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往西一點(diǎn)點(diǎn)移了下去，衛(wèi)老夫人拄著拐杖站起身，稱累了要回屋歇息，衛(wèi)凌忙離桌去攙，眾賓客眼見得時辰不早，都站起來告辭，不長時間堂中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吮闵⒘嗽S多，戚子言早已不勝酒力，被下人們扶著出了門，蘇閬亦起身去找蘇二，成斐見她過來，沖她含笑示意，蘇閬才要回禮，一聲柔柔的嗓音在身后響起：“成公子。”

    戚葭緩步過來，面上帶笑，沖他行了一禮：“還未恭賀成公子高中狀元?！?/br>
    成斐拱手：“僥幸罷了?！逼葺缧σ飧睿骸俺晒又t虛，何人不知此番高中公子乃是實(shí)至名歸，家父亦十分欣賞公子，道后生可畏，公子若得空，也可到府上多坐坐?！?/br>
    成斐面色平靜無波，淡然道：“在下既入翰林，日后朝堂之上，若得侯爺指點(diǎn)，已是幸事，不敢上門叨擾。”

    蘇閬聽的腸子打結(jié)兒，默默走到蘇二跟前預(yù)備拉他走時，衛(wèi)凌卻又折了回來，出現(xiàn)在空蕩蕩的門口，朝幾個人走去，邊拿著帕子擦手邊道：“幾位也準(zhǔn)備回了？”

    成斐旋即點(diǎn)頭應(yīng)是：“衛(wèi)公子，告辭?！毙l(wèi)凌收起手中帕子，笑著應(yīng)了，戚葭見到他來，面上現(xiàn)出一點(diǎn)矜淡神色，點(diǎn)頭嗯了一聲，跟在成斐后頭往門外走去。

    成斐徑直往前，目光在門檻前的空地上一頓，無聲抬腳邁了過去，然不過須臾，身后卻響起女子受驚的一聲痛呼。

    第7章 棠禮

    方才還輕移蓮步身形款款的戚葭不知怎的，腳下一滑，重重跌倒在了地上。

    門里門外的人皆抬頭往她的方向望去。

    戚葭大窘，臉騰的一下紅了，慌忙想爬起身，腳下卻又滑了一跤，險些再次趴倒，發(fā)上金簪受到晃動，啪的掉了，一縷頭發(fā)都散落下來，好不狼狽，衛(wèi)凌唇角往下一壓，朝一旁侍女正色道：“愣著干什么，還不趕緊扶戚小姐起來?！?/br>
    兩個侍女慌忙上前，將面色通紅的戚葭扶起身，才發(fā)現(xiàn)她鞋底不知怎的踩上了一塊…白顫顫的東西。

    衛(wèi)凌不明所以的道：“呀，那是何物？”

    侍女們用絹?zhàn)訉⑵葺缧咨喜鹊孟€的東西揩下來，面上神色皆有些一言難盡，半晌才道：“回公子，是塊山藥。”

    已然走出門外的成斐回過頭，似笑非笑看了衛(wèi)凌一眼，目光轉(zhuǎn)向戚葭，和聲道：“戚小姐以后走路，只看前頭總是不夠，且注意腳下才是?？蛇€好？沒摔傷吧？”

    戚葭面上一瞬間紅白交錯，手上忙忙撿起簪子將散發(fā)理好了，勉強(qiáng)一笑：“勞公子掛懷，沒事?！?/br>
    成斐點(diǎn)頭，而后轉(zhuǎn)身離開。

    戚葭心下突然冒出了一個接一個的小酸泡，方才成斐幾句話，雖是溫然的口吻，卻像根銀針?biāo)频?，把那些水泡一個個挑開了，又澀又疼，心下不由羞怒不已，也不管院中尚未離開的公子們對她如何關(guān)切，在下人們的攙扶下匆匆往府門去了。

