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jié)
她覺得自己不能就這么眼睜睜的看著對方因為上輩人的過錯,走向一條不歸路。 要知道,夏家大郎可是他們家的頂梁柱,他們家還有一大堆人要靠著他養(yǎng)活。 上輩子同樣是孤兒出身的楚妙璃太清楚幼失怙恃的孩子們過的是怎樣凄慘無比的生活了,而她絕不樂見這一慘事在她眼皮子底下發(fā)生。 就在楚妙璃琢磨著自己到底要怎樣做,才能夠讓夏家大郎打消這親者痛、仇者快的主意時,被夏家大郎這突如其來的爆發(fā)給震傻了的王老三已經(jīng)滿臉不可置信地沖著他咆哮起來,“你和于善娘真不愧是母子!你們的骨子里,都流淌著那惡毒骯臟的血液!你怎么能如此殘忍?你也不摸著你的良心好好想想,如果沒有她于善娘,我會落到如今這樣一個狼狽不堪的境地嗎?” 一顆心已經(jīng)為擁有這樣一對親生父母而碎得不成形狀的夏家大郎已經(jīng)徹底丟掉了曾經(jīng)對王老三的那份孺慕——以及隱隱的,在事發(fā)之前,盼望著對方是自己父親的希冀和渴望——他用力閉了閉眼睛,聲音沙啞異常地對著王老三說道:“其實有件事,我一直都沒有告訴你……在你被……被我娘打斷手腳變成癱子的消息,傳到我家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動了要把你接回去贍養(yǎng)的念頭了……畢竟……在我的心里……你不是我的父親,勝似我的父親……” 王老三那張扭曲異常的面容因為夏家大郎這突如其來的自我剖白僵凝住了。 “當(dāng)時,母親告訴我,說這樣于理不合,會有損她的名譽(yù)……我那時候傻,還滿心覺得她考慮的十分周到,不過我心里到底不愿意死心……” 眼眶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蓄滿淚水的夏家大郎喉結(jié)不住滾動,臉上的表情也不自覺的帶出了幾分哀涼之色。 “因為我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是誰在我和meimei被人嘲笑羞辱的時候,是誰替我們出的頭,又是誰為我和meimei的婚事來來回回的奔波,就怕我們被人欺哄了去,我更不會忘記……在絕大多數(shù)人,都在為我患上可怕的傳染病癥,而對我避之唯恐不及的時候,是誰……把我抱在懷里哭,邊哭邊說……傻崽崽別……怕,有阿伯在,就是閻王老子來了,也不能……收了你去!” 說到這里的時候,夏家大郎已經(jīng)因為情緒過于激動的緣故,泣不成聲! 王老三努力抻長著脖子,默默地看著夏家大郎真情流露的樣子,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那滿臉的兇戾之色,才一點(diǎn)點(diǎn)的變?yōu)榱藷o法用語言來形容的復(fù)雜和酸楚。 “……原來……這些事情,你都還記得……”他表情怔忡地喃喃自語著,望向夏家大郎的眼神又重新有了慈愛的光。 這是他的兒子??! 是他的親骨rou啊! 他怎么能…… 怎么能一時被豬油蒙了心…… 居然用這樣的方式……用這樣的方式來迫他? 難道他自己還不清楚,他養(yǎng)大的這個孩子,是多么的重情重義,又是多么的喜歡著他,尊敬著他嗎? 他怎么能夠因為自己被關(guān)入了監(jiān)牢,怎么能夠因為自己馬上就要被處斬而……像一條瘋狗似的亂咬人呢? 越想就越覺得滿心悔恨的王老三如果現(xiàn)在腿腳能夠動彈的話,恐怕已經(jīng)捶胸頓足個不住了。 “我當(dāng)然記得!就算我的血管里流著我娘的血,但也并不意味著我能夠做到和她一樣心狠手辣……” 夏家大郎很瞧不起如此小兒女態(tài)的自己,他胡亂地用袖子抹了把臉上的淚水。 “你還記得半月前我去看你的時候,說我隔壁在起新房子的事嗎?我告訴你,那房子是我特意給你起的!我廢了老大的勁頭,好不容易才說服了我娘,讓她點(diǎn)頭同意讓你來給我們做個鄰居……可誰知……可誰知……人算不如天算……” 夏家大郎低垂著眉眼,聲音里充滿著自嘲的味道。 