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垣看也不想多看，目不斜視地往前而行。

    鄭宰思卻忽然回頭道：“范大人請留步?！?/br>
    范垣止步，微微側(cè)面：“鄭侍郎何事？”

    鄭宰思笑道：“上回跟您提起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人說我求不起？”

    范垣這才徐徐回身：“怎么？”

    “下官只是想問，我如果求不起，那……”鄭宰思盯著范垣的雙眼，道：“皇上呢？”

    范垣道：“你說什么？”

    “大人怎么這也不明白，我的意思自然是問，”鄭宰思笑道：“皇上總該求的起吧？”

    “皇上？”范垣面不改色，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心如擂鼓，“皇上年紀(jì)尚小，鄭侍郎你是在說笑嗎？”

    “不不不，”鄭宰思笑道，“下官是說，倘若皇上下旨賜婚，下官是不是就求的起了？”

    范垣的眼神陡然銳利起來，他看看鄭宰思，又回頭看看皇宮內(nèi)的方向，終于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入宮。

    身后鄭宰思目送范垣走遠(yuǎn)，仰頭長笑了數(shù)聲，那小太監(jiān)笑道：“侍郎在跟首輔大人說什么呢，奴婢怎么都聽不懂？”

    鄭宰思大笑：“你當(dāng)然不懂，只要首輔大人懂就成了。”

    第45章 禁宮

    范垣雖然料到鄭宰思不會那么輕易放棄，卻無論如何想不到，鄭宰思竟會用這種手段。

    果然是防不勝防。

    雖然看著面不改色，畢竟是范垣至為關(guān)切的事，心里卻也不禁有些慌亂了。

    范垣往宮中而去之時(shí)，迅速在心里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鄭宰思已經(jīng)在朱儆面前求下了旨意，或者那圣旨已經(jīng)擬成了。

    雖然他隱隱覺著不太可能，就算鄭宰思向小皇帝求賜，以朱儆的性格，未必就會痛快地答應(yīng)他。

    可誰又能說得準(zhǔn)呢？那畢竟也只是個(gè)一向好玩的小孩子罷了，鄭宰思又向來很討朱儆的喜歡，假如真的一時(shí)興起答應(yīng)了……

    這個(gè)混賬。

    想著想著，忍不住動了真氣。只是現(xiàn)在生氣也無濟(jì)于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

    將到達(dá)景泰殿的時(shí)候，范垣已經(jīng)迅速在心底盤算出了幾個(gè)應(yīng)對的法子。

    ***

    景泰殿中，小皇帝朱儆已經(jīng)換了一身騎射服，從小太監(jiān)趙添手中將小弓接了過來，在手中撥了兩下。

    朱儆嘆了口氣：“又不能去射真的老虎豹子、獐子鹿兔等，有什么意思?！?/br>
    趙添陪笑道：“皇上再多練幾日，自然就可以了，到時(shí)候要射什么就射什么?！?/br>
    “能嗎？”朱儆回頭瞥他一眼：“上次朕把御花園的孔雀射了一箭，少傅就說了兩車訓(xùn)斥的話。趕明兒要打一頭老虎，他還不瘋了，只怕要說上十車，一百車的話。”

    趙添想笑又不敢笑：“首輔大人也是為了陛下著想，何況那孔雀是先前皇太后喜歡的……”

    “住口，你怎么跟他一樣！”朱儆瞪起雙眼。

    趙添忙低下頭，后悔多嘴。

    朱儆惦記“皇太后”三個(gè)字，心頭煩躁之極，索性把弓往他身上一扔：“可惡，朕不去了！”

    趙添不敢勸，灰溜溜地退了出來，正遇到范垣走來，忙躬身行禮。

    范垣正要走開，突然又停下來：“今兒是你伺候皇上？”

    趙添道：“回首輔大人，是奴才。”

    范垣道：“那……皇上可有什么旨意沒有？”

    趙添一愣，摸不著頭腦，想了想：“并沒有聽說什么旨意?！?/br>
    范垣點(diǎn)點(diǎn)頭，又問：“鄭侍郎在的時(shí)候，皇上沒說什么？”