    許多公子原本就為著戚葭才磨磨唧唧沒離開，沒成想鬧了這么一出，哄得一下全散了個干凈，唯余衛(wèi)府的下人和堂中站著的三個人。

    蘇閬瞅一眼衛(wèi)凌的袖口，不厚道的笑出了聲。

    那廂若無其事地掏出沾著糖漬的帕子扔給一旁侍女：“拿去丟了?！闭f著轉(zhuǎn)身向她，“阿棠，時辰尚早，我?guī)闳ズ笤荷⑸⑿娜绾?？?/br>
    好好的壽宴上險些鬧毀容，蘇閬心里也不大痛快，遂道了聲好，一旁蘇二看向外頭，咳了兩聲：“我就不去了啊，你待會兒自己回去吧?！?/br>
    蘇閬不明就里：“二哥對自己認(rèn)路的本事還挺有自信?！碧K二眼角抽了抽，沒好氣道：“你以為我和蕎蕎一個樣呢?！毖粤T頭也不回的掂著扇子走了。

    衛(wèi)府規(guī)制不俗，后院亦大，小橋流水假山回亭一應(yīng)俱全，才到院中，便聽到了橋下潺潺的流水聲。

    蘇閬隨衛(wèi)凌經(jīng)過蜿蜒石子路，停住了步子，眸子被前面景色映的亮了亮。

    入眼處一片染了胭脂的雪，暮風(fēng)吹過，海棠花濃。

    衛(wèi)凌上前，與她比肩而立，笑問：“前些日子我找人把它們一棵棵移到這里的，挺費(fèi)工夫，不過看著倒養(yǎng)眼，你可喜歡？”

    蘇閬抬首看他，眼中滿是訝然的笑意，旋即跑到樹下，伸手攀了一根花枝，細(xì)細(xì)的瞧。

    樹下姑娘半束的長發(fā)被風(fēng)撩起，好看的側(cè)顏浸在淡淡的暮色中，映著滿樹繁花，直若進(jìn)了畫里。衛(wèi)凌微微出神，抬步朝她走了過去。

    蘇閬松手，花枝順勢往上劃出一道弧線，彈落下幾片花瓣，飄到了她的長發(fā)和衣領(lǐng)上。

    衛(wèi)凌愈加拔不出眼來。即使他時常見她在將軍府的樹下練劍——那景色亦美，然彼時不論她手中擒的是劍還是樹枝，總攜著凌厲的英氣，動作繁復(fù)干脆，眉眼冷清。

    他從未見過，如此詩情畫意的蘇閬。

    滿蘊(yùn)著詩畫美的姑娘轉(zhuǎn)過頭，沖他喚了一句：“衛(wèi)凌——”

    “你可真有錢，一棵棵移過來，御史大人沒抽你？我不信?！?/br>
    姑娘看向他的眼神中充滿了欽佩，走到他跟前抬手啪啪拍了拍他的肩：“衛(wèi)伯最看不得人平日搞這些花頭，誰給你的勇氣虎嘴上拔毛？”

    衛(wèi)凌：“……”

    他覺得自己此刻的面色一定是難以言喻的多彩斑斕。

    這姑娘和話本子里的詩意佳人，那是能搭邊的？衛(wèi)凌突然反應(yīng)過來，她方才攀花枝細(xì)瞧的舉動，很有可能只是在辨別這海棠的品種貴不貴。

    他聽見自己艱難道：“阿棠?！?/br>
    蘇閬放下搭在他肩上的手，雙手叉腰：“嗯？”

    難道，是他庸俗了？他一直覺得這姑娘和其他閨秀小姐們不一樣，可到頭來，自己卻用了討好一般閨秀的法子來討她歡心？

    衛(wèi)凌覺得自己悟了，之前犯的錯誤隨之成了浮云。他將胳膊抱在胸前，昂然道：“沒事，本少是…想吃海棠果了，到時候結(jié)了果子腌漬好了，給你多送些?！?/br>
    蘇閬望著他的眼睛中欽佩復(fù)多一分：“你果然很有錢。”方才她看了，自己眼前的海棠皆是名種中的名種，這家伙居然說的跟栽大梨一樣。

    衛(wèi)凌呵呵笑了兩聲，一朵兩朵浮云飄至心頭，教他直堵的慌。

    蘇閬抬頭望了眼天色，復(fù)道：“時辰不早，我得先回去啦，衛(wèi)少?！闭f著拔下發(fā)簪，將半束的長發(fā)全部攏起，高高垂在腦后，笑著拍拍他的胳膊，而后轉(zhuǎn)身沿路大步離開。

    .  .  .