此時滿心難受悲苦無處安放的他還沒注意到王老三對于他們兄妹倆的態(tài)度已經(jīng)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 “直到現(xiàn)在,我才知道……那個時候的我自己……是多么的天真和愚蠢……” “不,孩子,孩子,真正天真愚蠢的人是我,不是你——”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夏家大郎的話觸動了,王老三的語氣里終于帶出了幾分自我反省的味道。 “雖然我并不想承認(rèn)你說的話……但是……你說的很對……一個巴掌拍不響……如果我能夠在那個晚上拒絕你娘……如果我能夠在她嫁給夏老大以后徹底和她斷了來往……如果我不在那年重陽節(jié)還抱著僥幸心理登你們家的門……說不定,我也不會變成現(xiàn)在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王老三說到這里的時候,聲音已經(jīng)不自覺地帶出了幾分悔不當(dāng)初的哭腔。 “孩子,今日是爹,不,是我……是阿伯昏了頭,阿伯不該把你們叫過來的,阿伯不該!孩子!你記??!阿伯剛才和你說的一切,全部都是假的!你不是阿伯的兒子!你meimei也不是!你們是夏老大的孩子!聽到了嗎?你們是夏老大的兒子!” 為了讓夏家大郎和夏二娘子生生的把他的話烙刻在心坎里,王老三幾乎是扯著嗓子喊,“我不是你們父親!是你們的殺父仇人!你們記住了嗎?!” 夏家兄妹木著臉看他這嚷嚷得聲嘶力竭的模樣,心里卻是一陣的好笑和諷刺。 “您覺得……您現(xiàn)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嗎?”夏家大郎微微扯動嘴角,“您今日眼巴巴的把我們叫來,不就是為了坐實我們是您兒女的事實嗎?” “……我知道我錯了,”王老三一臉無地自容地喃喃自語,“我只是太害怕了,我只是太害怕了,我太害怕你們在對我的判決下來后,不給我收尸了……我已經(jīng)孤苦伶仃的過了大半輩子……我不希望在砍頭以后,還落到一個死無人葬的下場……” 王老三的話讓在場所有人不約而同的在臉上露出了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 直到此刻,大家才知道他為什么要這么急著把夏家兄妹叫到這新華縣的大牢里來,又是為什么要這么急著與夏家兄妹相認(rèn)……原來竟然是因為這樣! 不過大家對此也不是不能理解,畢竟,只要是人,就不會愿意面臨著那樣堪比地獄一樣的結(jié)局。 只是,這卻并非王老三能夠用來洗白自己的理由。 “就算你不說,在你被監(jiān)斬官監(jiān)斬以后,我和meimei也會去給你收尸的,不過,我們給的,是那個從小待我們極好的阿伯,而非一個冷血無情還把所有罪過都推卸到女人身上的殺人兇手王老三。” 自從走進(jìn)這監(jiān)牢,就一直沒有靠近監(jiān)牢木柵欄的夏家大郎罕見地抬腳又朝王老三所在的方向走了兩步,“我的好阿伯,在你滿心憂愁著自己的身后事的時候,你是不是已經(jīng)忘了……忘了那個被你殺害的同齡人,他在荒山墳頭上的青草都已經(jīng)有您的膝蓋高了?!” 夏家大郎在王老三重新變得青白交錯的臉色中,自顧自的繼續(xù)往下說:“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不敢想象……你和我娘……到底哪里來的大鎮(zhèn)定和厚臉皮……在殺了人以后,還敢一年不漏的帶著我們?nèi)ソo他上墳?!難道你們的心里……就真的沒有片刻的懺悔和害怕嗎?” 在說完這最后的一句話后,夏家大郎帶著meimei畢恭畢敬地沖著楚家人和羅知縣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說了句請恕他們失禮,就頭也不回地帶著meimei,借著墻壁上的昏暗油光,踉踉蹌蹌地離開了監(jiān)牢。 