    趙添越發(fā)凝神細(xì)想了會兒，搖頭：“鄭大人講了會兒書，就跟陛下閑談了兩句，起初是說些典故似的，奴才也不大懂，后來……”

    他正遲疑，見范垣似有傾聽之色，便不再苦想那些聽來的文縐縐的詩經(jīng)古文等，直接說道：“后來不知怎么，皇上就問起鄭大人的私事，問他怎么還沒婚配?！?/br>
    范垣微微色變：“然后呢？”

    趙添平日在他跟前兒很少多嘴，因?yàn)橹婪对詈夼艂兊紫陆郎?，如今見范垣很是上心，才大膽悄悄地說道：“鄭大人說已經(jīng)有了……皇上就問是誰……鄭大人還沒說，皇上就打發(fā)奴才去拿點(diǎn)心了。竟沒有聽見?！?/br>
    范垣聽了這些，知道鄭宰思在宮外說的話的確并非無因，他雖然心驚，面上并不露出什么，只擺手示意趙添退了。

    正要再往里去，就見朱儆氣哼哼地走了出來，嘴里還罵道：“狗奴才，不知姓什么了。”

    范垣聽他竟亂罵人，不禁皺眉。

    朱儆起初沒看見他，突然瞧見，便忙閉了口，假裝打量別處。

    范垣上前行了禮：“皇上，這會不是該去練習(xí)騎射了嗎？為什么還耽擱不去？”

    朱儆見他不提自己罵人的事，松了口氣，又道：“朕今天累得很，改天再去?！?/br>
    范垣道：“所謂‘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一日不練也是手生，久而久之再成了慣例，又如何能有進(jìn)益?！?/br>
    朱儆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又說這些，朕的耳朵都要起繭子了?！?/br>
    范垣只想探聽鄭宰思跟小皇帝說了什么，但偏偏朱儆是個(gè)人小鬼大的孩子，如果范垣直接這樣問起來，他只怕未必肯照實(shí)回答。

    范垣道：“今兒鄭侍郎跟皇上說的是什么？”

    朱儆只當(dāng)他是照例詢問自己功課，便道：“無非是《詩經(jīng)》罷了，今日聽得是《關(guān)雎》?！?/br>
    范垣一聽，明白了。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不由冷笑起來：“鄭侍郎放著《伐檀》《碩鼠》這些有關(guān)民生疾苦的不說，反而給皇上說這個(gè)？”

    朱儆道：“這有何不妥？鄭愛卿說這也是‘民情’，何況也是國風(fēng)里的名篇，朕遲早晚都要學(xué)的?！?/br>
    范垣心知鄭宰思這是明目張膽的在“夾帶私貨”，便道：“鄭侍郎除了講這個(gè)，必然還深入淺出地講了別的吧？”

    朱儆笑道：“朕喜歡聽鄭愛卿講書，就是因?yàn)樗n講得十分風(fēng)趣?！闭f到這里，眼珠一轉(zhuǎn)，突然又一笑。

    范垣見他欲說不說，便道：“怎么了？”

    朱儆卻問道：“少傅，溫家阿純姑娘最近怎么樣了？”

    范垣道：“很好。您問她做什么？”

    朱儆琢磨著說道：“我聽人說，近來有不少人往你們府里提親，是不是真的？”

    范垣道：“也沒有那么多，誰跟皇上說的……必然是鄭侍郎？”

    朱儆笑說：“你猜怎么著，鄭愛卿他也想……”

    “想什么？”

    朱儆嘿嘿地笑了笑，卻并不回答，眼睛里隱約有些狡黠之色閃過：“少傅，我什么時(shí)候能再見一見阿純？”

    范垣心中生疑，卻仍淡淡道：“她一個(gè)民女，陛下總見她干什么？”

    朱儆說道：“那我想讓她當(dāng)女官，你又?jǐn)r著不肯。”

    范垣道：“就算是女官也要有資格，她原先癡愚的名聲在外，若這樣也能當(dāng)女官，讓朝野臣民聽了怎么想？”

    朱儆哼了聲：“你總是有這許多大道理?！?/br>
    范垣說道：“臣也是為了皇上著想?！?/br>
    “真的是為了我著想？還是有別的原因？”

