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澈也不哭不吵，只是默默地看著琉璃。

    琉璃給這小小的女孩子看的心里發(fā)毛，只得哄道：“好孩子，別去胡思亂想。你父親絕不會有事。”

    明澈道：“但是他們都在說父親給那蠻王殺死了?！闭Z氣微冷，卻不自禁竟帶了些許哭腔。

    琉璃忙把明澈抱入懷中，百般安撫，只是她雖然相信范垣，但這段日子也沒得他的只言片語，一絲一毫確鑿信息都沒有，由不得心里發(fā)虛。

    明德本在旁邊睡著了，聽到j(luò)iejie的聲音異常便醒了過來，他也悄悄爬過來靠在琉璃的懷中：“母親。”

    琉璃正有些凄惶，以為明德也害怕，才要安慰，卻聽明德道：“jiejie別怕，母親也別怕，還有明德呢?！?/br>
    聽了這句，琉璃先前的隱忍瞬間便像是給淚水沖垮的大堤一樣，只不肯讓小孩子看見自己落淚，免得母子母女們抱頭痛哭的，更不成樣子，于是轉(zhuǎn)開頭去，假作不經(jīng)意地擦淚。

    只聽明澈咬牙說道：“我不怕，母親也不必怕，若有人有份加害父親，我一定會給父親報仇！”

    這一路沒有原先的悠閑自在，雖然不至于餐風(fēng)露宿，卻也是急行忙趕，不敢怠慢。

    回到京城的時候，正是入秋，秋雨淅淅瀝瀝，濕冷入骨。

    如今京內(nèi)最轟動的消息，卻并不是南安王如何，畢竟謝將軍大捷，南安王戰(zhàn)死，此事早就成了昨日黃花，不足為奇。

    當(dāng)下傳的最盛的消息，卻是宮里有位新封的蘇美人，竟懷了身孕。

    對滿朝文武跟黎民百姓而言，這自然是個再好不過的消息了，一時竟沒有人過分關(guān)心在剿滅南安王一戰(zhàn)中行跡成謎的范大人。

    第116章 決裂

    回到京師，府里才剛安頓，琉璃顧不得休息，更換了品服便要入宮去。

    明澈拉著她的衣袖，求著要一同進(jìn)宮。

    琉璃百般安撫，只說：“娘是有一件正經(jīng)事，改天再帶你去。你乖乖地在家里陪著弟弟，別叫他哭，也別叫他餓著。好不好？”

    明澈聽了這個，勉強(qiáng)答應(yīng)，不再苦求。

    且說琉璃進(jìn)了宮，是陳沖親自來接的，這一年多不見，陳公公的鬢發(fā)越發(fā)白了，腰身也見了傴僂。

    往內(nèi)而行之時，琉璃突然問道：“公公，那位蘇美人，是不是就是先前的那個小宮女，叫做什么蘇……”

    “是，叫做蘇葉的。”陳沖點頭，望她身邊走近了一步。

    琉璃低聲道：“她真的懷了身孕嗎？”

    陳沖笑道：“是呢，已經(jīng)快到月份啦?！?/br>
    “真快，”琉璃的眼神恍惚了一下，忽地又問道：“這位蘇美人，是公公的人？”

    陳沖聞言回頭，眼中驚訝之色一閃而過，取而代之的是三分笑意：“老奴何德何能，只不過……興許、也可以這么說?！?/br>
    上次蘇夜給鄭佳穎找茬，偏給明澈打斷，陳沖特跟琉璃說過一番話。

    此后琉璃回想，心中已有所悟。

    陳沖雖是首領(lǐng)太監(jiān)，但向來跟鄭氏并不對付，而在鄭氏一族的人眼里，陳沖自然是皇太后陳琉璃的人，也跟范垣“沆瀣一氣”。

    先前鄭家姊妹頻頻入宮，以陳沖的心性，如何會不了解鄭氏的用意，只是先前鄭氏夫人還在，轄制著陳沖，他無法輕舉妄動。

    及至皇上選妃，鄭家姊妹是其中佼佼者，遲早晚會脫穎而出，所以在這時候，安排一個、或幾個自己人在后宮里，就成為當(dāng)務(wù)之急。

    蘇葉身份卑微，雖不是個最佳人選，但勝在能比尋常秀女更方便地接近朱儆。

    可如今聽陳沖的口吻，雖然承認(rèn)了蘇葉的安排跟他脫不了干系，但似乎……底下還有一層。

    忽然間琉璃想到了一個人。

    她心頭震動，情不自禁地就想問，但話到嘴邊，卻又忍住，這里畢竟不是說話的地方。

    陳沖嘉許地看她一眼，又問說道：“聽說范大人失了蹤，生死不明，您可聽說什么消息了沒有？”