楚老頭他們望著他和夏二娘子狼狽至極的背影,忍不住長嘆了一口氣,也跟著一同朝著監(jiān)房外走去。 察覺到他們這一舉動的王老三瞬間變了臉色。 他拼命轉(zhuǎn)動著自己的頭顱,沖著監(jiān)牢門口的方向聲嘶力竭地喊,“大郎!二娘!別丟下我!別把我一個人丟在這里!我害怕!我害怕??!” 他的聲音凄厲無比的在空蕩蕩的走廊里回蕩著。 只是,不管他怎么喊,不論是夏家兄妹也好,還是楚家人和羅知縣也罷,都沒有回頭。 從陰森恐怖的監(jiān)牢里出來后,大家?guī)缀跏遣患s而同的生出了幾分重回人間的恍若隔世之感。 在最初的怔懵發(fā)呆以后,楚老太偷偷拽了下自己老伴兒的袖擺。 幾十年的夫妻下來,已經(jīng)與對方肚里蛔蟲無異的楚老頭一看楚老太這架勢,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他重重咳嗽一聲,對依然停留在他們身邊沒有離去的羅知縣拜托道:“今日在監(jiān)牢里的一切所聞,還請大人能夠守口如瓶,不管怎么說,夏家兄妹也算得上這一樁慘案的受害者,他們不應(yīng)該再承受那些不屬于他們的罪過和苦難?!?/br> 正愁沒辦法再次與楚老頭拉近距離的羅知縣一臉心領(lǐng)神會地在嘴角勾起一個上翹的弧度,“關(guān)于這一點(diǎn),還請大師放心,我這個人向來不喜嚼人舌根,今日之事,我敢向您保證,除了我們以外,再不會讓別人知道!” 羅知縣語氣一頓,又再次言之鑿鑿的附贈了個大禮包。 “而且,我還會努力把控縣里的輿論,爭取讓所有人都相信夏家兄妹都是夏老大所出,與那王老三半點(diǎn)關(guān)聯(lián)都沒有!” 對于羅知縣的這一番識趣表態(tài),楚老頭很是滿意,他還待在與羅知縣寒暄兩句,他們老楚家的寶貝心肝兒就毫無預(yù)兆地拽起了他的長胡子了。 “怎么啦,乖囡?有什么事要和爺爺說嘛?”楚老頭習(xí)慣性地用下巴蹭了蹭自家寶貝疙瘩的小巴掌。 “爺爺,那夏家大郎的情況有點(diǎn)不對勁啊!”楚妙璃皺著眉頭,用她特有的小奶腔對著楚老頭嚷嚷著,“他看樣子……好像是要……要做傻事??!” 楚妙璃的話讓在場眾人幾乎要一蹦三尺高! 羅知縣更是迫不及待地問楚妙璃為什么要這么說。 楚妙璃用一種看傻瓜似的眼神看了羅知縣一眼才道:“剛剛在監(jiān)牢里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他的情緒有點(diǎn)不對勁啦,特意派了個小鬼跟著他,誰知道,剛剛小鬼傳了話來,說……說他在把他meimei夏二娘子送上回家的馬車以后,轉(zhuǎn)道兒就去了附近的店鋪里買砒霜去了!邊去還邊自言自語地說對不起meimei對不起娘子對不起兒女們什么的……” “特……特意……派了個小鬼跟著他……”羅知縣磕磕巴巴地重復(fù)著楚妙璃那輕描淡寫的話,望向她的眼神,也不自覺地帶出了幾分肅然起敬的味道。 “哎呦!他這是被那對狗男女刺激的沒臉再活在這世上了!” 而楚老頭則在這個時候,用他那只沒有抱著楚妙璃的手猛然一拍大腿! “他可真是個傻孩子!才剛見了那王老三就自殺,這和此地?zé)o銀三百兩有什么不同?!” 第37章 今生(16) 楚家人天生就有著一副古道熱腸。 在聽聞夏家大郎想要自尋短見后,他們哪里還站得住,一個兩個的,爭先恐后坐上了來時的馬車,沿著夏家兄妹剛才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 在路上的時候,楚老太婆媳很擔(dān)心夏家大郎會在他們趕到以前自我了斷,因此臉上的表情看上去頗有幾分坐立難安的味道。 楚老頭人老成精,一看她們臉上那神情,就知道她們心里在顧慮些什么,他滿臉寬慰之色的看著兩人,尤其是自己的老伴兒說道:“夏家大郎是個十分重情義的人,他就算真的要想不開,也會把一切后事都處理妥當(dāng)再走,你們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吧。” “你能不能別把話說得這么輕描淡寫?”楚老太習(xí)慣性地與丈夫互懟,“什么走不走的,那孩子還多年輕啊!