    蘇將軍向來是個閑不住的，在府中閑賦一個多月，終于待不下去，套上官服上朝去了。

    家里一時沒了大人管教，蘇二似一只破了繭的馬蜂，耍的尤其脫，今早不知從哪里整來一只白鸚鵡，提籠架鳥的跑到蘇閬院子里顯擺。

    夏日里太陽升得早，卯時才過不久，晨光已然灑的滿地都是，蘇閬搬了條小板凳坐在回廊里，弓著腰不知在干什么，蘇二躡手躡腳走過去，朝她肩膀上拍了一巴掌，籠中的鸚鵡卻先撲騰起來，咕咕嘎嘎朝籠壁上撞，蘇二冷不丁嚇了一大跳，手中籠子被鳥撲騰的左右亂晃，砰的脫了手，在地上骨碌碌滾了兩圈。

    回廊中喵嗚一聲喚，油光水滑的阿桃伏在蘇閬腳下，兩只綠眼幽幽的。

    蘇閬這才回頭，正撞見身后人發(fā)白的臉色，目光慢慢一轉(zhuǎn)，停在那只精致的鳥籠子上，回頭將蠢蠢欲動的阿桃抱在懷中，笑道：“你還挺有閑情逸致嘛，看咱爹回來怎么收拾你?！卑⑻疫鲉栌謫玖艘宦暋?/br>
    蘇二定神，提起了鳥籠子：“什么道理，興你養(yǎng)貓，還不許我逗鳥？”

    蘇閬搔搔阿桃脖子上的毛：“虧得咱祖父當(dāng)年推了侯爵，如今看來，他老人家多么有先見之明，若是叫你這樣的人成了侯爺，嘖。”蘇家的大兒子是當(dāng)年蘇嵃在戰(zhàn)場上收養(yǎng)的一個遺孤，現(xiàn)下正在邊關(guān)鎮(zhèn)守，已然幾年未歸家，蘇嵃這輩子只娶了蘇閬娘親一個，十六年來既未納妾，也未續(xù)弦，是以現(xiàn)下蘇府中只蘇閬蘇城兩個后輩。

    蘇城將手指伸進(jìn)鳥籠去逗那只鸚鵡，渾不在意：“我雖不正經(jīng)了些，然若真有侯爺?shù)奈恢玫戎?，焉知我便?dān)不得？”

    鸚鵡撲騰夠了，小眼睛直勾勾盯著蘇閬懷中，瑟瑟索索。

    蘇城倒是不糾結(jié)侯不侯爺?shù)膯栴}，他樂得自在，然之前趁蘇嵃閑暇時也問過此事，明明祖父和老襄南候皆是隨先皇征南戰(zhàn)北的人物，為何戚家封侯，安然享世代俸祿，蘇家卻不然，蘇嵃的將銜，還是他自己隨父打了多少勝仗才封上的。

    蘇嵃理所當(dāng)然的道：“他老人家曾說，人有其能，當(dāng)其位，謀其事，方可享其果。你祖父推了侯爵，興許是預(yù)見到我養(yǎng)不出好兒子?！?/br>
    蘇將軍此話多么有擔(dān)當(dāng)。

    蘇城又嘆了一回，將鳥籠提在手中，望了眼天色，揉揉肚子道：“咱爹快回來了，我得把小鸚藏起來去。”蘇閬心中漫出同情，沖他使了個眼色。

    蘇城的脊梁骨處緩緩延上一層涼意。

    “爹！兒子是想先藏起來，好給您老人家一個驚喜…爹別打！兒子知錯了，爹！”

    .  .  .

    教訓(xùn)完兒子的蘇嵃將軍面色不虞，飯桌上一度悶悶的，蘇城坐在一旁哼哼唧唧揉著腰。

    蘇閬看看父子二人，盛了碗湯羹放到蘇嵃跟前，笑瞇瞇道：“父親，我作證，二哥真是看您平日忙的緊，這才尋了只鸚鵡想給您解解悶兒?！?/br>
    蘇嵃盯了兒子一眼，從羹湯中撈起塊胡蘿卜丁，夾進(jìn)了旁邊籠中的鳥食罐兒里。

    鸚鵡興奮的撲騰了兩下翅膀。

    蘇嵃面色稍解，繼續(xù)用膳，蘇城覷了他一眼，又去看蘇閬。

    蘇閬眉心抽了抽，沖他做了句口型：“吃你的飯吧。”