    琉璃道：“仍是一點消息也沒有，公公呢？”

    陳沖苦笑：“我整天在宮里坐井觀天罷了。不過我想，吉人自有天相，范大人又是那樣無所不能似的人物，必然會逢兇化吉，所以夫人暫且寬心?！?/br>
    陳沖引著琉璃進(jìn)了景泰殿，便退了出來，其他的太監(jiān)宮女也尾隨魚貫而出。

    殿內(nèi)只剩下了琉璃跟朱儆。

    原本琉璃見了朱儆都從沒有主動行禮的，可是此刻望著桌子后那容貌俊美氣質(zhì)凌人的少年，眼前依稀竟似出現(xiàn)先帝青年時候的樣貌。

    幾乎就忍不住屈膝行禮下去。

    正有些恍惚，小皇帝已經(jīng)擱筆，從桌后轉(zhuǎn)了出來

    他抬手扶住琉璃的手臂，和顏悅色：“臉色不大好，是因為一路勞累？朕聽說你們今兒才回京，還以為你會在家里多歇息兩日再來，怎么這樣著急就進(jìn)宮了？”

    以前那個靠在自己懷中撒嬌的小奶娃，終于一去不回了。

    琉璃定了定神：“我是為了什么進(jìn)宮，皇上不知道？”

    如此單刀直入，讓朱儆慢慢地放了手：“你……是為了范垣嗎？”

    琉璃道：“正是?！?/br>
    “范垣的事，朕也覺著遺憾的很，已經(jīng)派了大批人馬前去找尋他的下落，一旦有消息……”

    “我不想聽那些?！?/br>
    朱儆眉頭一蹙，回過頭來。

    琉璃道：“皇上為什么要叫范垣去跟南安王議和？我在南邊聽路人說起來，都說南安王已喪心病狂，議和只是空中樓閣，皇上這樣睿智，自然早也明了，怎么會做這種無謂之舉？”

    “你在質(zhì)問我呀，”朱儆笑了笑，道：“先前南安王起事，我本來是想即刻發(fā)兵的，是范垣說為了盡量減少戰(zhàn)禍彌漫，生靈涂炭，要先派人議和，滿朝文武里，他是第一個手眼通天的，朝臣們都保舉，他自己也愿意為國效勞，朕心想著興許他能成事，所以才許他去了，至于后來生出意外，卻是誰也不想的，朕也料不到?！?/br>
    琉璃道：“你真的沒料到？還是早就因為料到了才叫他去？”

    朱儆吃了一驚，吃驚的樣子惟妙惟肖，難分真假。

    “這是什么話，”朱儆道：“他畢竟是朝廷的中流砥柱，若知道了會是那樣慘烈的局面，朕怎么會自毀長城？”

    琉璃笑道：“原來皇上也知道自毀長城，我以為只有我這種不懂正事的無知婦人會犯這樣的錯?！?/br>
    琉璃語氣中冷冷地嘲諷之意，呼之欲出，朱儆自然聽了出來，卻不言語。

    琉璃凝視著他，道：“皇上，就連對我，你也不準(zhǔn)備說真話嗎？”

    朱儆喉頭動了動，看她一眼，又轉(zhuǎn)身踱步走開，如此來回兩遍，才說道：“你想聽真話？”

    琉璃道：“是。”

    “真話……”朱儆沉吟了會兒，終于開口：“這么多年來，范垣只手遮天，就連朕的政令他都敢屢次駁回，朝臣們已經(jīng)怨聲載道，民間更有許多流言四起，可他是朕的老師，我知道他的為人，所以這許多年來反而始終重用?！?/br>
    琉璃不語。

    朱儆笑了笑，終于轉(zhuǎn)過身來，聲音變得很輕：“何況，古往今來，就算不是帝王，就算是平民百姓家里，又有誰能眼睜睜地看著家奴霸占了自己的母親而無動于衷，朕容了他那么多年，難道還不足夠？！”

    琉璃聽了這句，微微窒息，片刻，才說道：“第一，范垣并不是誰的家奴?！?/br>
    朱儆挑眉。

    琉璃直直地望著面前的少年皇帝：“范垣，他是為了朝廷鞠躬盡瘁的朝臣，是曾經(jīng)為了救你的性命流過血差點喪命的恩人，也是盡心竭力教導(dǎo)你好好長大的老師?！?/br>
    朱儆略微愣怔。