你說他這樣做……不是存心在剜他娘的心……呃……” 話說到一半的楚老太聲音戛然而止,面上的神色,也不自覺得帶出了幾分尷尬之色。 燕氏見此情形,連忙在旁邊替自己婆婆描補(bǔ)道:“這夏家大郎也是真傻,他就算心里再覺得不好受,也該為自己的婆娘孩子想想啊!” “沒錯,就算爹媽指不上,不還有婆娘孩子嗎?他們可沒欠了他的!待會兒見了他,我可得狠狠批評他一頓,老婆在我最見不得的就是這種不把自己的生命當(dāng)回事兒的人了!”楚老太滿臉的怒其不爭。 厚著臉皮也擠上了這輛馬車的羅知縣也是滿臉贊同之色的不住點(diǎn)頭。 在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說著話兒的時候,一直都坐在自己祖父腿上擼貓玩的楚妙璃猛然挺直了背脊,在大家不解的目光中,朝著某個方向直直指了過去,“爺爺,夏家大郎就在對面街上的那個錢莊子里,我聽小鬼說……他要把自己存在錢莊里的錢全部轉(zhuǎn)到他妻子的名下去!” 楚妙璃的話對馬車上的人簡直有著石破天驚之效。 大家不約而同地抻長脖子朝著青石板路對面的鑫源錢莊望了過去。 楚老太更是一副滿臉如釋重負(fù)的表情,“哎喲,可算是趕上了!老婆子我就怕咱們!” 一直都在很努力和楚家人修復(fù)關(guān)系的羅知縣在聽到這話后,忍不住在臉上露出一個很是恭維的笑容,“老太太這話謙虛了,有您幾位大能在,那夏家大郎,就是想自尋短見,也沒那條件??!” 別的不說,誰家的小姑娘能夠在五歲的時候就把那傳說中的鬼魅指使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啊。 面對羅知縣真心實意的恭維,楚家除楚妙璃以外的人臉上的表情都不約而同的有些心虛。 他們掩飾性的對著羅知縣含糊兩聲,緊趕慢趕地從馬車上跳了下來,朝著鑫源錢莊疾步走了過去。 拜昨日在城外堤壩法臺上的那一場鬧劇所賜,現(xiàn)在新華縣罕有認(rèn)不得楚老頭一家的人——更別提他們身邊還跟了個更為顯眼的羅知縣。 鑫源錢莊的掌柜的在收到了小伙計的緊急報訊后,幾乎是三步并作兩步地從錢莊那高高的柜臺后面躥了出來迎接,嘴里更是一個勁兒的說著半點(diǎn)都不帶重樣兒的巴結(jié)話。 與之同時,錢莊里的十?dāng)?shù)個小伙計也被他指揮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很快,錢莊里就開始浮動起了誘人至極的普洱茶香和瓜果香氣。 楚老頭他們弄出來的動靜實在是太大了,錢莊里的其他客人也不由得循聲望了過來,當(dāng)他們認(rèn)出了楚老頭一行的真實身份以后,忍不住條件反射的瞪大了眼睛。 其中幾個反應(yīng)快速的,更是也急急忙忙地丟下了手中正在辦理的事物,慌不迭地一邊拱手一邊靠將了過來。 當(dāng)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對楚老頭等人的到來表示歡迎的。 比如說,已然萌生了死志的夏家大郎。 一看楚老頭他們這架勢,就知道他們必然是來找自己的夏家大郎眼眶止不住的就是一澀…… 他面上神色頗有幾分難堪的振了振自己的衣袖,擋住了自己的面孔,捏著剛剛轉(zhuǎn)換了主人的錢票,就要悄然離開。 一直都緊盯著他不放的楚大見此情形,不著痕跡地跨前一步,堵住了他的去路。 夏家大郎臉上的表情因為楚大的這一舉動,條件反射的就是一僵。 他有些困難地對楚大擠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楚……楚兄,不知道您這般攔著我所謂何事?” “我因為什么攔著你,還有誰比你自己更清楚呢?走吧,我爹他老人家有話和你說?!背笠贿呎f,一邊用一種不容夏家大郎反抗的力道,用力勒住他的肩背,將他強(qiáng)行帶出了錢莊。 當(dāng)然,在離開之前,他也沒忘記對自己的父親楚老頭指了指錢莊旁邊的茶樓,然后順利的得到了自己父親充滿贊賞意味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