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成斐眼底神色一跳:“不不,還是臣來吧。” 江涵眉梢一揚,饒有興味地看了他一眼,然成斐面上殊無起伏,瞧不出什么,只好道:“天色不早,你是回去,還是在朕這里用完膳再走?” 成斐聞言起身,朝江涵行了一個禮:“宮中禮繁,臣還是不叨擾陛下了,容臣告退?!?/br> 江涵哈哈笑道:“好好好,朕不留你。” 成斐應過,轉身步出殿門,前方路上迎面?zhèn)鱽硪魂嚹凶佑行┩回5哪_步聲,他抬首,旋即揖禮:“晚生見過侯爺。” 朝靴踏在成斐面前的時候停了,成斐直起身,對上對面人的眼睛。 男子年過四十,猶寬肩闊步,面色不茍,上下打量了成斐一眼,神色有些倨傲的道:“我當陛下召見的誰,原是小狀元郎?!?/br> 成斐神色淡然持恭:“名列狀元已是過去的事,侯爺還是喚晚生一聲翰林吧?!?/br> 襄南候聞言,眼底漫上一層探尋,又朝他邁了一步。 成斐平靜的望著他。 面前的侯爺突然笑了兩聲:“是個好后生,”他頓了頓,嗓音低沉,“只要肯聽話,將來必定前途無量?!?/br> 成斐面色溫然不動,只道:“承蒙侯爺指教,晚生既是圣上臣子,豈敢不謹遵上意?” 襄南候眉間一皺,看向他的眼神帶了近乎威懾的不悅,腳下一偏,身形從他肩側擦過,昂首大步往甘露殿去了。 . . . 夜色暗沉沉籠罩下來,蘇閬才掌起燈,蕎蕎推門進來道:“小姐,老爺讓你過去一趟?!?/br> 她到蘇嵃書房中時,發(fā)現早晨才被揍了一頓的蘇城也在,且少有的板正,不由心中訝然,走到案前:“爹?!?/br> 蘇嵃坐在兩人對面,燈光下面上風霜刻紋更加明顯,看這模樣,頗有幾分去年出征前他找兩人長談的架勢。 蘇嵃一生戎馬,再堅毅勇猛的將軍,胸膛便是那么寬,系了大陳安危,實在分不出細致的功夫來管教兒女,且夫人又去的早,導致兩子一女的性子通通跑偏,雖幸而還在正道上,然同京中其他公子小姐比起來… 蘇將軍看一眼眼睛止不住往旁邊鸚鵡身上瞥的兒子,再看一眼長發(fā)高高攏起扎的跟馬尾巴似的蘇閬,心中默默然。 總感覺不大對勁兒。 可養(yǎng)個孩子跟燒瓷似的,泥胚當年就這樣進了爐,十幾二十年燒出來成了型,硬的硌手,脆的像蛋殼兒,強要改只會打碎他們,也只能照著這個路子下去,打磨的更锃光瓦亮些。 蘇嵃兩手手指交錯搭在案上,咳了一聲道:“這次叫你們來,是想讓你們二人去辦一件事?!?/br> 先帝去時因新政未成,公侯王爺們趁虛而入,寒門之士或貶謫,或受打壓,一時朝政動蕩,內不安則外不寧,北狄之軍亦蠢蠢欲動,去歲一戰(zhàn)蘇家軍雖凱旋,然他近日卻有察覺,京中很有可能已然混入了北狄細作,須得趁早調查清楚,斬草除根。 他道:“阿棠是姑娘,不易惹人耳目,這件事就交由你去辦,我也安排了人帶你,至于蘇城,你有身份之便,必要時協(xié)助阿棠便是,”他看了蘇城一眼,“還有,管好你的嘴?!?/br> 蘇閬眼中熠熠,旋即抱拳應了。 蘇城睜大眼道:“爹,您知道阿棠是姑娘,還讓她去?遇到危險怎么辦?”蘇嵃悠悠看了蘇城一眼:“你是打的過她還是爬墻比她快?” 蘇城摸摸鼻梁,又聽他道:“決定讓你們參與這件事我自有考慮。一則你們是蘇家中人,信得過;二則也是個磨煉。記著,你們是我蘇嵃的兒女,大陳的子民,莫要教我失望?!?/br> 蘇閬點頭應是,蘇城拍拍胸脯正色道:“爹你放心,我辦正事的時候還是有正形的?!?/br> 蘇嵃雙眉稍寬,側身伸手摸了摸鸚鵡的羽毛,那鳥兒乖覺的很,旋即歪頭去蹭他的手,看的蘇城心下直發(fā)虛,正想找個借口走掉時,忽聽蘇將軍道:“這白鳥兒不錯,我收了,你們回去吧?!?/br> 蘇閬壓住唇角,和蘇城對視一眼,眼風里全是幸災樂禍。 蘇城:“…天色已晚,父親也早些安歇?!?/br> 二人前后走出房門,晚間涼風吹過,帶著絲絲涼意,云月半遮,天色確然已經很晚了。 . . . 時入二更,戚府中燈火猶明,客人忽至,下人皆在外頭守著,門窗緊閉。 坐在戚覃對面的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是個京中伯爺,封號申平,與戚家一向交好,然這個時辰漏夜前來,卻是少見。 申平伯看了眼面色不虞的戚覃,小心道:“侯爺,泓學院一事,圣上怎么說?” 戚覃冷哼一聲,面上辨不出喜怒,只道:“圣上雷厲風行,本侯去問時,他已將此事交由成相父子了。” 申平伯寡淡的眉毛突地一跳,面色微變,瞧了眼緊閉的窗:“成相父子?這么說,圣上是要將此事越過您去了?” 戚覃神色陰了一分:“什么越不越的,圣上是君,信得過哪個臣子,便用哪個臣子罷了,你我二人,唯尊上命耳。” 申平伯臉色有些發(fā)白,舉袖去擦額上潮汗,唯唯道:“是是,泓學院乃是先帝生前便提過的事,如今圣上復提,理所應當?!?/br> “你既知道,就安生一些?!逼蓠沉怂谎?,眉心紋路漸深。泓學院專門培育寒門后生,為的便是今后削舊爵,啟新貴,這樣的事,江涵又怎會交予公侯中人去做? 原本他想,泓學院不能經由他手,也是交給禮部那些老官,不妨礙他的控制,可出乎意料的是,皇帝這次竟不顧他的壓力,直接將此事交給了成氏父子。 果然是長大了,不好管了。 他轉了轉手中杯盞,眼中閃過一道暗芒:“今日我去見圣上時,碰見了成家小公子?!?/br> 申平伯抬起臉來,面色有探尋的憂然,又自我安慰道:“不過一個小后生罷了,能掀出什么大風浪?!?/br> 戚覃重重一哼,不以為然:“圣上亦未及冠,可泓學院此舉還不夠教你我重視起來么?” 對面人神色一動,身子往前傾了傾:“那小后生,侯爺看之如何?” 戚覃放下杯子,嗒的一聲響:“和成相是一路人,走的遠了,定然還比他強些?!毖酝庵猓@個小后生是可造之材,然不能為之所用,且必定和他們對著來。 申平伯心下一震,一個成相就足以讓他們抓心撓肝,再添一個小成相,況且兩人身后還會跟著一堆等著占了他們爵位的窮鬼,這還了得?何況揣度上邊的意思,變法改政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他一時間覺得屁股發(fā)燙,身子一動,險些彈起來,急急道:“侯爺,官位就是那么多,一個蘿卜一個坑,若由著他們胡來,今后哪里還有我們容身之地?” 戚覃冷冷盯了他一眼,又生生讓他脊背發(fā)涼,怏怏坐了回去。 沉寂朝兩人無聲壓下來,戚覃也不說話,手指有一搭沒一搭輕輕敲著桌角,好像要看誰先憋不住似的,終于申平伯受不住,壓低聲音道:“侯爺,趁那后生才入翰林,未成大器,是否要…”他將手橫在脖子跟前一劃,原本油膩的嗓音也陰沉起來,“防患于未然。”何況成相軟硬不吃,若小后生有個不測,也能成個威懾。 戚覃敲著桌角的手指停了。 良久,他緩緩道:“本侯這么多年,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未雨綢繆?!?/br> 第9章 佐樞 日頭一天比一天大,直曬得人似棵蔫了的豆芽,一分分地跑了精氣神。 蘇閬不耐熱,乖乖換上了素綾襦裙,待在房中把玩前幾日蘇二不知道從哪里尋來的給她的一把匕首。 匕首打磨的小巧精妙,不過比手掌長約二寸許,狹長玄亮,通體雕鏤繁復刻紋,上嵌零星寶石,蘇閬將匕鞘拔出,指間一聲鏗鏘清響,利刃寒光熠熠,悶熱夏日里猶透出絲絲涼意,映著日光似嚴冬瓦上新雪,極為耀目。 蕎蕎才進門便被吸了過來,半張著嘴湊到蘇閬跟前,伸出一根手指頭:“嚯,這樣閃的短刀,小姐從哪里得來的?” 蘇閬拿在手中比了比,看著匕首在掌中輕挑慢抹靈活閃過繁利刃花,笑道:“二哥給我的,還挺趁手,”她順手拔下一根頭發(fā),往刀身上輕輕一吹,墨絲立時斷成兩截兒,飄飄悠悠落在了案上。 