    “難為你忍了這么多年，”琉璃一笑道：“我知道你長大了，自有自己的主意，但是一個帝王，若是把朝臣當(dāng)作家奴，這樣矜狂無知，已經(jīng)不能稱之為明主。就算是先帝，也從來不曾這樣。”

    眼中掠過一絲惱色，朱儆道：“不要跟我提起父皇?！?/br>
    “為什么不能提起，是因為我嫁了范垣，對不起他？”琉璃眼睛一眨，越發(fā)冷笑，“我跟了先帝之后，一直都謹(jǐn)守婦道，不曾有半分逾矩，就算先帝去了，我也是一心一意地要撫育你長大，除此之外心無旁騖。我哪里對不起他？”

    朱儆不語，眼底卻有答案。

    “儆兒，”琉璃對上朱儆有些陌生的眼神，“你到底要責(zé)怪誰，你要責(zé)怪范垣，還是責(zé)怪我，或者責(zé)怪你自己？”

    “我自個兒？”朱儆好笑，“為什么要責(zé)怪我自己？”

    琉璃道：“造成現(xiàn)在所有局面的罪魁禍?zhǔn)?，難道……不是你嗎？”

    朱儆起初疑惑，想了一會后，臉色煞白：“你、你說什么？”

    琉璃答道：“我說，當(dāng)初是為了護(hù)著你，我才聽信讒言把范垣下獄，也是為了你，才應(yīng)承他那些條件?！?/br>
    朱儆微微松了口氣。

    “儆兒，”琉璃垂下眼皮：“從小到大，我一直都把你當(dāng)作心中第一重要的人，就算死而復(fù)生，也同樣如此。你可知道？”

    朱儆的臉色緩和，溫聲道：“母后，我當(dāng)然知道。”

    琉璃一笑，抬眼對上朱儆閃閃發(fā)光的眼神：“可是現(xiàn)在，我對你很失望?！?/br>
    猝然聽見“失望”二字，小皇帝雙目微睜。

    他想開口，嘴唇卻干澀無比，喉頭發(fā)緊。

    又過了片刻，琉璃道：“我雖然不懂前朝的事，可我心里明白，范垣是權(quán)臣，但他從未做過禍國殃民之舉，你想除掉他，并不是你方才所說的那樣冠冕堂皇，你容不下他，一多半，是因為你的私心。”

    朱儆轉(zhuǎn)開頭去。

    “可是，我突然想到，”琉璃道：“這會兒你容不下他，改日你大約也會容不下我，甚至……是明澈明德……”

    朱儆震驚，脫口而出：“我不會！我絕對不會！”

    琉璃道：“你這會兒說不會，我還能信你是真心的，但是儆兒，你總會長大，總會長的更大，你所知道的事，你若認(rèn)定的對錯，都會因為你的年紀(jì)，閱歷的不同發(fā)生改變，對你周圍的人的看法，也會不同，比如三五年前，難道你就會想到你容不下范垣？所以，這會兒你覺著我還是好的，再過個幾年，也許用不上幾年，興許對你來說，我也只是個污點罷了，就像是范垣一樣，得除之而后快！”

    寒心的話從嘴里一句句說出來，就像是自己拿著刀子往自己的心口上扎下去。

    琉璃有些無法忍受，她低頭走開幾步，盯著冷冷地地面，道：“我從來都把你當(dāng)作是之前的那個儆兒，是需要母后保護(hù)疼顧的小孩子，但是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不是儆兒了，你是皇帝，你是不必什么人去保護(hù)疼顧的皇帝，是手握生殺大權(quán)可以隨意處置人命的那個人。而我的所謂心意對你而言不過是荒唐可笑的。”

    朱儆死死地盯著琉璃，他想否認(rèn)，但卻也無法否認(rèn)，琉璃的話里，有相當(dāng)大的部分正戳中了他的心事。

    終于，琉璃回過頭來：“還記得上次我跟你說過的嗎，不管你做了什么，母后都會原諒。”

    她的聲音有些殘存的溫柔。

    朱儆微震：“母后……”

    “儆兒，”眼中淚光浮動，琉璃微微笑道：“你如果仍想選那種法子來結(jié)束，我也仍不會怪你，甚至只要你開口，這次……不勞你動手，我會替你解決?！?/br>
    “你……在說什么？”

    琉璃坦然地對上皇帝閃爍的眼神：“皇上難道不明白？作為你的心病，你把范垣像是眼中刺rou中釘一樣拔掉了，而我……只怕也會成為皇上的心病，不如也像是污點一樣抹去干凈，是不是？”

    在淚從紅著的眼眶里滾落出來之前，琉璃啞然笑了兩聲，轉(zhuǎn)身走出了寢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