    蘇城放下心來，端起碗來往嘴里灌湯。

    “圣上…”蘇嵃突然念了這么兩個字，雙眉一皺，將碗重重頓到了桌子上，砰地一聲響。

    蘇城才喝到嘴里的半口湯全嗆了出來。

    蘇嵃到底忍住沒說這孩子莫不是前些年被太后和戚侯爺管成了包子，只道：“今日上朝，圣上說的最多的一句話，便是唯唯?！?/br>
    蘇閬：“啥？”

    蘇嵃將軍面上刀刻似的皺紋動了動，看了眼蘇閬，沉聲道：“世人言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對著阿棠的時候我覺得是準(zhǔn)的，上朝的時候見著皇上，我又覺得不大準(zhǔn)?！?/br>
    江涵小時候是個極聰慧，極有主見的孩子，怎么登基三年，棱角都磨沒了呢？

    這般被戚覃拿捏的死死的，今后可怎么好。

    蘇嵃放下筷子，嘆了口氣。

    兩兄妹只管悶頭把飯吃的飛快。

    被蘇嵃將軍心里暗嘆的小皇帝今早悄悄將成斐召進(jìn)了宮，午時過后二人還在甘露殿中。

    小皇帝是蘇城和蘇閬在心里的叫法，其實(shí)江涵與成斐同歲，因十五歲登基那年蘇城恰中進(jìn)士，探花宴上見到初著龍袍一身黃澄澄的江涵，回來與蘇閬說起此事時有感而發(fā)，二人覺得小皇帝親切且順口，一直偷偷叫到現(xiàn)在，直到江涵長成玉樹臨風(fēng)的俊兒郎也沒改過來。

    江涵從堆滿案牘的御案后抬起頭，清亮的眼睛看向一旁端坐的男子，一改往常稱呼，喚了句“成卿”。

    成斐聞言抬頭，江涵笑笑，端起茶盞：“早就想這樣叫你了，若不是舅父壓著，你豈會今年才得以入翰林，”他溫涼的笑意化在唇邊，“還好朝中有你們父子，不然朕一個人，做起自己想做的事情來真是沒法應(yīng)付?！?/br>
    第8章 殺機(jī)

    成斐順目含笑：“父親與微臣皆是大陳臣子，大陳的明君要做的，都是臣子應(yīng)當(dāng)擁護(hù)的事?！?/br>
    江涵握著茶盞的手指一緊，他當(dāng)下想做的，無非全先帝遺愿，行新政，啟寒士，太祖太宗經(jīng)營這么多年的大陳江山一朝傳到他手中，他得讓它有該有的模樣。

    先皇去的猝然，許多未成的事都沒有交代清楚，太后一味信任襄南侯，外戚舊貴趁虛而入，擅權(quán)弄事，寒族入仕無門，這些事皆要一件件拾起來。

    然在他還沒有足夠的實(shí)力與襄南候抗衡之前，還需收斂鋒芒，畢竟，這是個挺招恨的事情啊。

    幸好，還有成相與蘇將。

    江涵手指輕輕敲著桌案：“興辦泓學(xué)院的事，朕便交給你們父子去做，只挑寒族之士，公侯子弟一概不收，父皇生前便下過這樣一道詔令，只因去的早，才擱置了下來，如今朕再提，襄南侯那些人想也不會說什么，先辦起來就好?！彼掍h一轉(zhuǎn)，“對了，今年秋狝圍獵，你隨朕一同去?！?/br>
    成斐笑道：“陛下折煞臣，臣武藝不通，騎射亦不精，怎能隨侍圣駕？”

    江涵瞥了他一眼：“你別跟朕扯這些，讓你去便去，沒你陪著，朕同那些陰陽怪氣的臣子們虛與委蛇，憋都能憋死?！?/br>
    成斐和聲應(yīng)過，腦海中突然閃出一個人的影子，又道：“蘇家兄妹生性率直，倒與有的公子小姐不同。”

    江涵身子一頓，手指嗒的往案上一敲：“許多時日未見，你不說朕都忘了還有這么一對兒表親，”他朝成斐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若你當(dāng)真不愛去，朕喊上他倆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