蕎蕎眼中亮晶晶的,贊嘆了一聲:“真是好東西,小姐可要好好收著?!?/br> 蘇閬停手,刀身套進匕鞘,蹭的一聲清響:“好東西白放著多浪費,過兩個月秋狝圍獵,拿它剝兔子皮肯定好使。” 蕎蕎:“……” 蘇閬掂起匕首,拿在手中拋了兩下,鞘上碎寶石映著窗里灑進來的日光閃閃發(fā)亮,蕎蕎坐在蘇閬跟前瞧,突然皺眉道:“不對啊,二公子既有這樣的好刀,怎么會舍得送給小姐?太陽打西邊兒出了不成?” 匕首嗒一聲被蘇閬接在手里,她亦愣了愣:“是哦?!?/br> 蕎蕎想到之前蘇二曾把她辛辛苦苦做的糕點全部騙光的惡劣行徑,肅然提醒:“小姐,拿人手短,堵嘴來還,二公子這么大方,莫不是秋狝的時候想吃白食?” 蘇閬唇角一抽:“不至于吧…”覬覦她的山雞兔子烤鹿rou? 蕎蕎冥思半晌,幡然醒悟,握緊小拳頭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二公子騎射不如小姐,才送了這個么個物件兒來討好,然后就可以心安理得的要走小姐獵到的尾羽鹿角白狐皮,再拿著它們去勾搭其他年輕姑娘,這個花花公子大色狼!” 蘇閬:“……” 這小丫頭的聯想力真是到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境界,思路之清奇令人欽佩。 蕎蕎話音剛落,窗外似有黑影閃過,一只花盆晃晃悠悠掉了下去,哐當一聲響。 二人忙跑出門去,入眼處回廊中蘇二渾身是土,嘰嘰歪歪蹲伏在窗下頭,正頭頂上還插了株鳳仙花,粉粉嫩嫩十分嬌艷。 蘇閬立時反應過來,這家伙是趴在窗戶下邊偷聽不成反被花盆砸了腦袋。 蘇二揉著額角抬起頭,看向她的目光里好不心虛,轉向蕎蕎時,又似多了幾分幽怨。 蘇閬看的有趣,才想上前,旁邊蕎蕎哎呀一聲叫喚,跑過去扶他起身,伸手去彈他衣服上的土:“砸的厲不厲害?可疼么?” “…” “你怎么不說話?不會砸傻了吧?” 蘇二郎抬手捂了捂胸口,頭頂上的花顫巍巍的:“這兒疼?!?/br> 蕎蕎反射性的彈回手,又湊過去瞧他胸前的衣襟,半晌抬起頭來:“沒事兒啊,就沾了點兒土…啊呀,你頭上都起包了…不會真的砸傻了吧?” 這小丫頭真是呆到了一定極致,蘇城磨了磨牙:“本公子雖風流倜儻,但何時去討好過其他家的姑娘?你竟然那樣想本公子,本公子被花盆砸了頭的疼,卻不如聽了你的話之后,心里一抽一抽的疼!” 蘇閬:“……” 她聽的想吐。 蕎蕎雙頰紅了紅,后退兩步道:“那你這樣大方,平白無故送小姐短刀,是何居心?” 蘇城說了一大堆,人品還是被懷疑,不由氣急,一把拔下頭頂鳳仙塞到蕎蕎手里:“那是衛(wèi)凌送的不是我送的,這才是我送的,送給你的!” 蘇閬轉頭:“衛(wèi)凌?” 蘇城恍然拍嘴,不好,一不小心把實話禿嚕出來了。 蘇閬盯著他,瞇了瞇眼:“匕首是衛(wèi)凌的?” 蘇城吞了吞口水沒說話。 蘇閬眼中漸漸了然,忽地笑了:“我就說嘛,你啥時候變得這么慷慨,原是衛(wèi)凌送的,你還順手牽羊,拿了他的人情?”她看一眼蕎蕎,心中一嘆,算了,在小丫頭跟前損蘇二形象實在不道德。 蘇閬道:“替我謝謝他?!毖粤T轉身要往房中去。 蘇城感覺自己此刻和吃了黃連的啞巴沒什么兩樣,磕巴喚道:“喂,你收啦?你真收啦?” 蘇閬不明所以:“為何不收?” 蘇城咧著嘴角笑了兩聲:“沒什么,你好生收著吧?!痹缰浪罄褪樟?,自己還用遭這個罪?都是衛(wèi)凌那家伙顧東顧西,才害的他形象不保。 蘇城撓了撓滿頭是土的頭發(fā),又沖一旁呆呆站著的蕎蕎咧嘴一笑,很是滄桑。 這日頭曬的,天氣熱的,蘇閬睡了個午覺,起身后鬧得一頭汗,索性跑到冰窖里盛了一大盆冰,抱進房中搖著扇子納涼,涼涼的冰氣浮起來,只覺得臉上頸上的毛孔都熨帖了,懶懶閉眼間,拾掇好鳳仙花的蕎蕎推門進來,悄聲道:“小姐,封策大人到了,正在前廳等著你呢?!?/br> 蘇閬立時睜開眼,愣了片刻,方驚喜道:“封叔?”