    范垣凝眸看朱儆，正要問皇帝這么問是什么意思，朱儆卻擺擺手道：“罷了，朕還是去練習(xí)射箭了?！?/br>
    范垣見他又轉(zhuǎn)開話題，便沉聲道：“臣陪著皇上過去?！?/br>
    朱儆道：“我又不會跑了，還用少傅看著？”

    范垣道：“臣想看一看皇上的功夫練得怎么樣了?！?/br>
    朱儆暗暗嘀咕：“又要考我，若見練的不好，仍舊又少不了一頓訓(xùn)斥?！毙睦锊惶珮芬?，卻不敢抱怨出來。

    兩人往殿外正走，一陣風(fēng)掠來，朱儆不禁咳了兩聲。范垣垂頭望著這小孩子，不由想起昨夜琉璃跟自己說過的話。

    范垣道：“皇上的咳嗽還沒好？”

    朱儆歪頭看他一眼：“已經(jīng)好了?！?/br>
    范垣想了想：“如果身上不適，皇上不如別去練箭了。且在殿內(nèi)養(yǎng)一養(yǎng)?！?/br>
    朱儆意外：“少傅，你說真的？”

    范垣點(diǎn)頭：“自然是真，雖然學(xué)業(yè)不可荒廢，但皇上的龍?bào)w要緊，不可大意?！?/br>
    范垣很少說這種體貼軟和的話，朱儆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看了他半晌，想要說點(diǎn)什么，卻一時(shí)又說不出什么來。

    正這會兒陳太監(jiān)來到，在旁邊聽了個(gè)正著，此刻見朱儆愣怔著，就忙上前來笑道：“皇上，你瞧首輔大人多關(guān)心您，不如今兒就不用去了，照大人說的，好好養(yǎng)養(yǎng)?！?/br>
    朱儆低頭想了會兒，卻突然說道：“朕沒事兒，就咳嗽兩聲罷了，不礙事?！?/br>
    范垣不禁詫異起來，朱儆之前滿臉的不情愿，分明是不想去練箭，自己的話正好兒給了他一個(gè)臺階，誰知小皇帝非但沒有順著臺階下來，反而奮勇地要跳上去。

    陳沖也有些詫異，一時(shí)猜不透朱儆的心意，只得向著范垣苦苦一笑，也隨陪著去了。

    皇帝年紀(jì)雖小，但要學(xué)的功課卻極不少。又因本朝太、祖乃是馬上皇帝，所以后繼子孫也都有了慣例，從小就開始習(xí)武，雖然如今太平盛世，也不過是為強(qiáng)身健體之意罷了。

    琉璃昔日在的時(shí)候，朱儆還不足五歲，舍不得讓他受苦，可自打琉璃不在了，又過了年，所以范垣便請了禁軍有名的神射手、統(tǒng)領(lǐng)高值負(fù)責(zé)教小皇帝射箭功夫。

    起初皇帝孩子心性，倒有些興致勃勃，但練過幾次后，便覺無趣，若不是范垣每每督促，只怕早就丟下了。

    演武場上，豎著專門供小皇帝練習(xí)用的皇緞小靶，朱儆張弓搭箭，倒是練的十分認(rèn)真。

    范垣在旁邊打量，雖然朱儆的準(zhǔn)頭一般，力道也很差，不過勝在態(tài)度認(rèn)真，若能保持這樣的勁頭，自然不怕練不好，心中略略寬慰。

    高統(tǒng)領(lǐng)見小皇帝今兒十分的精神，也頗為高興，便也越發(fā)盡心指點(diǎn)。

    朱儆連射了七八箭，其中好歹有一箭撞在了紅色靶心旁邊，卻因?yàn)榱獠蛔?，又跌落地上，但雖然如此，已經(jīng)足夠讓小皇帝高興萬分，旁邊的陳沖更是大加贊美，連高統(tǒng)領(lǐng)也鼓掌大贊。

    朱儆興高采烈之余，不忘忙回頭看范垣，卻見他站在廊下望著這里，臉色仍是淡淡的，并不見格外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