寶至于何地?如她心肝如她性命般的福寶,在他那里又會被當(dāng)做什么? 第37章 將德善書院托付于曹老常亭等人,豆苗兒帶著福寶前去京城。 原先不多的行囊,在見過道徵大師后,多了數(shù)倍。福寶平日慣用的筆墨紙張、玩具、衣裳,還有他從小到大的收藏,譬如奇形怪狀的落葉卵石以及樹枝,豆苗兒左看右看,那都是他成長的痕跡,是他心愛之物。此后余年,至少六載他都不會再回到這里,便都給他捎上吧! 整理一番,竟裝了十五六個木箱,沈臨邑過來看時,雖未說什么,那神情卻是有些咋舌,像是詫異有什么東西居然可以裝那么多,這令豆苗兒十分尷尬。 偏沈?qū)W成歡樂不已的鬧喊道:“福寶,你是準(zhǔn)備搬到我家嗎?真好,那我過完年就不用來揚(yáng)州了是吧?到時就請幾個先生在府上上課,我跟你一起上學(xué)下學(xué)多好??!” “不是……”豆苗兒攬著好奇的福寶訕訕解釋,“我們抵達(dá)京城會去……” 沈臨邑咳嗽一聲,打斷她話,斜眼責(zé)斥沈?qū)W成:“你比福寶年長四歲,學(xué)問卻落后一大截,你與他一起上課不嫌丟人?” 扮了個鬼臉,沈?qū)W成哥倆好的上前抓住福寶手:“那有什么,福寶他打架打不過我!” “等他長到九歲,看你還說不說得出這種混賬話?!鄙蚺R邑冷聲道。 “福寶九歲,我就十四歲,他長我也長,我永遠(yuǎn)都比他大?!鄙?qū)W成拍了拍胸脯,看向乖順的福寶,“我沒算錯吧?” 福寶小聲附耳提醒他:“錯了,是十三?!?/br> “哦哦對,一時著急,說大了一歲……”沈?qū)W成跟著壓低了嗓音。 任由兩個孩子說著“悄悄話”,豆苗兒與沈臨邑相視一笑,都頗為無奈,方才的窘迫也瞬間化為虛無。 十二月一日清晨,太陽鉆出了腦袋尖兒,紅燦燦的一輪沉在運(yùn)河,被嗡隆起航的大船劃開一道道碎金似的波紋。 豆苗兒牽著福寶,與沈家姐弟站在岸畔等候,旁邊還站著安成勇的一些家眷。 沈臨邑與安成勇在前頭說話,仆人們則忙碌不停地把箱子一個個抬入船艙。 比起豆苗兒的行囊,安府更多。早前他們得知安府家眷會隨他們同時出發(fā),在清江靠岸下船,去省親。 兩盞茶后,行囊歸納妥當(dāng)。 兩條家船不大不小,安府上到六十的老夫人,下到抱在懷里的奶娃娃,統(tǒng)共三十余人。 等上船分配房間時,便顯得有些擁擠。 豆苗兒帶福寶去搭乘另條載滿行禮包袱的大船,她身份不起眼,沒能引起什么注意。直至第一條船率先起航,安置好的沈慕春姐弟來尋福寶嗑瓜子解悶,才知他們不在這條船上,兩人立即喊人準(zhǔn)備一艘小船,要去找福寶。 沈臨邑聽安府前來稟明情況,面色沉沉,蹙眉不悅。 “沈大將軍,要不您去勸勸小公子與大小姐?小的們實在沒轍?!?/br> 瞥了眼笑容滿面的小廝,沈臨邑沉默起身,走到甲板令人準(zhǔn)備小船,三人一道離去。 幾個小廝面面相覷,拍著大腿慌忙去找管事人。 小船沒能行出多遠(yuǎn),沈臨邑就被安府兩個兒子給親自請了回去。 沈慕春撇撇嘴,對這種事兒煩得很,邊疆戰(zhàn)士們一個個可比他們爽快簡單多了。 水上時光悠閑,成功匯合的三個大小孩子在船艙啃糕點(diǎn)吃零嘴欣賞風(fēng)景,十分愜意。豆苗兒閑著也是閑著,準(zhǔn)備給姐弟兩各做雙暖靴,算是答謝。 她手腳利索,傍晚前就給沈慕春做完了一只鞋,叫她來試右腳,很是合適。 沈?qū)W成巴巴盯著,羨慕眼饞得不得了,已經(jīng)捧著自己暖靴的料子翹首以待了。 比之前面那艘安府大船,他們這艘行駛速度較慢,晚上好不容易逼近時,前頭拐角遮風(fēng)處已經(jīng)泊了好幾艘船,大多都是官宦人家的私船在此休憩,安府家船就在其中。 于是他們不得不后退一段,另擇地點(diǎn)停船暫歇。 夜半,睡得迷迷糊糊之際,豆苗兒被動靜聲驚醒,推開小窗,一眼就見遠(yuǎn)方燃起了熊熊大火,倒映的水都紅了,形勢極其可怖。 她匆匆穿上衣裳,去外打探情況。 甲板上,幾位家仆攙著濕淋淋的高大男子往船艙走,神情慌亂無措。 豆苗兒與他們撞了個正著,才知受傷男子竟是沈臨邑。 月色清冷,他唇色蒼白,胸膛衣裳深邃,分不清是水漬還是血痕。 這條船上沒有大夫,豆苗兒跟著眾人將沈臨邑抬到床榻,慌著手腳給他剪開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